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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水金:何为“天籁”?庄子对生命本质的思考

 有而无限 2016-06-25

近年以来,受西学东渐的时代大潮之冲击,中国传统的一切学说,无不遭受西方学术思想的洗礼。尤其20世纪中后期,此风愈演愈烈。而无论是研究中国哲学,抑或研究中国文学,皆不能不读《庄子》。于是,近世以来,庄子文学与庄子哲学之研究,“客观”与“主观”,“唯物”与“唯心”,“辩证法”与“形而上学”,以及“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云云,不一而足。一部《庄子》,被肢解得面目全非尚在其次,更为重要的是,滋生了几代中国人浮躁浅薄、曲学阿世、希旨用世的恶劣学风。古人失望于今人,今人愧怍于后人者,莫此其甚也!不过,近年来,风气似乎有所转变,学人已经逐渐意识到,在以知识论为背景的西方思想体系的牢笼之下研治国学,终有隔靴搔痒,不着是处之感,尤其是庄子研究,有过之而无不及。

南昌大学国学院院长程水金教授

“天籁”,是庄子《齐物论》中与“人籁”、“地籁”相对而立的概念。然而,自郭象、成玄英以至于当代注庄论庄者,对于“三籁”之关系及其比喻意义,歧解纷呈,而得其正诂者寥寥。本文拟就庄子“天籁”的比喻意涵及其相关的哲学问题,略作探讨,以就正于方家。

文本辨析:“敢问天籁”?

《齐物论》曰: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刀刀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郭氏注“夫吹万不同”曰:

此天籁也。夫天籁者,岂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

是郭氏将“天籁”与“众窍比竹”混而为一,将自然界所有的有生物及无生物,皆归之为“天籁”。于是成玄英曰:

夫天者,万物之总名,自然之别称,岂苍苍之谓哉!故夫天籁者,岂别有一物邪?即比竹众窍接乎有生之类是尔。寻夫生生者谁乎,盖无物也。故外不待乎物,内不资乎我,块然而生,独化者也。是以郭注云,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故以天然言之者,所以明其自然也。而言吹万不同。且风唯一体,窍则万殊,虽复大小不同,而各称所受,咸率自知,岂赖他哉!此天籁也。故知春生夏长,目视耳听,近取诸身,远讬诸物,皆不知其所以,悉莫辨其所然。使其自己,当分各足,率性而动,不由心智,所谓亭之毒之,此天籁之大意者也。

郭氏既合“三籁”为一,搅乱了庄子文章脉落,致使庄子本意不明;而成氏进而谓“天籁”乃“自然”,是所谓“率性而动,不由心智”,则与庄生之意不仅大相径庭,且不啻霄壤,其误不可以道里计!后世以“天籁”为“自然”之代名者,成玄英所播郭氏之谬种也!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

今人陈鼓应与郭注成疏,一脉相承,陈氏注“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曰:

“籁”,即箫,这里意指空虚地方发出的声响。“人籁”是人吹箫管发出的声音,譬喻无主观成见的言论。“地籁”是指风吹各种窍孔所发出的声音,“天籁”是指各物因其各己的自然状态而自鸣。可见三籁并无不同,它们都是天地间自然的音响。

陈氏又注“怒者其谁邪”曰:

发动者还有谁呢?这话意指万窍怒号乃是自取而然的,并没有其他的东西来发动它们。马其昶说:“万窍怒号,非有怒之者,任其自然,即天籁也。”冯芝生说:“《齐物论》对于大风不同的声音,作了很生动的描写。它是用一种形象化的方式,说明自然界中有各种不同的现象。归结它说:‘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在这里并不是提出这个问题寻求回答,而是要取消这个问题,认为无需回答。……‘自己’和‘自取’都表示不需要另外一个发动者。”

将陈鼓应之今注与郭象、成玄英之旧解稍加比较,便知陈氏之误其来有自了。又今人杨柳桥《庄子译诂》,虽知“三籁”有别,然仍不明“三籁”之所指及其相互之关系究属何如。杨氏曰:

庄子以籁喻音律,更以喻语言。人籁,喻分辨是非之语言;地籁,喻不存是非之语言;天籁,喻不言之言或无声之言也,即其所谓“天倪”或“天钧”之化育也。此章乃全篇引言与纲领。南郭子綦心存是非,欲言而不言,是以“仰天而嘘”也。“仰天而嘘”,自比于“天籁”也。

杨氏区别“三籁”,看起来颇有条理,实亦穿凿为说,似是而非。庄子既非论“音律”,“天籁”亦非“不言之言或无声之言”。杨氏致误之根源,仍可追溯到成玄英。“知春生夏长,目视耳听,近取诸身,远讬诸物,皆不知其所以,悉莫辨其所然”,是杨氏所谓“不言之言或无声之言”之所出也。

不必多事征引,徒增篇幅。要解决问题,仍需回到文本:

子綦曰:“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

“方”,各家皆依成玄英说,注为“道术”、“道理”、“方法”,均误。《国语·楚语下》“不可方物”,韦昭注:“方,犹别也。”“敢问其方”即“敢问其别”。是子游所问乃“三籁”之“别”,并非“三籁”之“道术”。南郭子綦描述了风吹众窍之现象而后,颜成子游即有所悟,曰:“地籁则众窍是也,人籁则比竹是已。”至于“天籁”何物,仍然有所不明。是以子游曰:

敢问天籁?

子游既以“天籁”为问,子綦当然应以“天籁”为答,是文章乃神完气足;否则答非所问,文势阻隔。不过,子綦并没有直接回答子游“天籁”之“问”,而是先说“地籁”与“人籁”之共通处,然后提出问题,引导子游去思悟“天籁”与“地籁”、“人籁”之不同。子綦曰: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子綦所语,自郭象以来,各家解释,皆不得要领。唯近代刘武《庄子内篇集解补正》独有会心,惜乎限于“补”与“正”的著述体例,亦语焉不详。因王先谦《庄子集解》引宣颖之说:“待风鸣者地籁,而风之使窍自鸣者,即天籁也。”故刘氏正之曰:“宣注非。子游至此方问天籁,是前所言者为地籁,而非天籁也。子綦因子游之问,再将地籁之义补足,此以后方言天籁。”

刘氏一语,确乎触到了问题的要害。不过,子綦如何“补足”“地籁之义”,则必先从文本校勘说起。

“而使其自己”之“己”,郭象注本与司马彪注本不同。郭注曰“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而或者谓天籁役物使从己也”。是郭注本作“己”。又,郭庆藩《庄子集释》曰:“案《文选》谢灵运《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注引司马云:吹万,言天气吹煦,生养万物,形气不同。已,止也,使各得其性而止。谢灵运《道路忆山中诗》注、江文通《杂体诗》注引同。”是司马彪注本又作“自已”。

