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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玉明教授谈《庄子·齐物论》(下)

 翁以路 2017-11-11



《齐物论》: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庄子认为人的被动性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一个是受外在力量所支配;一个是受人自身的局限性所支配,即是人的官能欲望。“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我们有这样的一个肉体结构,这个肉体结构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呢?带来一个官能的欲望。这个官能的欲望,对人的生命是有影响的。“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我最喜欢身体的哪个官能呢?是都喜欢呢?还是特别喜欢哪一个?这就是说,我们受官能欲望的支配。


“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是所有的东西都是被其他东西所支配呢?还是一会儿这个为主,一会儿那个为主?人之所以会显得可笑和被动,官能欲望的存在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在生命的官能欲望之外,是否存有一个真实的生命主宰呢?“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真实的生命主宰是存在的,无论你能不能认识到,无论你能不能找到它,它都是存在的。庄子把他的话题从“天籁”引到“真宰”。天籁和真宰的联系点是什么呢?天籁是世界本质,真宰是自我本质。如果没有自我本质的话,人完全是外因的和被动的,那么人的一切努力都没有意义。也就是说世界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一切主观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这两个东西要合在一起来看,“天籁”和“真宰”其实是同一个东西。虽然庄子对此并没有说的那么清楚。认识世界和认识自我是同时完成的,庄子在这里是从两个方面来说的。生命,它是受两个力量所支配:一个是外在的因素,一个是生命的欲望本能。如果你不能认识“天籁”,又不能认识“真宰”,那么这个生命就是很可悲的。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就是说,人一旦获得这个生命体,一旦成为人,那不过就是在等待死亡,因为你完全是被动的和不知觉的。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太多了:生下来之后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世界让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浑浑沌沌、懵懵懂懂、糊里糊涂。“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就是说,和外界不断地发生冲突,生命被一种外界力量所支配而产生的诸种荒诞,这是极其悲惨的,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庄子在认识人生和社会的荒谬方面,是非常深刻和清楚的。“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一辈子忙忙碌碌,也没有什么成功,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那哪里来的成功呢?“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弄得浑身没劲、累的要死,但是你也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这是很悲哀的事情。“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有一天,当生命走到尽头,精神消失了,你在这个世界上糊里糊涂的活了一生,到最后什么也没有。“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芒”就是茫然。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是这样的迷茫吗?还是说,就只有我才是迷茫的?别人有不迷茫的吗?这个“我”当然不是庄子自己,只是一个假设代称。读到这个地方,每个人都会问自己:我活在这个世上是很迷茫的吗?或者说只有我是迷茫的吗?有人不迷茫吗?如果说有人不迷茫,那他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迷茫和不迷茫的原因是什么?迷茫和不迷茫的一个根本原因,就是人与人认识世界的方式不同。人如果不能以一种正确的方式来认识世界,那么他对世界的整个理解就是错误的。当他对整个世界的理解是错误的时候,他的价值观就是错误的。


这就是我们刚才讲的“天籁”和“真宰”,二者其实是一个东西。如果你不能真正的理解这两个东西,那么你就只能是一个迷茫的、被外界所支配的存在。如果你能够认识它们,那么你就是主动的和自觉的。


《齐物论》: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成心”在这里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它牵涉到,人认识自我的一种方法。庄子哲学思辨的精确性,当然还不能和康德相比,但是他已经涉及到康德哲学中的一些根本性问题。比如:我们认识自我和事物的方法是什么?这个被认知对象,用康德的话来说,就是“物自身”。为什么叫它“物自身”呢?一个被认知的对象,只能以它自身的方式存在。它究竟是什么?其实你无法知道。我们很容易以为,一个认知者在认识一个认知对象时,他所获得的就是这个对象本身。其实并不是这样。为什么不是这样呢?因为认知者去认识一个事物的时候,他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成心”。“成心”,就是一个认知的精神结构。这个认知的精神结构,尽管庄子没有说,但我们从前后文中大致可以推导出来,它牵涉到什么东西呢?一个知识系统和一个价值系统。面对事物,我们不但认知,而且还要评判。然后就是个人经验与能力。还有就是利益的立场,这个东西对我是有利的,还是无利的。这四者构成一个“成心”。这些东西都是有条件的。比如知识系统,知识系统在你所处的时间和空间中形成。这种知识系统并不是能够彻底认识事物的一个工具,它是一个有条件的工具。价值系统,更是一个受时代所限制的东西。经验和能力是与个人有关的东西。立场,也是一种很个人化的东西。


