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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炜:食事种种

 2015ccdd 2016-06-24





这个年头,思来想去,能让人大畅心怀的事体也就只得两三件而已,其中一件就是吃酒。不过,我在这里并不想多言酒事,只想说说按酒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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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琪博、卢泽明、宋炜、李亚伟、赵野、李海洲、漆园子、野夫、姚彬、魏东。


在这个年头,思来想去,能让人大畅心怀的事体也就只得两三件而已,其中一件就是吃酒。晋人王忱说:“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此言大当。李亚伟也有一句话,以前是往往挂在嘴边的:“喝了酒才像个人样子,尾巴也露出来了。”现在不怎么听说了,想是尾巴多露在外的缘故。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喝酒,是在老家沐川县,一个下午散学后与同学在路边一间村酒店中,伙同要了一碗白酒,几个人轮流着伸头缩肩的喝了,然后面面相觑,都没有言语。这算是被酒的力道镇了。后来开始小喝。某一年在成都遇万夏,日日厮拼,量始大增。不过,我在这里并不想多言酒事,只想说说按酒之物。须知有美酒而无佳肴于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我认为不在特殊情状下,酒(当然是白酒)是不宜孤行的,断然要伴之以好吃的菜,自然了,和好耍的人。



▲清人顾仲在《养小录》中把吃客分为三类人:一是盢監之人、一是滋味之人、一是养生之人。


我也算是个好吃的了。清人顾仲在《养小录》中把吃客分为三类人:一是“盢監之人”,此类人等不论粗细,但凡能食而已,身体必定是很好的,与之饮不应有甚性味;一是“滋味之人”,此类人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只要有滋有味,无论营养与否,必食而后快,亦不论费金几何,这种人在我看来是真人;一是“养生之人”,此类人等讲究卫生之道,也崇尚一下味道,但凡食皆求营养平衡,闲却了诸多乐趣而痴求活上百岁——此等人一年中最多只能同他们喝一次。我当然是把自己目为真人一类。《华阳国志》说蜀人“尚滋味”、“好辛香”,其实岂止蜀人如此。“口腹之事,每关性情”,我觉得和我耍得来的人无不如此,包括一些江南人和东北人。

▲外人多以为川菜唯麻辣是其特色,殊不知麻辣者有之,素泊者有之,但后者居上。


具体说来,我所喜欢的吃终究还是离不开家乡,也就是说,脱不了川菜的谱。但外人多以为川菜唯麻辣是其特色,不觉使川菜在外的名声颇为狼藉。不过这也无所谓,“此中人语,不足与外人道”,或者,“妙处难与君说”,只要爱它的人自己知道川菜的底里,更有何求。饮食之道,也即味道,其大成在于每个吃客与厨子的相契,是一件具体而微的事,不是可以推广或普及的,几乎所有的厨师培训班都是皮毛,济不得事的。

▲西坝是乐山市五通桥区的一个小镇,是岷江江心的一个沙滩,坝上多植龙眼、甘蔗、花生。


以我所嗜的川菜而言,麻辣者有之,素泊者有之,但总以为后者居上。豆腐之为菜,人多言成都系“陈麻婆”,称为家常菜中麻辣味的正宗,其麻辣鲜香泽及大江南北以至于海外,是川菜一挣再挣的面皮。殊不知与西坝的白油豆腐相较下来(当然只是我的比较),只落得不得已而食之或聊胜于无的下场。我曾两次专程前往西坝吃豆腐,均为这道白油豆腐所绝倒。菜一端上来,人不可能看见豆腐之外的俏头或油水,纯是豆腐而已。初吃一口,其味之鲜美,让人结舌而不知所云,再食之,方体会到这豆腐内蕴藏的回甘。这种只能以一丝一缕来计量的甘味绝非所谓甜味,只不“甜”之一字所像的“甘味入舌”倒还是可形容之。并且,菜中的微咸、微涩、微滑等旁味无法遮掩这宝贵的甘味,足见其调和之精,疑为神助。不过极品不宜天天得吃,否则食者的意志可能会消磨,变得慵懒而无心。西坝是乐山市五通桥区的一个小镇,是岷江江心的一个沙滩,坝上多植龙眼、甘蔗、花生。我坐船过去,每见街边一色茶馆饭馆及杂货铺,似乎家家都在经营,人皆闲淡无事,豆腐特有的气味罩在整个岛上。也只有在这样的地头才做得出如此这般的豆腐。据说西坝豆腐有百十种做法,可叹我两次奔吃,也只得食其28种。28种中,滋味隽永悠长者,十有六七是白味,如鸡抓、雪花等妙品,非是在成都这等嘈乱之地能吃到的。