今按,郭注本作“己”是,司马彪注本作“已”,乃因形近而讹,司马彪依讹误之文作注,不足为训。此“自己”与《应帝王》“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之“自己”同。故“自己”,即“从己而出”之意。是以“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意即,无论是风吹众窍,还是人吹比竹,虽然它们发出的声音有万种不同,但它们都是顺从吹者而发出来的声音。言下之意,即风息则“众窍”无声,吹止则“比竹”不鸣。故“地籁”也罢,“人籁”也罢,皆有鼓吹者在。而“天籁”的鼓吹者又是谁呢?倘依司马彪注本作“已”,意为“自己停止”,然而谁使其“自己停止”?既然是“自己停止”,何由而“使”之?显然,文意自相矛盾。“众窍”与“比竹”,皆不可能“自止”,必“厉风济而众窍”方得“为虚”。因此,“吹”的声音顺从吹者而发,“使其自己也”,此乃子綦所补足的“地籁(实包括人籁)之义”。

非常明显,子綦顺承子游之问而作引导式回答,但语意有跳荡。子綦之答语分为两半,前半承“地籁”与“人籁”而言,补足其义;后半则就“天籁”之问而作不肯定的反诘式答语,意在引导子游思考,或者说指示子游顺着自己的思路思考“天籁”与“地籁(众窍)”、“人籁(比竹)”之不同。意思是说:“人籁(比竹)”与“地籁(众窍)”,虽然发出的声音有各种不同,但它们都是由“吹者”吹之而发出的。而“天籁”并不象“比竹(人籁)”与“众窍(地籁)”,有吹者使它们发出声音。“天籁”发出的声音都是它自己发出的,有谁在鼓动它让它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呢?“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这就是“天籁”!

古今解说之误,一旦澄清,则不仅《齐物论》一文可解,即庄子之思想亦迎刃而解。倘如郭注,“天籁”与“地籁”、“人籁”同是一物,则上文明言“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此又言“怒者其谁邪”,岂非自相矛盾?倘若如司马彪注,“而使其自止”,则与“厉风济而众窍为虚”,岂不扞格?假使“怒者其谁邪”如冯友兰说,“不是提出这个问题寻求回答,而是要取消这个问题,认为无需回答”,那么下文“若有真宰”、“其有真君存焉”之种种疑问与猜测,又作何解?且又云“夫言非吹也”,其根据何在?冯氏不解庄子明矣!

到此为止,庄子之所谓“天籁”,所指何物,已经轩豁呈露。其所谓“天籁”,就是指“人”――这个具有各种器官与孔窍,时时刻刻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吐出各式各样的不同言论的东西!也因此,庄子之“人籁”、“地籁”与“天籁”的比喻关系,也不言自明。故释德清曰:“篇中以三籁发端者,盖籁者,犹言机也。地籁,万窍齐鸣(按原作“万籁齐鸣”,疑“籁”字乃“窍”字之误,径改。),乃一气之机,殊音众响,而了无是非。人籁,比竹虽是人为,曲屈而无机心,故不必说。若天籁,乃人人说话,本出于天机之妙。”这个憨山和尚,实在不“憨”,古今注“天籁”者,唯此释氏独得也!

 真君与真宰:“怒者其谁邪”?

庄子之所以将“人”比作“天籁”,是因为“人”这东西,与其他牛马鸟禽之类的动物一样,都是造化所生之物。因此,“天籁”,便是“天”然所成之“籁”,是造物者最为奇妙的杰作,它不仅有“百骸九窍”而异于“牛马四足”之形体,更有各种是非不同的言论!因此,“天”之所成也,故曰“天”;自己发出各种不同的言论声音,无需外在的鼓吹者,故曰“籁”。合而言之,是为“天籁”。

五禽戏是模仿虎、鹿、熊、猿、鸟等五种动物的动作和神态编创的一套导引术

然而,庄子之所以将“人”比作“天籁”,除却“人”有不同于“牛马四足”的形体,异乎“人籁”与“地籁”各种不同音响之言论以外,庄子之所以称“人”为“天籁”,同时也流露出对“人”自身难以索解的困惑与茫然。故《齐物论》曰: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

人何以要生成这样一个“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的形体?这“百骸,九窍,六藏”,哪个部分最为重要?我应该与谁最为亲近?对它们都一视同仁吗?还是要对某个部分特别偏爱?或者一无所爱,它们不过就是一群奴仆“臣妾”?但奴仆“臣妾”们又如何能自己管理自己?可是,这形体的各个部分,何以配合得如此默契?是不是它们轮流作君主,发号司令,以支配其余?或者是在“百骸,九窍,六藏”之外,还有一个真正的“君主”存在?这是多么令人想不通也闹不明的事情啊!可它又千真万确地存在着。而且,这个形体一旦形成,也就终身无改,一直到死,既不少去点什么,也不多出点什么。并不象树木之类,砍去旧枝,还能发出新条,是“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者。

且也,人不仅有配合默契的器官与形体,还有各种是非不同的言论,更有各种无可名状的幻觉与映象、心理与情绪、性格与癖好。《齐物论》曰: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既然人都是大自然的造化,何以又如此千差万别!智大才赡者,游刃而有余;才智低浅者,拘拘于枝节。能说会道者,滔滔不绝,气焰灼人;拙于言辞者,出言琐碎,喋喋不休。是人之才智有高下,言语亦有优劣。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又,晚间睡觉魂牵梦绕,形成许多幻觉;白天醒来感官开启,又与外物相接,形成许多映象。于是晚间的梦幻与白天的映象纠结于心,彼此冲突。所谓“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为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齐物论》),即是其例。是同一人也,觉醒之后与睡寐之时,其感觉又不一样。而且,要把这些樊然淆乱的幻觉与映象区别开来,有时还实在不太容易。它们棼然杂陈,漫无头绪;或者深藏不露,稍现即逝;或者盘根错节,繁密难分。至于惊恐忧惧,又人人皆有:轻则惴惴不安,重则失魂落魄。要是某人与某人,或者这群人与那群人互相争吵起来,可就又有好戏了。那首发难端的一方,揪住对方的不是,便猛然相攻,如同乱箭齐发,毫不留情;至于那被攻的一方,便压住阵脚,拼命为自己辩护,仿佛背诵盟约似的,众口一词,前后相践。是人之见亦各有是非,彼此争胜又如此。还有那冷酷的心肠,如同严冬肃杀,愿与他来往交接的人日见其少;那执着沉迷的性格,用九牛二虎之力,也难以让他回头;那守口如瓶,心机决不外露的家伙,又是如此地老于世故,深不可测。而那接近死亡的衰朽之心,却又怎么也不能激起丝毫的活力了。同样是人,何以又有如此截然不同的秉赋?同是一人之心,何以年轻时充满生机与活力;衰老时,却又死气沉沉,思缓而虑拙?至于情绪之不稳定,时而高兴,时而愤怒,时而悲伤,时而欢乐;时而焦虑,时而嗟叹,时而犹豫,时而坚执;时而轻浮躁进,时而摇荡恣睢,时而飞扬跋扈,时而忸怩作态。其翻云覆雨,反复无常,来去靡踪,就如“乐之出虚”,“蒸之成菌”,乍作乍止,旋生旋灭。总而言之,这些是非不同的言论与腔调,无可名状的幻觉与映象,千差万别的性格与癖好,千姿百态的心理与情绪,日夜在你眼前晃来晃去,彼伏此现,却又实在闹不清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闹不清,弄不明,就算了吧;算了也就算了吧,没必要为它们劳神费力了!总有一天,会有人弄清楚它们是如何产生的罢