我们可以做这样一种最简单的试验。我站在这个地方,你闭上眼睛三秒钟。你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的时候,你面对的这个对象是不是一样的?是不是同一个状态?其实是不一样的。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呢?当你闭上眼睛的时候,事物以它自身的方式存在;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事物以他和你相关联的方式存在。这就是康德所说的“物自身”。你必须用眼睛看才能看到,这就是你的条件。再比如,我站在这个地方,你看到的我是这个样子,但是还有一只蟑螂,它看到的我,肯定就不是你所看到的那个样子。苍蝇如此,狗也如此。那么,究竟哪一方看到的是真实呢?没有真实,只有不一样。


庄子的“成心”就是说,我们认识事物的那个精神结构,决定了我们对事物认知的结果。如果用康德的方式来讲这个问题,“物自身”实际上是一个推断性的存在。事物以不受我们影响的方式而存在——这种客观存在,其实是一个推断性的存在。当事物一旦是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进入到关系当中。事物只能在关系当中呈现出来。这两个认识在根本上其实是同等的。你可以说康德的哲学性更强一些,庄子的表述没有康德这么精确,但是实际上他们讲的是同样的东西。因为我们有“成心”,我们认识事物也是依据我们的“成心”,这样就构成了种种的是非。这就是说,我们对事物的认识和判断,受到我们自身这个“成心”的影响。一切是非,都与我们的“成心”有关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简单的说就是,“成心”是是非成立的条件。条件不存在,结果当然不存在。庄子的是非观到底是怎样的?我们一般的认知方法,比如说孟子的认识方法,认为是非是事物本身所固有的,善恶也是事物本身所固有的,是非和善恶都是一个客观的存在。但在庄子这里,他把是非和善恶等都取消掉了。没有对立关系,就没有是非。比如说蚂蚁打架,你没有办法判断双方孰是孰非,你也没有办法说出哪一方是革命的,哪一方是正义的,哪一方是非正义的?因为你没有立场。没有立场,是非是不能成立的。


不谴是非,就是说,你不要去分辨是非,这个是非是没有办法分辨清楚的。这就是庄子对待是非的态度。一旦有立场,就有是非了。当你能超越所处立场时,是非就消失了。你陷入立场时,是非就产生了。立场是是非的前提,没有立场就没有是非。


我们再回到“吾丧我”和“丧其耦”。真正的无我能够成立吗?不能够成立。因为人总是生活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之中,人不可能成为社会关系之外的人。没有意义的矛盾,你可以不参与,世界上的很多是非不值得成为是非。因为很多利益,它不值得成为利益。很多是非,你可以当它们不存在。它们只是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们对事物不同的认识和看法。庄子是站在大道和超越一切的立场上,超越人间所有是非的立场上来看待问题的。庄子的这个逻辑假设,有它的意义。只有站在这个最高立场上,才能够把这些现象彻底看清楚。它的实践意义是什么呢?你即使生活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之中,但你至少可以摆脱那些琐碎的、无聊的、没有意义的是非,你至少可以活的自如一些、轻松一些。但是庄子并没有取消事物的差别,他并不是说不承认差别的存在。他只是告诉你,所有的差别,都是可变的,都是在条件下存在的。


我经常说的一句话,他们说是海德格尔说的,但是我没有看到海德格尔说这一句话,这是我自己的人生经验。那就是:我们认为自己在说话,其实我们根本没有说话,而是话在说我们。“话在说我们”这句话,在逻辑上会显得不清楚,那我把它改成一句逻辑清楚的话。那就是,话语系统限制我们的存在,话语系统远远比我们强大。当我们在说话的时候,其实不过是话语系统在借助我们把它自身表达出来。你看看你一生当中所写的东西,有多少真是自己的?其实不过是话语系统在自我重复。这个世界上,真正说话的人,并不是很多