▲西坝的白油豆腐,初吃一口,其味之鲜美,让人结舌而不知所云,再食之,方体会到这豆腐内蕴藏的回甘。


更加称孤道寡的菜是苦笋与菌子。苦笋是苦竹笋的苞芽,菌子则特指人尽皆知的鸡盧菌。我的老家因盛产此二物,每被我引为胜事。我吃过川内马边、峨边、眉山、长宁以及广西和福建的苦笋,但味皆穷瘦,唯有沐川苦笋肥润中透出清苦,故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甘味藏身其间,惟好吃者能说之。此外,沐川的苦笋并无别处苦笋的涩味,所以古人所说的食前需过水去涩,便多余了。因此而保得了更多原味。我最推崇的做法是:微火煨化大量猪板油,入一小撮盐,十数片蒜子,再以滚刀切苦笋入锅,烧得刚熟即成。这是素做。加荤则当用李渔之法,只在上法中加入肥猪肉则可也。怎么做都不能放味精,否则夺其鲜味。另有一种做法是我在沐川乡下一户农家中吃到的,以腊制的肥猪肉切作两寸方,佐以一只刚网得的江鲢鱼头,并江水文火慢炖,苦笋则取胖大而嫩者,带壳放入汤中,待汤汁浓重时将锅移至桌上,此际吃起来,有一种剥壳得胎的欢喜:其味腴而甘,而若有若无的苦味反而变成吞咽之后的回味了。再加上腊肥肉老气横秋的厚道与鱼头的即时鲜,此菜之妙已不可能言说。可惜此后再未得此神品。至于菌子,做法与苦笋大同。

▲沐川苦笋肥润中透出清苦,故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甘味藏身其间,惟好吃者能说之。


沐川的菌子种类繁多,应不输于云南(其实沐川县原本就与云南接壤,地理上是很亲近的),但我只好鸡盧。其余的,沐川人通称之为“杂八菌”,有鄙薄之意,而不像云南人一样,细分为“牛肝”、“干巴”、“见手青”等等。鸡盧在沐川也不称为鸡盧,而唤作“三塔菌”,或曰“独脚菇”。因其每在夏日阳光雨中滋生,往往一窝三出而得名。未及开伞者,即称独脚。我曾多次在疏疏落落的菌子雨后上山,于红土坡上采得。农民皆爱以一竹片穿其脚,串而贩之,贵若海鲜。我常常骑车到郊外农民进城的必经路口守候,以免被别的老饕买走。此物之脆、嫩、香、鲜、甘,我敢说世间无他物能出其右者。只是和苦笋一样,菌子也是不能保鲜之物,只要下得山来,两三个时辰之内不食就会生出细蛆来(当然,此时再吃本也无妨,甚至还有人专门养到这个气候才吃。我不干,不是为蛆,是为它已失其脆)。现时沐川有人大量收购苦笋与菌子,立刻做成罐头,然风味止逮其十一。不过有得吃也是幸事了,就那些罐头,我还时时央人从沐川带来。可叹天嫉尤物,安排得好东西都如此:苦笋、菌子、樱桃和处女,都是过不得夜的。此时遥想苦笋汤,再想一想菌子汤,舌底生津矣。