然而,虽然人们不能解悟这些复杂多变的生命现象所由以产生的根源,但是,它们又是使人之所以为人的决定性因素。故《齐物论》曰: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

人的生命,就是由这些奇特的现象所构成的;没有这些生命现象,人也就不存在(“非彼无我”)!反之,没有人的存在,这些生命现象也不可能产生(“非我无所取”)。“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临近死亡的人,其生命即将消歇萎顿,这种灵动活泼的生命机能也永远不可能再度呈现。因此,只要是一个健全的人,便有这些复杂的生命现象;这些生命现象也不能脱离人而存在。然而:

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这道理可是人人明白的,也是人人都能接受的(“是亦近矣”);可是,人的这种灵动活泼的生命机能,这些复杂丰富的生命现象,不仅何由而产生我们不知道;由谁来指使,我们也同样不知道。仿佛应该有一个真正的主宰者(“真宰”)在支配人的这些生命现象;然而,我们却看不出它究竟在什么地方。就象那藏在幕后垂帘听政的母后,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号司令,调兵遣将,可外人就是看不到她的身影。因此,这个“真宰”,它必然存在着,但看不见!

可以说,这是《齐物论》中最难于理解,也最不易把握的段落。当今众贤,或以知识论的观点,生吞活剥;或以为庄子意在批评百家争鸣。因此,现行的各家注释与译解,将这段文字摆弄得十分晦涩难懂。然而,如果细心体会庄子的思想脉落,从庄子对生命现象的困惑与疑思着眼,则这段文字,却是如此文从字顺!它所描述的心理与情绪、幻觉与映象,性格与癖好等等精神现象,可谓丝丝入扣,条理分明。

依照《齐物论》原文,庄子对于“天籁”――“人”的生命现象的描述与思考,其顺序乃从内在的精神现象到外在的物质形体。这种行文顺序,是承接上文而来的。因子綦言“地籁”与“人籁”的鼓动者为“吹者”,“天籁”则是“咸其自取”,而不知“怒者其谁”,故先言精神现象,以与“怒者其谁”相衔接。而我们的叙述,以说明“天籁”的喻意入手,因而必须首先交待“百骸,九窍,六藏”之物质形体与“人籁”、“地籁”之窍穴的关系,故将庄子原文次序颠倒了。不过,这并不防碍对庄子的正确理解。

庄子对于生命现象的思考,由精神而形体,走过了一段十分艰难的探索历程。其探索的结果,则认为,无论是内在的精神活动还是外在的物质形体,它们都有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主宰者存在。就内在的精神现象而言,庄子曰: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就外在的物质形体而言,庄子曰:

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无论能不能“得其眹”,无论“求得其情与不得”,这个“真宰”,这个“真君”,都是存在的;虽“不见其形”,但“无益损乎其真”!“有情而无形”,“求得其情与不得”,“情”者,皆“实”也。值得注意的是,庄子认为统理形体的是“真君”,统理精神的则是“真宰”,二者并不同一,这个分别非常重要,下文将有详论,兹不赘述。

当代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

如此看来,所谓“天籁”,也有一个“怒者”,用冯友兰的话说,叫“发动者”。只不过“天籁”的“发动者”与“人籁”及“地籁”的“发动者”有所不同,“人籁”与“地籁”的“怒者”是外在于“比竹”与“众窍”的,而“天籁”的“怒者”,却是内在于它自身的,即“不得其眹”的“真宰”。然而,既然“人人说话,本出于天机之妙”,则人人皆为“天籁”。而“我”,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也必然是这样一个“天籁”!如果想要这个“籁”无声无息,无思无虑,无喜无忧,除非它寿终正寝;或者把它砸坏,毁掉;要不,就采取子綦的办法,把它“丧”掉!然而,人活着不是为了寿终正寝。况且,在寿终正寝之前,也还有一段时光要挨过。这“籁”也就仍然还得“籁”着。把它砸坏、毁掉罢,又太残忍,还很痛苦,确乎不是上策。看来,只有子綦的方法――“丧”,较为切实可行,既能活着,亦不用毁伤自己。不过,那“丧”的方法,也委实不太容易,而且最终能不能“丧”掉,也在未定之数。因此,在庄子的思想里程中,还有一段漫漫长路,他还得继续求索。不过,这是后话。

死亡:“形化,其心与之然”

庄子用“人籁”、“地籁”与“天籁”的比拟关系,把“人”之所以为“人”,或“人”之区别于非人的本质特征,作了十分巧妙,也是十分准确的界定。“人”与草木禽兽之最大不同,就是“人”有种种不同的精神活动,有思维,有情感,有个性,更重要的是,有自我意识。这就是庄子通过南郭子綦与颜成子游的问答,一步一步引导人们去思考领悟的生命的本质。

然而,庄子对人之生命本质的思考,并没有就此打住。精神的“真宰”也罢,肉体的“真君”也罢,“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劳心费神地去思索这些问题,不过是自寻烦恼。然而,有一种生命现象,无论你“求”与不“求”,“得”与“不得”,它决定了是存在的,那就是死亡!《齐物论》曰: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摩,其形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夫!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此句于文法为承上启下,既是结束“百骸,九窍,六藏”“其有真君”的论述,同时转向“其形化,其心与之然”之死亡现象的思考。

“不忘以待尽”之“忘”,当作“亡”,郭象注曰:“言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终,而愚者抱愚以至死,岂有能中易其性者也!”成玄英疏亦曰:“是故形性一成,终不中途亡失,适可守其分内,待尽天年矣。”郭注“中易其性”,成疏“中途亡失”,都暗示着“忘”与“亡”通。至于郭、成二氏之释义,郭注从智愚之性说,是以“上智与下愚不移”解庄子,显然非庄子本意。成疏在“性”之前加上一“形”字,差为得之。然庄子此处不是讲“性”,而是讲“形”,谓“人”的形体一旦秉受于“天”,它就永远也不会改变,今之俗语所谓“生就的眉毛长就的相”,便是庄子这话的最好注脚。