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个“”是分辩的意思。人们认为自己是在认识世界、分辨世界,其实这是没有意义的。“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是被什么东西所遮蔽了,而产生了这诸种是非?言论被什么东西所遮蔽了,而产生那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道隐于小成”,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你是否有所得?如果你把你的有所得当做道本身,那么,你的这个“有所得”就遮蔽了你对真理的追求和全面认识,你和你的“有所得”就会变成一种荒谬。“道”在这里指最高真理,一个带有形而上意义的东西。你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自以为有所得,然后你就把它当作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时,你就开始变得很荒诞。“言隐于荣华”,语言本是用来阐明一个道理的,但是在阐明道理的过程中,它满足于自身的光彩和语词的光彩,却忘记和忽略了它所要承担的目标和责任。比如说辩论这个东西,辩论本来是要追求真理、靠近真理的,但是在辩论的过程之中,辩论本身变成了目的。辩论的胜利,变成了获取真理途中的一种满足。辩论胜利,就认为自己获取了真理,然后就忘记了真理。争论到最后,变成我是非能够否定你。本来是以追求真理为对象,现在却以我能够战胜你为对象。所以辩论的胜利,变成了语词的胜利。在庄子看来,这就是人被语词所蒙蔽的一个现象。


“故有儒墨之是非”,所以就产生了儒家和墨家的分歧。在庄子的时代,儒墨是两大显学。“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就是互相否定。庄子认为,是非是由对立关系所造成的。对立关系一旦形成以后,人就会出现两种自我遮蔽:一是“道隐于小成”,就是自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另一个是“言隐于荣华”,把对真理的认识看成是言辞的胜利。我把你驳倒了,我就是对的;你把我驳倒了,但你却不一定是对的。“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肯定他所否定的,而否定他所肯定的。那什么样的立场才是合适的呢?一个超越两者之上的立场。在对立双方之中,每一方都有它的合理之处,每一方也都有它的不合理之处。


我用一句话总结庄子的《齐物论》:庄子并没有取消事物的差别,他只是告诉你是非的成因,你不能用一种固执的态度来看待是非,你需要理解是非的成因。当你理解是非的成因以后,你就能够获得正确对待是非的一种方式。这就叫“莫若以明”。“以明”这个词是《庄子》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概念,指的是对事物有一个不受遮蔽的、明智的、正确的认识态度。在老庄中,“明”和“智”有时候分开来说,有时候混在一起说。分开说的时候,它们就是两个不同等级性的东西。“智”是有大智、小智、三分智、七分智,而“明”却没有等量级。“明”就是对事物有一种透彻性的理解。人可以“智而不明”,就是说这个人,小聪明有很多,但是归根结底,大处不明白。人也可以“明而不智”,他在事情的大处、归根结底处是很清楚的,但在小地方却老上当吃亏。“明而不智”,其实是一种非常好的生活态度。既然是“明”的,就不可能在大地方被人骗。


超越的立场,能够做到肯定双方的是和非。而对立的立场,却只能站在各自的立场上,相互否定。正是因为立场的不同,才造成是非的产生,而是非又会造成彼此的遮蔽。你只看到对方错误的地方,却看不到对方正确的地方。而“以明”却是对事物的一种正确透彻的把握,“以明”的前提,就是放弃对立的立场。当你放弃对立立场的时候,事物就不再以一种是非的样子呈现出来。


