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泸州老窖、八零年代及其它

 圆角望 2016-06-07

    毛时安

    我有一瓶泸州老窖。

    大约是1988年左右,西安电影制片厂的朋友们,到上海搞电影宣发,送给我的。四方形上小下大的玻璃瓶。上世纪80年代中期,吴天明几乎隔三差五地都带着西影厂的电影来上海做宣发。上海那时候有一家《文汇电影时报》,最初叫 《中国电影时报》,后来因为地方不能用中国的名字,改为 《文汇电影时报》。当然后来那份报纸也丢失了。那个时代媒体那么少,专业电影报纸绝无仅有,所以中国几乎所有的新电影都要到上海来亮相、首映、宣发,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几乎看过当时中国所有的新电影,几乎见过所有的导演和演员,有的后来成了世界级大导演,有的成了星光璀璨的大明星。那瓶酒我一直存放到现在。在漫长的岁月里,就见那瓶里的“泸州老窖”酒慢慢地挥发、挥发……越来越少。后来我想这样不行,就用蜡把瓶盖边沿封了起来。封起来它仍然挥发,放酒的柜子一打开,永远都有股淡淡的酒的味道。酒,永远在挥发。现在已经挥发剩小半瓶了。(我想等我庆祝孙子结婚的时候,拿出来看看还有多少。)

    我想说什么呢?1980年代那代人那代艺术家的才华就像这瓶里的酒,30年来慢慢地挥发,挥发,挥发,挥发到今天。因为制片人在电视里非常让人动情甚至显得很惨烈的下跪,其后铺天盖地的宣传,迫使我看得很认真。而且吴天明和我都是40后,他是我们这代人中又是艺术家又是电影艺术组织者的双肩挑二门抱,还有他的执着和赤诚,我都一直钦佩有加。加上他后来的人生,我是带着对同代人的同情和理解,进入电影的。但尊重和情感代替不了艺术的品质。看 《百鸟朝凤》,实实在在地说,我是一个艺术趣味比较低俗、比较保守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个很低俗很保守的观众,看了以后还是有点辛酸和不忍的感觉。

    毛尖撰文称赞了影片的前半部分。但在我看来,《百鸟朝凤》 电影艺术语言上的“人为”痕迹几乎在影片开始不久就显现了出来。父亲带儿子游天鸣去焦三爷家拜师,天鸣不乐意,父亲丢下儿子径直冲进去,摔了一跤,然后爬起来跌跌冲冲去给焦三爷递烟。我就想吴天明这么一个大艺术家,怎么会拍出这么人为刻意的电影视像出来? 作为一个严肃的现实电影艺术家,师娘拿出来的那个装唢呐的米色红格子布袋,新得完全不是过去年代的布料。然后我就有点“哎呀”了。影片越到后来,越来越觉得它力所不逮。吴导想要反映一种文化的悲哀、文化的落寞,但还是以一种救世的姿态,在面对一个发展的世界。

    当然,影片确确实实非常努力,包括唢呐是吹给自己听的,要吹到骨头缝里,非常想要有文学性要有思想性要有打动人的东西。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唢呐,八台的唢呐和一个不伦不类的西洋交响乐队放在一起PK,然后还要让它PK得落花流水惨不忍睹。因为我们处在后发现代化时代,我们对交响乐还有一种热捧。其实这两样东西,在今天的世界都在遭遇着年轻人的冷落和疏离。交响音乐也好、古典芭蕾也好、古典歌剧也好,在西方我们不好说已经没落,但至少和我们的传统艺术一样,面临着时代审美变化的严峻挑战。而且二者之间也并不存在着谁先进谁落后,并不存在着一个先进要淘汰落后的问题。特别到了后来他们两个乐队开始打架,焦师傅的癌症与吐血,为了振兴游家班卖牛添置新家伙、农民工进城在木材厂打工血淋淋的断指等一系列情节设置,编导已经失去了对叙事走向把控的力量。完全是为了悲壮而悲壮,把悲壮变成了一个理念的符号。更有甚者的是那个在古城墙上一个人孤独地在吹唢呐乞讨的镜头。

    整个影片有一种审美的尴尬。导演用尽浑身解数,但却无法打动一个非常容易动感情的观众。这到底是属于观众的冷漠,还是属于艺术家的失败?

    这里不得不提到1980年代的文化遗产。我是那个时代的过来人、参与者。我一直认为,1980年代有它的辉煌有它的生动,有它的浪漫和激情。1980年代和我们的青春,和我们生命最辉煌的一段岁月联系在一起。所以,今天有那么多同代人在书写1980年代。但我要说1980年代也是一个因为时间的距离感而太多被诗化神化了的一个时段。

    1980年代的艺术面对的是10年极左的文化高压,那个时代期待着思想的解放去冲破思想的牢笼。思想,是那个时代艺术和所有行动的主干。而在艺术当中它很容易转变成一种理念。所以,1980年代不少的艺术作品在创作上带有那个时代风行的理念先行的痕迹。但是这种理念先行的痕迹和审美尴尬,因为特殊年代的文化语境,因为我们满腔真诚的热情,因为时代那么迫切的需要,而被掩饰掉,被掩盖掉了。1980年代狂飙突进的热情淡化了这种理念至上的局限,但吴天明时至今日仍然这么做。

    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影片,它有明显的硬伤和不足。叙事显得生硬人为,特别是基本史实和时间存在硬伤。影片的叙事从少年游天鸣13岁开始到25岁结束,大约相当于1982年到1994年、1995年间。而联合国颁布第一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是2001年,所以那位傅正局长出面让天鸣他们演奏一场 《百鸟朝凤》 保存文化遗产是很唐突的。不足之二是,影片缺乏现实主义艺术必须的思想前瞻的锋芒。非遗也好,乡愁也好,在上世纪80年代也许是一个支撑寻根文学而先锋和前卫的思想,但到了今天它们已完全被主流接纳,已经在政府的解决视野中,已经不是人文知识分子的思考焦点。吴天明是隔膜的,实际上已经和这个时代前沿的思考脱节了,艺术家却以很先锋的姿态试图去解决这些已经不是问题的问题。这是用过去的理念在解说一个新的时代。

    《百鸟朝凤》 制片人是以艺术片的名义下跪的。但是不是一部影片挂了艺术片,它就一定是艺术的? 现在似乎一挂艺术片,你不去,就是它艺术你不艺术。这个看法实在是大可商榷的。而且艺术片本身也是在发展过程当中的一个东西。不是说它在1980年代凝固下来,今后所有的艺术片都要按照当时那样的尺度和模式去理解世界,理解电影艺术。

    《百鸟朝凤》 结尾,已经作古的焦三爷坐在狂野的太师椅上,聆听着天鸣吹奏唢呐名曲 《百鸟朝凤》。最后,在乐曲声中向着旷野深处走去。而我却分明看见了吴天明无奈远去的悲凉背景。我想,我们这代人必须要清醒地看到,或许,我们真的是不太行了。

    (作者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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