妻子去世,庄子鼓盆而歌

不过,“人”的形体虽然生来便是如此,不会少点什么,也不会多点什么;但是,人一旦出于娘胎,就得与周围的世界打交道,就得“与物相刃相摩”,而且在不知不觉之中,一天天地很快便走向衰老,接近死亡。生命的匆忙疾速,如风驰电掣,不可思议;而且谁也无法阻挡迟暮与衰老的飞速而来。更何况在这短暂的人生之中,一辈子忙忙碌碌,又不见有所成就;一天到晚奔波劳累,也看不出有什么结果。然而,活着固然很累,死却更加让人伤心而且恐惧。好死不如赖活。可是人人又都得死!如果谁说“我不会死”,那不过是自欺欺人,有什么用呢?或者不过是说说而已,未必能当真。而且,所谓死亡,还不仅仅是肉体生命日益衰老而不断走向死亡,人的精神活力也逐渐衰竭枯萎,同样地一天天地走向死亡。庄子对于人的生命历程,作了十分痛苦的描述。他一则曰:“不亦悲乎!”再则曰:“可不哀邪!”三则曰:“可不谓大哀乎!”其悲伤与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肉体既要凋谢,精神也不能长存!人为什么不能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为什么不能如木,披去繁枝,另生新条?难道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糊里糊涂地从生到死吗?人生就是这样毫无意义,毫无价值,“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这就是生命的轨辙,人生的必由之路吗?何以如此?人生的意义,生命的价值,究竟是什么?我是怎么也想不通的。是不是只有我自己想不明白,而有人已经想明白了呢?

由此可见,庄子对生命的本质,由生到死,作了全面系统的考察。虽然其考察的结果,令人如此沮丧与悲哀!

认知的时空囿限:“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庄子对生命的本质,从生的各种精神现象到死亡的最终到来,作了通盘的思索与考量之后,又对其中引而未发的“知”与“言”的问题作了深入的思考。这是“天籁”之所以为“天籁”,最为本质的属性。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诗·桧风·隰有苌楚》)诗人的歌咏,固然是有感而发。但人之异于草木者,以其有“知”,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因此,无论这“知”,是知觉,还是知识,它都是人的本质属性。

然而,庄子对“知”的考察,仍然陷入了无可名状的沮丧与悲哀。首先,庄子站在生命个体的立场,对人的生命极限与认知范围,作了深刻而又令人沮丧的反省。庄子曰: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养生主》)

“其形尽如驰而莫之能止”,生命本身是短暂的。在这短暂的人生旅途,能有多少时间去认知外部世界?而知识的浩瀚无涯,又岂能以一己之生命所穷尽?生命有限,知识无穷,想要以有穷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这本身就是危险而且愚蠢的;然而,既知生命有限,既知知识无穷,仍然拼命地追求知识,这就更加危险而且愚蠢了。

传说年长八百岁的彭祖

生命有限,而知识无穷。因此,庄子往往以人的生命与非人的生物作比,借以突出人的生命所属的时间之短暂,从而造成人的认知能力与认知范围的限制。《逍遥游》曰: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人的生命,永远也不可能与“冥灵”、“大椿”相比。“冥灵”“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又不知它还要活多少个这样的“春秋”?而“大椿”更“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亦不知它已经活了多少个这样的“春秋”?而人呢?即使是最老寿的彭祖,据说他“历夏经殷至周”,活了“八百岁”,但比起“冥灵”“大椿”们,仍然少得可怜。至于一般的“众人”,下寿不过六十,中寿不过八十,上寿亦不过百岁而已,比于彭祖犹算短命,更何况比于“冥灵”、“大椿”!简直是不能同年语,岂止是不能同日语!“大年”决定了“大知”,“小年”拘定了“小知”,人的生命如此短促,岂能认知他的生命限度之外的事物?这与“不知晦朔”的“朝菌”及“不知春秋”的“蟪蛄”,有什么两样?庄子此意,《秋水》篇作了创造性的发挥。其文曰: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垒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

如果说,在《养生主》与《逍遥游》中,庄子还仅仅只是注意到,人的生命由于时间的短暂从而限制了人的认知能力与认知范围;那么,《秋水篇》则是将这一思想往空间向度作了合理延伸。人的认知能力与认知范围,不仅受到时间的限制,如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皆“笃于时”;而且,人的认知能力与认知范围,还受到空间的限制。人的生命不仅在所属的时间上是短暂的,其所属的空间也是极为狭小的。“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整个人类不仅只是“万物”之中的一“物”;而且,每个生命个体,又是所有人类之中的一个。将这一生命个体,放在世间万物之中加以观照,无异于“豪末之在于马体”,太微不足道了。以这样有限的生命个体,以求知于广漠无垠的宇宙无限,岂不“殆而已矣”!于是《秋水》曰:

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

人的生命,在广漠的宇宙时空之中,既转瞬即逝,“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又“似豪末之在于马体”,微不足道。时间如此短暂,“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故其所知亦极为有限,“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而所属之空间又如此狭小,欲“以其至小求穷至大之域”,岂不“迷乱而不能自得”!人如何能够认知其自身所属的时空之外的事物?《秋水》的这种表述,把人安放在更为广阔的宇宙背景之中,来思索生命有限与知识无穷的不成比例,当然是对《养生主》与《逍遥游》的创造性发挥。而成玄英曰:“以有限之小智,求无穷之大境,而无穷之境未周,有限之智已丧,是故终身迷乱,返本无由,丧己企物而不自得也。”成氏之说,固然不错;但孤立地就“智”与“境”的关系立论,忽略了“境”的宇宙内涵,所见反而促狭;因而丧失了《庄子》原文所蕴涵的那种空旷落寞的生命情怀。

认知的个体差异:“物无同是”

人的认知能力与认知范围,不仅受到人的生命所属的时间与空间的限制,而且还受到人类自身从感官功能到意识理性的个体差异性的制约。《齐物论》中齧缺与王倪的问答,便是对人类感官功能之个体差异性的集中论述。其文曰:

齧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物之所同是”,即人的感觉与认知,能否达到一致。王倪曰“吾恶乎知之”,便已经否定了达到一致的可能性。因此,他反过来问齧缺:“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你如何知道我所说的“知道”,就一定不是“不知道”?你又如何知道我所说的“不知道”就一定不是“知道”?这就意味着,人的认知本身,就已经是靠不住的。各人的感觉不同,其认知结果自然便不一样。于是,他以“正处”、“正味”、“正色”为例,说明人的感觉与认知,本身就是不可靠,也是不一致的。人在湿地里睡觉,感觉是很难受的,必然要招致腰腿偏瘫之疾。可是泥鳅永远生活在泥水中,它们会有这种毛病吗?泥水象人所感觉的那样,永远是寒冷的、对人有害的吗?人爬到树上,便感到惊恐不安,担心跌落摔伤,那猿猴整天生活在树上,它们怎么一点也不感到恐惧?难道高处也象人所感觉的那样,永远让人恐惧害怕吗?还有,人以蔬菜与肉类为食物;麋鹿以荐草为食物;蜈蚣喜欢吃蛇;乌鸦、猫头鹰喜欢腐鼠。人与动物,各有不同嗜好,你能肯定哪种嗜好是正当的,哪种嗜好是不正当的?蔬菜与肉类、荐草、蛇、腐鼠,对于人来说,它们的味道都是一样的吗?而且,毛嫱、丽姬,这些大美人,无论在谁的眼里都是美的吗?可是,鱼见了却害怕得钻到水底;鸟见了吓得远远的,只往高处窜;而麋鹿们见了却惊恐得四散而逃。可见大美人,也未必走到哪儿都会觉得她们美。