‌七

《齐物论》: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彼是”就是对立,而对立就有是非,“彼是”就是对立的双方。其实事物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彼此”也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关系,而是一个变化的关系。没有一个固定的不变的东西,关系是一个变化性的东西。“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彼是就是彼此,一切的彼,都是一切的此,一切的此都是一切的彼,只是看你今天站在“彼”的这边,还是“此”的这边。就是说,如果你只站在一个立场来看问题的话,那么另一方的东西你就看不清楚。彼此,是一个对立关系。为什么“彼”是“彼”呢?因为有“此”。你选择的一个立场,就决定了你看待问题的结果。没有立场就没有彼此,彼此都是因对方而存在。对立的立场,是一种相互关联的关系。对立的双方,是同时存在的。简单的说,就是对立关系解散以后,“彼”没有了,“此”也没有了。所以说,“彼此”是一个共生现象。这段话,就是说,你不要把自己一时的立场当成一个绝对的立场,因为你的立场是可能改变的,彼此的对立也是可以解散的,彼此是会变化的。当你懂得彼此是可以变化的时候,你就知道是非也是可以变化的;是非既然是可以变化的,你的立场就不是固定的。《齐物论》根本就没有取消是非,《齐物论》承认是非的存在,但是它告诉你,是非是怎么形成的。是非,没有它的客观性,是非因立场而存在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因为对立关系是共同存在的。一方存在,另一方也会存在。双方既然是对立的,那么它们就会彼此否定,于是是非就产生了。对立产生了,是非也就产生了。“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圣人”在这里指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不从对立关系当中去认识事物,“天”在这里指事物的自然性,从事物的自然性去理解事物。在自然的状态之中,事物自身本来是没有是非的,是非是人类的是非。比如狼吃羊,这件事并没有是非,狼吃羊是为了生存,它并不是因为有什么正义的理由而去吃羊,羊也不会认为狼吃它是反革命的,因为它们都不是从是非这个角度去看待问题。认为狼吃羊是残忍的,狼是贪婪的,这是人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而得到的认识,这是“人话”,而非“狼话”。如果狼不吃羊就要饿死的话,那么它吃羊就是合理的,天然上是合理的。站在自然的立场上,有什么对错之分?这只是事物的自然状况。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因为立场的不同,所以造成是非的不同。真有彼此的对立吗?还是没有彼此的对立呢?庄子在这里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什么叫“有”呢?“有”就是对关系已经形成;什么叫“没有”呢?“没有”就是对关系还没有形成。对立关系是可以转移和变化的,它会随着利益和条件的变化而不断的发生变化。“果且无彼是乎哉?”到底是有彼此对立呢?还是没有彼此对立?站在一个超越的立场上,是非对你来说就是不存在的。那么是不是说,是非就被取消了呢?是非并没有被取消,是非还是存在的,它只是存在于变化的关系当中。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无数的对立关系,产生无数的是非和无数的变化,而你如果站在一个不变的、中心的立场上,以不变应万变,那么你始终就是超越的。你没有必要去选择一个立场。庄子的这个哲学有两个层面:一个是逻辑上的层面,一个是经验上的层面。从逻辑上的层面来讲,就是你要站在超越的层面上。从经验的层面上来讲,其实就是一种可以超脱的态度、一种生活的态度。


《庄子》有关是非的话题讲了很多,归纳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点:


一、不谴是非。什么叫做不谴是非呢?就是不分辨是非。面对是非,你越分辨,就越麻烦、越含糊。我们都想是非分明,但是你越想分明是非,就会越糊涂。很多是非你可以不承认它,不认为它是是非,那它就没有成为是非的价值。


二、得其环中。什么叫做得其环中呢?选择一个非对立的立场。当别人处在一种对立的立场中,而你却处在一种非对立的立场,那你就会显得游刃有余。在对立关系当中,你把自己放在一个非对立的位置上,这样你就会从容、没有偏见,就会得到“以明”,从而获得一个透彻的认知和观照事物的方法。


三、两行,也即是“两可”。这个“两可”,不是我们说的模棱两可的那个两。模棱两可,是不理解事理的一种含糊态度。庄子说的“两可”,是承认双方都有它的合理性。不要认为是非是真实的,是非其实是不真实。你用一个超越的立场,看到对立的双方各有各的视角和理由,而不是站在单一的立场去看问题。


