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云: 明初学者,不出考亭范围。自阳明出,而理学之天地乃一新。阳明早岁,曾以格物致病。谓“物无可格,格物工夫,只在身心上做”。居夷处困,而悟良知。更不言宇宙万物,而以感应是非为心体。是非之验,在于好恶。故阳明言工夫,要在“事上磨练,而主于“诚意”,亦曰“谨独”,亦曰“立志”,其实皆求能“诚意”耳。诚意之极,即是“知行合一”。“致良知”则即是“诚意”也。故“格物”“致知”“诚意”三者,一以贯之。即心即理,即知即行,易简直捷,无他道也。而推其极,亦归于“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夫“天地万物为一体”者,此北宋以来理学家精神命脉之所寄也。濂溪、横渠求之外,明道识之心,伊川为明道补偏而言致知格物,晦庵承之,推极其说,乃复通于濂溪、横渠。然以读书格物穷理之功,而返之于当身,则终不脱明道“居敬”之意。象山主“先立乎其大者”,而曰“格物者,格此者也”。然提挈有余,阐发未遑,亦无以夺晦庵读书穷理之守。 及阳明出,单提“致良知”一语,从行事着眼,而后“吾心”之与“外物”,“居敬”之与“穷理”,皆可以沟贯而无阂。盖明道、象山偏于内,其失也涵养持守而无进学,不免于空疏。伊川、晦庵偏于外,其也记诵博览而无凑泊,不免于支离,惟阳明即本吾心之真诚发露,而一见之于行事,即知即行,相寻而长,乃可以超乎居敬穷理之上,而收心物兼济、内外交尽之功也。 《王阳明年谱》云:先生至龙场,始悟格物致知。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鴃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旧无居,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时刘瑾憾未已,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椁,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然,以求静之。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时于事物者,误也。 阳明悟道,其实是个从渐悟到顿悟的过程。“中夜大悟”的戏剧性成份多些,倒也是其至龙场驿之后,日夜思想的结果。我每过王阳明故居,总会想起“致良知”和“知行合一”这些概念。读钱穆语,方一片澄明。单纯从致良知或知行合一,较难理解,纵横起来,考察师承原由,得失优劣,就容易得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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