可以忍耐高寒气候的爱斯基摩人

有学者认为,庄子以人与动物的感觉进行比较,强调的是人的“类的主观性”。其实不然。庄子此处所强调的,恰恰是人的个体差异性,而不是人的“类的主观性”。以今之情,推古之实,生活于极地寒带的爱斯基摩人,可以耐受高寒,依冰而卧;而生活在热带地区的人,却又不畏酷暑,耐受高热。如果易地而居,他们的感觉会是一样的么?生活于极地高寒地带者,视生活于热带地区者无异于非类;反之亦然。又,今之粤人食蛇、食鼠,恰与蝍蛆、鸱鸦同耆。粤人非人乎?能说这些感觉的差异是人与动物的不同么!由此可见,庄子决不是强调人类共通的“主观性”,而是以此极端的事象为喻,强调生命个体的感官差异性。故王倪最后曰: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自我观之”之“我”,“吾恶能知其辩”之“吾”,能以“人类”置换,说成“自人类观之”或“人类恶能知其辩”么?显然,“类的主观性”之说,非庄子本意。

又,陈鼓应将“物之所同是”,解为“共同所认可的;共同标准”,译为“你知道万物有共同的标准吗”。事实上,这种译解与庄子原意仍有偏差。庄子现在所讨论的是“人的认识有没有一致性”,而不是“万物有没有共同的标准”。如果庄子关心的是客观世界,那么,庄子这一伟大的思想成果,为什么成为绝响,而后世没有人沿着这一路径继续讨论,从而发展出一套完备的认识论思想体系?理论的性质本身,就决定了它的历史发展方向。因此,庄子所表述的,根本就不是认知有无客观标准,而是作为生命个体的人,因其感官功能的差异性,根本就不可能达到认知的一致。故此句译为“你认为人对万物的认知是一致的吗?”这才与庄子原意相吻合。

人不仅在感官功能上存在着巨大的个体差异性,从而不可能有一致的认知结果。而且,人在意识知性的层面上,也有相当的个体差异性,从而也不可能达到一致的认知结果。这种意识知性层面上的个体差异性,就是所谓“成心”。《齐物论》曰: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庄子对“成心”的来源,在《齐物论》中没有作过多的论述,也用不着论述。因为,既然庄子以人为“天籁”,则所谓“成心”,也就是近人蒋锡昌之所谓“天然自成之心”,是人与生俱来之“心”。只要是人,他便有“成心”。而且无论是心理意识正常的人,还是心理意识不正常的人都有“成心”。因此,庄子曰:“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一句,各家之注皆未了。曹础基曰:“代,更,变化。知代,懂得事物的变化。”陈鼓应曰:“代,指自然变化之相代。”杨柳桥曰:“懂得循环交替的道理。”王世舜则译作:“何必互相替代着做老师?如果取自己的思想感情做老师,那么,愚笨的人也会有自己的老师。”按此“知代者”,并不是指“了解自然变化之理的智者”,亦非指“互相替代着做老师”,而是指具有正常心理意识的人,与下文“愚者”——不具有正常心理意识的人相对。此“知”字,即“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之“知”;此“代”字,亦即“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之“代”。上文“大知闲闲”一节,言人皆有各种不同的幻觉、映象、情感、性格、情绪等心理意识,而这些心理意识无时不刻都在人眼前(其实是在大脑中)交替隐现,但又不知它们是如何产生的,故曰“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此“知代”即“知”有这些现象之交替出现(“代”)。故“知代者”,即具有上述正常心理意识者。闻一多不懂庄子文章前后照应之理,改“代”为“成”,又释“成”为“盛”,而关锋从其说,则歧路之中又有歧路也。“知代”,即“知”有各种不同心理意识之交替隐现,故庄子又以“心自取”补足“代”字之意。“心自取”,即“非我无所取”之“取”,亦“咸其自取”之“自取”。可见庄子文心绵密如此。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人间世》曰:“犹师心者也。”是“师”即“师法”、“取法”、“仿效”之意。以自己与生俱来的“成心”作为取舍的标准,则人人皆有自己的标准。而“天籁”者,天然所成之物,故人之性情好恶、心理意识也就天然地不同。以这种不同的“成心”去观照世界,当然不能形成一致的认知?既有“成心”,便有是非之论。故曰:“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由此可见,庄子认为,人心生来就不同,因不同之心,故有是非之论。人心不同与是非之论既先天地不可避免,则人又何能达成一致的认知!

心理意识正常的人,其认知尚且不可能达成一致;更何况那些心智瞀乱,意识失常的人,就更加无从说起了。《逍遥游》所谓“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惟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即是其意。故庄子曰: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齐物论》)

处于梦幻之中的人,不可能有正确的认知。“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中饮酒作乐,快乐无比;而现实的生活可能痛苦不堪。反之,梦中伤心哭泣,心情十分悲痛;而醒来之后的实际生活,则又是无比快乐。故曰“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显然,处于梦幻之中者,以梦幻为实境,根本不能正确分辨梦境与实境的区别。只有完全清醒了,才能意识到梦幻的不真实。而那些心智悖乱,意识失常的“愚者”,与梦幻者的意识状态完全一样,唯一的差别,是他们自以为清醒。故曰:“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这种“愚者”之“知”,显然不是那些“知代而心自取者”之意识正常者之“知”。这种“知”,不过“是以无有为有”,将幻觉当作真实而已。所谓“庄周梦蝶”的寓言,即是此例。

庄周梦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齐物论》)

虽然庄周不是胡蝶,胡蝶也不是庄周,“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但梦境中,庄周化为胡蝶,就自以为是胡蝶,其时并不知尚有真实的庄周。醒来之后,才知真正的庄周就是这个实实在在的庄周。然而,如果继续沉浸在梦境之中,即使醒来,也仍然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实境。于是,就有究竟是庄周梦为胡蝶,还是胡蝶梦为庄周的迷惑了。然而,这个实实在在的庄周(“蘧蘧然周也”)既没有“化”为胡蝶,胡蝶也没有“化”为庄周;以庄周为胡蝶,以胡蝶为庄周,不过是梦幻与真实混而不分罢了。这就是所谓“物化”,即“物”与“我”浑然不别。这种“物化”,其实是“以无有为有”,是心智处于不正常状态的认知结果。而以“无有为有”,即使是神明通达的夏禹,也无法裁定这些意识颠倒、心理错乱者的认知是不是正确的。“吾独且奈何哉!”我能拿它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徒唤“奈何”而已!