《齐物论》: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段话很有名,但是从来也没有人能把它解释清楚。“指”的本义是手指,这里是喻指。这就是说,你用甲概念去说明或否定乙概念不是一个正确的概念,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纠纷和矛盾。我们都是从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并据此而产生一些概念,然后又用这些概念去评判或判断别的概念或说法的对或错。所以你要否定我,我要否定你,但你我却永远也否定不了对方。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就是把我们两个人的“喻指”或“概念”都取消掉,其实就是取消对立,把对立的概念也都取消掉。我将这段话归纳为一句话:不要从自己的立场上产生的概念去反对一种另一种概念,其实天地万物都可以把它的对立面取消掉。“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并不是否定事物之间存在差异性,而是否定那种用对立观点来看待事物差异性的方式。万物混成一体,万物的关系不断变化,并不包含固定的对立面。因此,从自然的立场上来看,万物是一个整体,它只是内含着各种差异性。尽管它内含着各种差异性,但是它仍然是一个整体的世界。世界千差万异,但是千差万语并不一定构成对立。当我们在事物当中秉持一个固定立场的时候,我们就会用对立的眼光和视角来看待世界,那么,我们对事物和世界就会形成一种错误的认知,进而这个世界就会产生一种错误的秩序。所谓错误的世界秩序,比如阶级斗争。世界本来是差异性的存在,差异性包含在一个整体之中。当你一旦具有一种对立的立场之后,你对事物的看法就会产生谬误。站在一种对立的立场去解释世界的时候,你就会建立一个完全荒诞的世界秩序。这个荒诞的世界秩序,是由你自身的立场所造成的。如果是另外一种眼光来看待问题,事物本身就是一种差异性的存在,从而包容这种差异性。


比如说,你说黄色的马是好马,他说黑色的马是好马,那究竟什么颜色的马才是好马?当你把好马和坏马的概念取消掉以后,马本来就是不同的马。可能会有人问:难道真的没有好马和坏马之分吗?那我问你:什么样的马才是好马?是可以吃的马才是好马?还是可以骑的马才是好马?还是好马的马才是好马?真有的所谓的好马和坏马之分吗?好马和坏马,难道不是由你的立场所造成的吗?如果你没有立场,那世界上还有好马和坏马之分吗?那你就不如把好马和坏马的概念给取消掉。好马和坏马是因为立场不同而造成的区分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这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路是走出来的。“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为什么它是对的呢?就因为有人说它对,所以它就是对的。为什么它是错的呢?就因为有人说它错,所以它就是错的。这就是说,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成为真理。我再重复一下,庄子并没有取消事物的差异性,事物存在差异性,但是事物本身没有对立性,对立性是人为的。“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所有事物都有它正确的地方,也都有它值得肯定的地方。“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因此没有一个事情是不对的,没有一个事情是不可以被肯定的。庄子这里是说,事物的被肯定与被否定,都有它的局限性。这不是说事物本身有对与错,而是说,那些存有差异性的存在,如果放在非对立的情况下来看,它们都是一体的。在“道”里边,它们“通而为一”。事物只有差异性,没有对立性,对立性是关系当中的存在一切奇奇怪怪和一切的不同,在“道”面前,都是统一的。统一就是说,它们是无差别的。事物的差异性是始终存在的,《庄子》并没有消掉事物之间的差异性,也没有取消是非。


《齐物论》: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当事物有了区分的时候,它们就各成一物;各成一物以后,它就不再是其他的事物。从无差别的境界来说,事物是混沌的;从有差别的境界来说,当它各成一物之时,就成为一种唯一的状态,这就意味着它取消了其他的状态。最好的状态,就是保持一个无成亦无毁的状态。当超越成与毁的时候,成与毁就“会同唯一”,两者其实是相通的,仍是处在一个整体之中。只有通达的人,才知道对立的双方其实是同一的,处在一个整体之中。如果你所持的立场一坚定,那么你变通的可能性就越小,你就会变得越来越狭隘。如果你的立场不是那么坚定,你就可以从这个立场跳到另外一个立场。这时,你就知道,两者可以“复通为一”。因此一个明智的人,不是从对立的立场来看待事物,而是从功用的立场来看待事物。《庄子》之中包含一些很豁达的东西,但同时也包含着一些很危险的东西。《庄子》读多以后,好处是人会变得通达、不固执,能够理解各种不同的立场;坏处就是,一个人会逐渐没有立场。


