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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词鉴人:秦少游和苏东坡(上)

 7sasa7 2016-05-12

秦少游时“苏门四学士”之一,他比苏东坡要年轻,遗憾的是,英年早逝。对于少游的死,我没法子说“天妒英才”,因为主要的责任,其实在他自己,晚年时候,他有着双重身份:一重是秦少游,一重是死神。后者牵引着前者,一步步走向深渊,蹈死不顾。

从他几首传世名篇中,我们可以参详一二。
第一首是他比较早期的词,《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特别像青春期时候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到底是什么愁?说不上来,可能接近于“闲愁”,冯延巳在《鹊踏枝》中说“谁道闲情抛掷久”,叶嘉莹先生解道:“闲情”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感呢?你难以确指它是某一种感情的事情,是每当你空闲下来,只要你有闲暇的时间,就无端涌上心头的这样的一种情绪,这就叫做闲情。

这也是“闲愁”。

“闲愁”最大的特点就是似有实无,缥缥缈缈,抓,抓不住,甩又甩不脱,轻飘飘地跟着你,惹你烦,又不会烦得抓耳挠腮。

这首词就是这样,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它,就是一个“轻”字。看看这些用词,“轻寒”“小楼”“晓阴”“淡烟”“画屏幽”“飞花”“丝雨”“宝帘”“闲”“小银钩”,都与“轻”搭边,整首词找不出一个重字,找不出一个有份量的意象。

尤其这两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一般词人都是拟抽象情、物为具象,为着读者感官上好理解,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这里秦少游反其道而行之,“花”本就轻柔,“飞花”更甚,仍嫌不够,让它们“轻似梦”,“梦”的分量几何?无有分量;春雨本就细,“丝”字饰之,更进一步,仍嫌不够,让它们“细如愁”,“愁”有多细?莫可名状,因前有李后主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细到极致。

总之,这首词是“闲”到极致,“轻”到极致,因此也可以看出少游这个人,内心的情感,丰富到极致,敏感到极致。

他可以感受到别人感受不到的细致。

这样的人适合做一名艺术家,但不适合官场,他经不得宦海波澜。

如此说,难免有事后诸葛之嫌疑,但是抛开这个不谈,从秦少游的性格特点来分析,理应这般。我一直秉承这样一个观点:性格是天生的,什么样的性格去做什么样的事儿,如能如愿,一辈子就是幸福的。

而秦少游,显然是用艺术家的性格和气质,来面对仕途的惊涛骇浪,结果只能是惊恐,愁苦,悔恨,惶惶不可终日。

果然。

新旧党争,新党失败旧党上台之后,苏东坡、黄庭坚等人在朝,推荐秦少游到朝廷任职,几个好朋友在当时的汴京度过一段相当美好的日子。后来,三人相继坐事被贬,少游谪处州。

身在官场,迁、谪该是多么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秦少游被贬处州之后,写下了这首《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一开头,少游还是写了一小段美景的:料峭春风在转暖,水也不冰冰凉了,万紫千红点头笑,婀娜黄莺啾啾鸣,一片生机勃勃。可是呢,心里刚刚乐呵了几秒,转瞬又愁眉不展。酒难入喉,食难下咽,衣带渐宽,人渐消瘦。

为什么会这样?下片给了两个答案:

一是好友分散各处,孤身一人,没兴致;
二是抱负未展即断,皱纹却愈来愈多,前途茫茫,没心情。

最后总结了一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在古典诗词中,春,不仅仅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更指人一生中最美的年华,故古人多伤春惜时。

“飞红万点”,这四个字用力太猛,用情太重,我们说,即使春天要过去,也是一点一点过去,即使花要飘零,也是从少到多,直至最后凋零干净;可是在秦少游眼里,不是这样的,前一刻还是“花影乱,莺声碎”,后一刻,目力所及之处,百花凋零,飞红万点。

场景颇为狰狞。
而他要表现的,恰是这份狰狞。

叶先生《唐宋词十七讲》中,有这样一句话:
当时这首词曾经传诵一时,很多人和了这首词,说他写了“飞红万点愁如海”的句子,能够长久地活下来吗?

这个说法很有道理,从这最后一句看来,“飞红万点”,凋零的不仅仅是春天,更是生命,况且还有“如海深愁”的压迫。

我总觉得,秦少游这首词不是发泄情绪,不是自我开导,反而更像是在自虐。

最后我们看他最有名、最悲哀的一首词,《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词是秦少游被贬到更为荒远的郴州之后写下的,从词中的一些话语,如“桃源望断”“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砌成此恨”等中,我们能大概揣摩出秦少游当时的心情。“桃源”当指“桃花源”,“无处寻”,找不到,落寞,失望,寂寥,已是消极,可这才是词的开头,消极的还在后头呢,他说到了郴州,还是春寒料峭,他孤身一人,躲在驿馆里瑟瑟发抖,身心俱是“寒彻骨”,耳边又多是“杜鹃声”,听了整整一天。

“杜鹃”,有两层意思,一是它的叫声好像在说“不如归去”,在郴州这样一个荒远穷困的地方,孤身一人冻得瑟瑟,有声音却在旁不断提醒说“不如归去”,可自己根本无法归去,既无法归乡,更无法回到曾经那美好的时光,多么凄凉;二是杜鹃鸟相传为蜀帝杜宇所化,叫声凄厉,咳血而不止,再有“斜阳暮”三字,眼前仿佛看到了一轮血色残阳在缓缓落下,而血色的阳光,和词人心里的恨一起,“砌”成了一堵墙,目力未能及高处——这该有多少恨呀!

咳血之恨!

所以王国维才会在《人间词话》中这样说: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

秦少游与苏东坡、黄山谷相较,是三人中年龄最小的,可是他却死去最早,看了这三首词,我们能说是“天妒英才”吗?实在是他自己太敏感、脆弱,经不住挫折,受不住打击。

少游过世之后,他最好的朋友苏轼在自己的一把扇子上写下《踏莎行》中的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并且叹息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少游啊少游,你实在辜负了东坡,你的那一点点挫折,相较于东坡,实是小巫见大巫,怎么就让你如此不能释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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