可见,无论心智正常者,还是心智不正常者,都有与生俱来的“成心”,不过愚者的“成心”,更加颠倒错乱而已。唯其“成心”与生俱来,因而也就无法克服。然而,有“成心”,便有“是非”。于是人的认知,也就永远无法达成一致。

认知的“成心”蔽障:“道隐于小成”

不仅人的认知本身,由于人人师心自用,永远不可能达成一致;就是这不一致的认知结果与存在的事实能不能相符,也不能确定。《齐物论》曰: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对于同样一个对象(“圣人不从事于务”云云),“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是见解截然相反。而长梧子曰:

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

“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即“虽有神禹且不能知”,丘何从而知之?“夫子(丘)以为孟浪之言”,而你瞿鹊子“以为妙道之行”,我又何从判断谁所言为是,谁所言为非?譬如“说生”、“恶死”、“哭劫”之类,它们是对还是错,该还是不该,你能提前下结论吗?你以为有卵,就必定有鸡;有弹,就必定有烤肉吃?故曰: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齐物论》)

对生的留恋,对死的恐惧,这是人之常情;但是,生,真的就那么值得留恋?死,真的就那么值得恐惧?那丽姬,艾地戍边者的女儿,刚被晋国掠来之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跟泪人似的。等她到了晋国,与晋侯同床共枕,吃香的喝辣的。于是,反而觉得当初被虏劫时拼命挣扎,哭得死去活来,实在好笑。可见,人的认知结果有时与存在的事实是大相径庭的。心智瞀乱者,其认知结果与事实相反,固不必说。这“丽之姬,艾封人之子”,可不是意识失常的人,其“成心”也使她不能作出合于事实的判断,以为被虏劫,就是当奴隶作贱人,生活一定痛苦不堪。

丽姬

这样说来,则无论正常人,还是心智不健全的人,其认知结果都难以与存在的事实相符。故曰:

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齐物论》)

说他是“君主”,他本真就是“君主”吗?说他是“牧夫”,他本真就是“牧夫”吗?焉知指为“君主”者,不是“牧夫”;指为“牧夫”者,不是“君主”?看来,你瞿鹊子与孔丘都是痴人说梦,与事实相去甚远。而我现在断定你们是痴人说梦,也许我自己也在痴人说梦。这不?我所回答的,与你所要问的问题,杳不相涉!因此,人的认知永远也不能达成一致;人的认知结果,能否与存在的事实相符,也永远不能确证。可人又在不断地认知,不断地对存在的事实,下各种各样的判断。这,岂不是悖论(“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然而,有谁能解决这个悖论呢?如果千秋万代之后,有某个大圣人出现,能够解决这个悖论,那可是不期而遇的万幸之事啊!

当然,人的认知结果与存在的事实能否相符,固然是由于人的“成心”所致,但正是由于这种“成心”的蔽障,也就决定着人之认知程度有深有浅。《齐物论》曰: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

《庄子》一书,“道”字的意涵比较复杂,不在本文讨论之列,当以专文论析。这里,“道恶乎隐而有真伪”、“道隐于小成”之“道”,姑且理解为“真理”。所谓“道恶乎隐而有真伪”,意即,是什么东西使得人们的认知不能达到真理,而使人们的认知结果有“真”有“伪”呢?因为“道隐于小成”。“小成”,其涵义有二。其一,满足于一得之见,浅尝辄止,谓之“小成”。其二,人的根器秉赋,眼界识见亦有大小之分,所谓“大知闲闲,小知间间”者,是也;所谓“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亦是也。“小知间间”,当然只能“识其小者”。故所谓“小成”者,“小知间间”者之所“成”也。

人的认知,或者由于浅尝辄止,或者由于器识有限,因而其认知结果也有差异。然而,这些不同的认知结果,最终是否与事实相符,也是难于确定的。《齐物论》篇末“罔两问景”的寓言,即是此意:人的认知结果无论深浅,能否与存在的事实相符,亦不可知。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坐;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罔两问景“曩子行,今子坐”云云,这代表着罔两对影的认知水平。他只知道影在不断变化运动,拘定在感官知觉的层面上,并不能上升到知性的层面,去认知影随形动的事实真相,故怪而问之。景的认知,却有所进。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邪?”影之待形,故形动而影动。但事实如何呢?影固然待形,有形才有影;然而,徒有形而无光照,影又何从而生?《寓言》载景之言曰:“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文备而意明。于是影究竟是待形而生,还是待光而生,终究不甚了然。且也,即使有形,亦有光,然而影动,也未必就是形动。因为,形不动而光动,也同样有影动的效果。那么,影动究竟是形动,还是光动,亦不甚了然。于是,影之所待,究竟是形,还是光?影之动,究竟是因形动而动,还是因光动而动,亦难于分辨了。故曰:“吾待蛇蚹蜩翼邪?”意即,“我所待的究竟是什么呢?就象蛇蚹与蜩翼一样难于分辨!”如果将一小片形状相似的蝉翼或者蛇蜕放在你面前,让你辨别它是蛇蜕,还是蝉翼。你能分辨得出吗?你说它是蝉翼,它可能是蛇蜕;你说它是蛇蜕,它可能是蝉翼。你怎么能肯定它就是蝉翼而不是蛇蜕;又怎么能肯定它就是蛇蜕而不是蝉翼!故曰:“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虽然景比罔两在认知层次上有所进,但是,其认知的结果,最终究竟与事实能不能相吻合,却是难于确定的。在这一点上,景与罔两的认知水平又是没有区别的。

由此可见,庄子认为,人的认知结果,由于“成心”与识见的限制,不仅在认知主体上不能达成一致,而且其与存在的事实能否相符,也仍然在未定之数。

值得注意的是,庄子虽然从感官功能到心理意识,论述了人的个体差异性导致了认知的个别性;但是,他是分别从感觉与知性的不同层次进行论证的。他并没有意识到,人的认知,是从感性到知性的运动过程,感觉与知性是既有区别更有联系的两个不同阶段。在庄子看来,人的肉体官能与心理意识是各自分离的东西。因此,他猜想支配心理意识的是“真宰”;而协调形体动作的是“真君”。而所谓“成心”,则仅仅是指支配心理意识的“真宰”,并不包括协调形体动作的“真君”。因此,庄子不可能将感觉与知性统一起来思考人的认知活动。其次,庄子是从生命个体的立场,而不是从整个人类在认知过程中绵绵不绝,世代相续的发展来思考人的认识活动;加之,他又仅仅是从认知主体的角度,用自己证明自己的方法,探究人的认知成果的有效性,必然如揪住自己的头发提升自己的无能为力。因此,他只能看到人的认知能力与认知范围受到各种限制的一面;也只能看到人的认知结果模糊不定、似是而非;于是,庄子陷入了认知的迷惘与无可奈何的尴尬。这也是庄子之所以把人称为“天籁”的重要原因。