“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这一句,很多研究者认为是窜入原文之中的注释。“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劳神明”就是费尽心血。“为一”,与前面讲的“道通为一”中的“为一”,并不是同一个东西。事物自然而然就是一体的,如果你要费尽心血使事物成为一体的,那么这就是白费精神。什么叫费尽心血使事物成为一体的呢?就是用一种思想去统一世界。世界本来是有差异性的,这种差异性本身就是统一的。千差万异的事物的共生,就是事物的统一性。所谓对立,就是在这种统一性中所采取的个别性的立场。“劳神明为一”,就是试图用自己的思想去统一这个世界,这是一件徒劳的事情。他不知道世界本来就是通的。不同东西的共生,就是“通”。差异性的共生,就是“通”。你不用对立的眼光去看待它,那它本来就是“通”的。庄子这里告诉我们的是,世界是在差异中统一的。


‌庄子讲的“朝三暮四”和我们现在所讲的“朝三暮四”并不是同一个意思。“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其实是同一个意思。这里的“朝三暮四”,大致是指,用语词的变化来蒙混人,通过词语的变化,来给人一种满足,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庄子的思想其实很简单,世界本来就是统一的,统一于事物的差异性当中。如果你觉得这个充满差异性的世界其实是不统一的,你一定要用一种你所认为的统一的思想去统一这个世界,这似乎给出了一个很光明的前景,其实,这不过是一种欺骗。因为单一的统一思想,一定是一个偏执立场。你是在用单一立场来取消对立,但这个对立是不可能被取消的。任何单一的立场,都不可能取消它的对立面。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所谓圣人,他是调和是非的。什么叫做调和是非呢?就是他不站在是非和对立的立场上去看问题。什么叫做“休乎天钧”呢?“天”在这个地方,一般是指自然的,圣人调和是非,不去选择一个对立的立场,而是令是非处在一种自然的平衡之中。事实上,是非并不能被取消。《齐物论》就是站在一个“以明”的立场上去看待事物。生活当中的是非,并不能被取消,因为人和人总要有对立的。


庄子接着讲,一种完美的知识和智慧是如何产生并被破坏掉的。“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古之人”是一种假设,中国古代思想习惯于把完美设置在过去,而不是将来,其实不论是过去还是将来,都只是一种假设。庄子认为,完美的状态,曾经出现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庄子说,古代人的智慧曾经达到过一个极致。一个什么样的极致呢?“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万物都处于一种虚无状态,什么东西都没有,万物未生,简单地说,就是宇宙大爆炸还没有产生的时候。这个起点,或者说,就是道还没化成万物的时候。西方也有这样的理论,他们认为,人类的文明和人类的道德水平,随着文明的进展而堕落。卢梭有一篇很著名的文章叫做《论科学与艺术》,讲的就是这个东西。科学艺术的发展,导致人类的堕落。你不要轻易的说这种观点对或者不对,而是要关注他说讲的这个道理。在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人类不断丧失一些东西。庄子与卢梭讲的不完全是同一个道理,但是他们有相通的地方。庄子这里是说,最完美的状态,是道还没有分化的状态。“不可以加矣”,就是说,这是一个最完美的状态。


“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然后是万物产生了,但是彼此之间并没有被区分。“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然后万物有了区分,但是还没有什么是非。庄子在前面说,是非是因对立立场而产生的,是非并不是事物的一个自身性质。他在这里进一步论证,是非是怎样产生的。这是一个逻辑性的推导。当万物有了区分以后,它们彼此之间还是没有是非。没有是非的状态,就是混成的状态,相对而言是一种比较美好的状态。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当是非越来越明显,那么“大道”就越来越亏损,当人类不断地去争执是非的时候,就意味着人们距离大道越来越远。“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爱”就是一种偏失的立场,意味着偏失的立场开始形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真的有成与亏吗?还是没有成与亏呢?这就是说,偏失的立场一旦形成,那么它就会遮蔽大道,此时“成”即是“亏”。一个固定的立场一旦形成以后,那么它就不再具有其他可能性。“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氏是古代的一个伟大琴师。一首伟大的音乐,当它还没有被表达出来的时候,它就是一首最完美的音乐,此时它没有成也没有亏。这里包含一个什么样的理念呢?最完美的音乐,它是不能被表现出来的。最完美的音乐,只能存在于人的内心和想象之中。