▲鸡盧在沐川也不称为鸡盧,而唤作“三塔菌”,或曰“独脚菇”。因其每在夏日阳光雨中滋生,往往一窝三出而得名。


除却这类“山家清供”以外,我之所欲者,野物也。曰竹鸡、斑鸠、团鱼、田鸡、蟆怀、秧鸡、老鹰、猫头鹰、娃娃鱼、麂子、麝子、山兔、黄辣丁、河蚌、野猪、刺猪……一时不得尽列。它们都是纯然野出之物。团鱼要与新鲜的竹荪同炖,把新鲜竹荪特有的类似于面包的香味揉进去,团鱼才有吃头。秧鸡肉酸,必务把它腿上的筋抽出来丢了,否则食之杀人。蟆怀是一种介于蛤蟆与田鸡之间的蛙,只是身上没有那些疙瘩。宜带皮吃,以黄瓜配烧,最能互味(只是不知为何市上黄瓜尽是青皮而脆嫩者,以前那种肥胖黄白的正宗黄瓜已是不可寻觅的了。烧蟆怀用青瓜则腐,更不可用丝瓜,其味粗涩,不配蟆怀的滑嫩)。麝子是一种奇特少见的小型走兽,状如小熊猫,但更易长得肥硕,走起路来像滚刀肉。此物味极美,沐川有说:“天上飞的斑鸠,地上跑的麝子”,言其可口。麝子中又分为狗麝与猫麝,一大一小,以猫麝更为名贵。此物小炒、红烧、烟薰均好味,但不可多得。常见一些的是麂子,这是一种表情看上去生动而又羞涩的小动物,与之对视,它会首先别过头去;在林间的晨光中它能像少女一样发出柔和的光芒。说实在的,对于这种动物,本不该动吃它的念头,但还是忍不住舌根。算了,突然念及环保,关于物野之食就此打住了。不如想一想素食的好处,以为挽回。

▲很多蔬菜往往是其皮、根、蒂、茎等更胜一筹,如空心菜本身不若其茎,将空心菜切为葱花状,以永川豆豉炒之,即可上桌。


菜蔬之中,我以为最好吃的恰好是可以用做调味品的,比如芹菜、小葱、蒜子、蒜苗、姜、辣椒等物。别的菜,则往往是其皮、根、蒂、茎等更胜一筹,比如茄子本身不若茄把子(以青椒干煸),萝卜本身不若萝卜缨(泡而食之),青菜头本身不若青菜皮(去其脉,切为细丝红油拌食),空心菜本身不若其茎(切为葱花状,以永川豆豉炒之),等等。只是这些东西如今在馆子里已不大吃得到了,实在想得急,只得君子不必远庖厨,自己动手。我本来只是一味好吃,手上来不得,后来因去京师,无处可吃,嘴里淡出鸟来,只得洗手下厨。到如今竟也调和得上好汁水,可以上桌者,已有三五碟。就是速度太慢,每每让吃客焦心。自己做完了,也就不太想吃了,这才知晓了厨师的苦处。有时我甚至不相信厨师好吃,但一旦厨师都不好吃,好吃的东西又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老残游记》虽为风物游记,但也有不少地方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的地域饮食概况。


人都说饿了就什么东西都好吃。记得有一年在成都,住亲戚家,夜半重读《老残游记》,其间动不动就有人给老残送整整一套的席到老残所住的客栈。挑食担的人却是一大堆,令人好生艳羡。老残还爱吃不爱的绷起。及至每次读到老残与人在外间吃了松鸡(食松实长大的野鸡,老残把它切作片,烫锅子吃,用的还是红泥小火炉),又到里间炕上喝茶,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披衣起床,往厨房里乱找,倒是有半瓶“文君酒”,冰箱里却只得三根小葱!连剩菜也没得一口。无奈,只好将葱洗来切了,找来一只大汤碗,放入盐、熟油辣子、几滴生菜油、酱油与醋,还有花椒面儿,把葱花往上一撒,开水一冲,兑出一碗鲜汤来。回到床头,一口酒一口汤,以为喝到了多年未得的好汤,并知汤亦是可按酒。不过,这应是饿酒而非饿饭。是夜,酒尽汤涸,我端着那只大空碗看了又看,心里头欢喜无地。回味再三之后,发现天已经麻麻亮了。我舍不得漱口,就那么有滋有味的直接睡了。


▲汤亦是可按酒,将葱洗来切了,找来一只大汤碗,放入盐、熟油辣子、几滴生菜油、酱油与醋,还有花椒面儿,把葱花往上一撒,开水一冲,兑出一碗鲜汤来。



文中部分图片来自天下盐和网络







宋炜:著名诗人,80年代发起“整体主义”诗歌运动。与其兄宋渠被诗歌界称为“著名的渠炜兄弟”。主编《中国美食地理》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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