争辩根源:“夫言非吹”

既然人的认知永远不能达成一致,其认知结果与存在的事实能否相符,也不可知;那么,与人的认知结果密切相关的“言”,当然也就飘忽不定,是非莫辨了。因此,庄子对“言”的考察,同样陷入了无可名状的困惑与悲观。《齐物论》曰: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夫言非吹也”,这仍然是将作为“天籁”的人“言”,与作为“地籁”的“众窍”及“人籁”之“比竹”所发之声进行比较,以突出人“言”与“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的“众窍”之音不同。

如前所述,“天籁”之“言”与“众窍”之“吹”的不同,首先表现于内在的发动与外在的发动之别。然而,仅仅是这一区别,还不足以尽人“言”之实质。因为,那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它的叫声,也是自己发出的,并没有谁在“吹”它,或者掐它,揑它,让它叽叽叫个不停。因此,仅仅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夫言非吹也”,但“其以为异于鷇音”,却是“无辩(辨)”的。

其次,“言”与“吹”的不同,是“言者有言”。风吹“众窍”,不过是一阵呜呜喇喇或悦耳或刺耳的声音组合而已,毫无意义。但是,人“言”则不是毫无意义的声音组合,而是有着丰富复杂的语义内涵。王夫之曰:“使言而仅如吹欤?洪纤虽殊而不相轧。言则有立言之旨,是非相竞而其乱滋甚。”从这个意义上说,不仅“夫言非吹也”,且“其以为异于鷇音”,却是“有辨”的。小鸟的叫声在人听来,是没有意义内涵的,人之“立言”却有“立言之旨”。

然而,“天籁”之“言”与“众窍”之“吹”的第三点不同,也是至为重要的一点,即“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如前所述,“天籁”之“言”是以人的认知为前提的,而人的认知,无论智愚,都受到“成心”的制约,不可能达成一致。因此,“人”之所“言”,也就有了各种不同的主张宗旨与参差不齐的见解甚至是非之论,是王夫之所谓“言则有立言之旨,是非相竞而其乱滋甚”。“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儒之与墨,之所以彼此争来争去,不就因“随其成心而师之”,所见不同,以致各“是其所是”而各“非其所非”!故曰:“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未定”者,有是非也。

此外,“天籁”之“言”与“众窍”之“吹”的第四点不同,则是“言”的有效性问题。亦如前述,人的认知成果,能否与存在的事实相符合,尚在未定之数。如果所认知者,与事实相符,则“言”者“果有言”;倘若与事实不侔,则“言”者亦“未尝有言”。故曰:“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有言”与“未尝有言”,亦在未定之数。如果“言”者没有“立言之旨”,所“言”者内容空洞,毫无意义,不过是一堆杂乱的噪音,那么,此其“言”之与“吹”的不同,又仅仅是内动与外动的区别,而与小鸟的叫声没有两样了。故曰:“其以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是鸟叫还是人言,仍然在未定之数。

根据“言”之异于“吹”的不同以及与“鷇音”既“有辨”又“无辨”的本质特征,庄子对“言”之是非难分,飘忽不定的属性,作了十分悲观的描述。

 

师旷

庄子认为,有“知”,便有“言”,有“言”便有“是非”。有“是非”,便有争论。《齐物论》曰: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

这节文字,集中描述“知”与“言”、“知”与“是非”之争的关系。庄子曰,“古之人”(即古来之人)的认知虽各有“所至”,但见解却参差不齐。有的认为,事物产生之前什么也没有。这当然是最远的尽头,无以复加了。有的认知到事物的产生,但还没有分辨物与物的界线。有的认知到物与物的界线,但尚未加以是非判断与评价。不过,自从有了是非判断与评价,问题就复杂起来了。有是非,就有好恶;有好恶,争论也就开始了。故曰:“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因此,是非、好恶、争端,归根结底,皆由“知”所引起。“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枝策”、“据梧”,所指何事,今虽不可确知,大抵与“鼓琴”相类,为某种职业或技艺活动。然此处并非描述其技艺或职业操作,而是用以比拟人的认知活动。故曰“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然而,只要有认知活动,是非之争就不能免。正如昭氏之鼓琴,他只要动手“鼓”,正确与错误就同时存在了。他不鼓琴,当然既无所谓正确,也无所谓错误了。故曰:“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显然,这是以“成”“亏”喻“是”“非”。至于这些“是”与“非”,究竟“是”还是“非”,实在难以确定。是以,“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是”“非”界线既已模糊,其以“是”“非”为依据的“言”论之争,当然便永无休止,且毫无结果。“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且,更无奈的是,一代人没有争出什么结果,第二代继续争,“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且仍然一辈子没争出结果(“终身无成”)。由此可见,“知”与“言”,“言”与“是非”,乃蝉联而起,而且争论永无休止。

以此为基础,庄子又用几个极端的例证,继续阐明有“知”便有“言”,有“言”便有“是非”,有“是非”,便有永无休止的论争,终于陷入了有“言”而无“知”的“知-言”怪圈。《齐物论》曰: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之“是”,即指上述“知-言”怪圈。“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意即,我举的这些“言”的例子(“有言于此”),如果你认为是同类的,当然可以证明我的上述说法。如果你认为不同类,也更能证明我的上述说法。何也?因为在这些例子是否同类本身,就已经起了争端。于是,关于“类”还是“不类”的问题,也仍然会无穷的争下去。这样说来,无论“类与不类”,都能证明我的上述说法。故曰:“相与为类。”

“今且有言于此”,其“言”曰:“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是关于“有始”与“无始”的争论,虽然仅列三种不同的认知结果,但是,这种“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夫未始”之“有”,还可以继续“有”下去,以至于无穷。此外,“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这是关于“有”与“无”的争论,亦仅列三种不同说法。但与上述之例一样,这种“有……”仍然可以无穷无尽的“有”下去。但是,倘若抛开这些不同的论争,直接追问:“你们所争论不休的这个“有”与“无”的问题,究竟是个真问题(“有”),还是个假问题(“无”)?”于是这些执“有”执“无”的论者,自已也不清楚究竟是真问题(“有”)还是假问题(“无”)。故曰:“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这就是所谓“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论者欲将连自己都没弄明白的问题去使别人明白,岂不是“以其昏昏使其昭昭”?因此,这些不同的认知与言论,究竟谁是谁非,实在难于确定,即使是论者自己,对所争论的问题也未必明白。但是尽管如此,争论却没有休止。