据说陶渊明家里挂着一张琴,叫“无弦琴”,就是琴上没有琴弦。当他想演奏音乐的时候,他就把无弦琴拿下来,把手按在琴上,然后就冥想,冥想他心里的音乐。这就是庄子在这里所要表达的意思。最完美的音乐,是人心中的想象,所以完美的东西,是心中存在的东西。完美的音乐,是内心的音乐。一旦它被演奏出来,它既是“成”也是“亏”。庄子和老子都相信,最原始朴素的自然状态,是最完美的状态。社会变化的过程,既是成也是亏的过程。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师旷也是一个乐师。“据梧”是说惠子论辩的一个姿态。惠子是《庄子》书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人物,他是一个雄辩家。这三个人在各自所擅长的领域中,几乎都达到了最高水平,所以他们的成功,一代一代的流传下来。“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一个人如果喜欢一种东西,那么他就要强调这种东西的与众不同,他就要到处去宣传这个东西,到处说给别人听,他觉得只有他掌握了人间的这个真理,所以他一定要告诉你,这就是人间的真理。当你略有成就时,你就觉得自己达到了知识和智慧的顶点,认为这就是知识和智慧的全部,你就会因为喜欢这个而去否定别人。其实,这都是一种偏失的立场。这是因为你不知道,差异的共生就是万物的统一性,世界的差异性就是世界的统一性。你不能因为喜欢一个东西,就去否定别的东西。


“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他们父亲这一代不论怎么固执,终究还是有所成就的。而他们儿子这一代,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成就,但却仍然要坚持他们父辈那一代的东西以及他们父辈的那种态度,并到处去宣传他们父辈的那种主张。父辈虽然坚持他们那种偏执的立场,但他们确实有成就,但是这种成就也构成了他们的自我遮蔽。任何有成就的人,都很容易造成自我遮蔽。“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对于一个理解事物根本法则的人来说,他并不求成。这个无所成,就是不使自己凝滞在一种固定的状态之中。世间万物都是一种差异性的存在,所以他并不执持一个固定的立场。“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这句话文字存在讹误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勉强解释一下的话,就是,那种炫耀的光彩,处处要证明自己的那种光彩,其实是不值得的,一天到晚在人面前晃来晃去,到处显示自己的光彩,在庄子看来,这是没有价值和没有意义的。“图”在这里解释为摒弃。


《齐物论》从一个证道者的状态开始论述。首先是两个最重要的概念:“吾丧我”和“丧其耦”。然后从这里讲到天籁,再从天籁讲到人类世界。就像风吹过万窍一样,发出各种声音,人类也有各种各样的情态。如果人是不自觉的和被动的,那么生命就会变成一个茫然的状态,就是“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和“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的状态。然后讲到生命的茫然,用佛家的话来说,茫然就是无明。生命为什么是茫然的呢?用卢梭的话,就是上帝内置于我们的神性,或者是佛教所说心性和佛性,或者是庄子所说的生命的“真宰”,这些东西是怎么被遮蔽掉的?首先是因为人认知世界的方法是错误的,认知自身的方式也是错误的,既不能正确地认识世界,又不能正确地认识自我,那么生命就变得茫然。然后从这里进一步讲到世间的各种问题。我们用是非对错给予世界以各种秩序和关系,但是庄子说,我们这样做是错误的,因为我们不知道是非是什么。庄子告诉我们,是非归根结底并不是一个客观性的存在,它只是一种对立性的存在。当你处在一种对立立场时,你就会有是非。当你超越这种对立立场的时,你就会没有是非。所以是非并不是一种客观存在。然后庄子讲到成与毁的问题。一个偏执的立场一旦形成以后,它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那就是人会变得越来越固执,人会把自己有限的智慧和认知看成是最高的智慧和全部的真理。庄子应该没有预料到,其实人永远处在这种状态之中。人类不断地宣称自己发现了最高真理,一旦发现了所谓的最高真理,就会变得非常固执,继而就会使人类陷入一种混乱。这就是人类社会出现混乱状态的一个根本原因。所以,道德修养最高的圣人,他们不会去炫耀这种虚假的光彩,他们只是尽可能地从事物的自然性来理解事物,在对立和矛盾中采取“两行”也就是“两可”的态度,保持自己精神的一种超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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