公孙龙子

事物究竟是起于“有”,还是起于“无”,时间究竟有“始”还是无“始”,当是庄子时代人们耳熟能详的争论,就如同“离坚白”、“合同异”一样,是惠施、公孙龙之流侈辩腾口的主要论题,故庄子举以为例。接下来,庄子又通过子綦之口,对于“大小”、“寿夭”、“物我”的问题,发表了一通言论。“今我则已有谓矣”,说“天下没有比秋毫之末更大的东西,因而泰山也小得可怜”;又说“天下没有比夭折的幼子活得更长的,而彭祖也是短命的”;还说“天地与我同样永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体”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都是由“我”说出的。可是,“我”虽然说了这许多话,但“我”究竟说了什么,还是没有说什么,亦即这些说法,究竟有没有意义,有没有价值,连“我”自己也无法确定。故曰:“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何以言之?就说“天地与我同样永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体”罢,既然“天地与我同样永生,万物与我为一体”了,“我”就是“天地”,“我”就是“万物”,然而,“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地”与“万物”,何曾说过话?“我”既为“天地”,既为“万物”,“我”还能说话么?故曰:“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可是“我”又确实已经说了“天地与我同样永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体”这话。说出来的话,就是覆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这句话本身就独立地存在了。话既已出口,能说“我”没有说话吗?故曰:“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因此,认为“我”不能说,是有理由的;而本不该这样说,因为人不可能“与天地同样永生”,也不可能“与万物为一体”。但既然“我”已经这样说了,“我”当然认为这样说是有理由的。因为“我”觉得“我”跟天地万物是一体的。于是,“不能说”与“已经说”,既然都有理由,便形成两个针锋相对的意见,故曰“一与言为二”。“一”即“既已为一矣”之“一”;“言”即“既已谓之一矣”之“谓”。然而,人终究不能与“天地”同久,也不能与“万物”同为一体,于是又有了第三种意见,来考量“我”的说法是否与事实相符。故曰:“二与一为三。”如果又有人来追问这第三种意见:“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天地与我同样永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体’就不符合事实呢?”然后,又有人来追问这追问者:“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如此这般的追问下去,将是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即使是善于天文推步的人,算术水平极高超,恐怕也计算不清楚,何况一般人呢!因此,“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从一个虚幻的事实,或曰“以无有为有”的论题开始,就产生了这许多的追问与论争;何况一个真正有争论的问题,还不知要争到什么时候。不因此而旷日持久、永无休止地争下去才怪(“无适矣,因是已”)!

不仅“成心”之“知”,形成“是非”之争;而且,“知”的深浅,也是形成“是非”之争的重要根源。《齐物论》曰: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

由于“小成”之“知”,隐蔽了真理;人的认知结果便有了“真伪”,有了深浅。“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真理隐藏到了何处?言论何以满世界都是,但又与事实不相符?“不可”之“可”,即相值、相符之意。“道隐于小成”,而“言”则“隐于荣华”。“荣华”何谓?成疏曰:“荣华者,谓浮辩之辞,华美之言也。”成说固然不错,但“浮辩”“华美”,尚不能尽“荣华”之蕴。此“荣华”还有与“根干、根本”相对应的“枝节、枝叶”之义。与“道隐于小成”密切相关,因“知”有大小,限于识见,故其所“言”亦不过枝节细碎而已,离真理或所谓“大道”尚远。故曰:“言隐于荣华”。“道”既“隐于小成”,“言”既“隐于荣华”,于是“是非”之争又起。“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儒墨之“道”皆为“小成”,其“言”亦皆为“荣华”,于是彼此相非,终无竟日。因此,《齐物论》曰: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道未始有封”,认知也就没有止境;认知没有止境,“言”也就没有定准,于是就出现了界线与差别(“畛”)。而界线与差别(“畛”),就是争论的根源。故曰:“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左”与“右”,就界线言;“伦”与“义”,就评价言。“分”与“辩”,就是非言。“竞”与“争”,就争论言。可见所谓“八德”,是两两递进的四个不同层次。这四个层次也就是由“知”到“争”的四个不同环节:“知”-“言”-“是非”-“争论”。因此,“知”,就是“争论”的祸根与罪魁,故《人间世》曰:“知也者,争之器也。”其原因,即在于此!

由于“成心”与“小成”所形成的“知”的差异,人与人之间也永远无法勾通,也永远谁也说服不了谁。因此,“知-言”怪圈,也永远无法超越。辩论的结果,只会愈辩愈乱,犹如治丝益棼。故《齐物论》曰: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人人皆因时地的限制,感官的差异,“成心”的驱使,“小成”的障碍,不可能有一致的认知,故曰:“人固受其黮暗。”既然“人固受其黮暗”,“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辩论的谁“是”谁“非”,也就无从质“正”了。人与人之间的言语隔膜,就象人与鸡狗之间的不能相通一样,谁能裁判谁的是非对错!《则阳》篇载少知问于太公调的寓言即是其意。其文曰:

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徧(偏)于其理?”太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

人们听惯了“鸡鸣狗吠”之声,可是谁能听懂“鸡鸣狗吠”的意义!不仅人“不能以言读其自化”,也不能猜透它们究竟说的是什么,而且,鸡与狗也未必能相互知解。季真之主张“莫为”,不过是“鸡鸣”而已,接子之主张“或使”,不过是“狗吠”而已。我太公调与你少知又如何能判断他们的是与非!

这样一来,虽然“夫言非吹也”,但实在是与“鷇音”无以异了!人之与人,如此不可解读,则人之为“天籁”,其有以夫!

综上所述,庄子视人为“天籁”,是把人的生命,作为天地万物之中的一物来思考的。但是,人虽为万物中之一物,却与非人的生物有着本质的不同。人不仅有“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的形体,且形体各部分之间的配合又如此默契,不可思议;同时,人还有各种不同的心理、幻觉、映象、情感以及彼此迥然相异的性格、秉赋与癖好,这些无可名状的心理意识,由谁来支配,也难以知晓。不仅如此,作为一种奇特的生命现象,人之所以异于非人者,除了知觉与理性之外,还有各种不同的言论与是非。但是,由于人的知觉与理性,受到人与生俱来的生理与心理的制约,又使人不可能达成一致的认知结果,从而导致了无穷的是非之争。而且,这种是非之争,由于人的彼此不能勾通,也永远不可能平息。因此,人便一辈子受着“成心”的驱使,“是非”的纠缠,人与人的疆域与鸿沟,也就永远不能超越。也因此,人与人之间的唇枪舌剑,言语厮杀,所谓“相拂以辞,相镇以声”也就永无平息。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属性!也是人之所以为“天籁”――无外在之“怒者”而自鸣的根本原因!

如何摆脱“知”的困挠,如何摆脱“相拂以辞,相镇以声”的是非之争,庄子陷入了深刻的思想危机与生存焦虑。而问题的解决,庄子尚有一段极为艰难的思想历程。

(本文引自程水金教授《中国早期文化意识的嬗变--先秦散文发展线索探寻》第三卷,原载于作者所主编“珞珈七子”同仁刊物《学鉴》第一辑。原标题:“天籁”解――生命的自然本质与庄子的生存焦虑,凤凰国学获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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