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泉 夏天,读里尔克时,曾在一首长诗的片断前,凝视很久。 在心里默念过一遍又一遍,之后,把它一字一字地抄下来,仿佛只是表达一种喜爱的动作。折枝花,总是有瓶来插的,这才算是情有所寄的样子。那片断,就是抄在那里,无限地喜爱,不立文字。 这种不言,是爱到极处的一种方式。 一是,太爱的东西,总在语言的边界之外。 二是,太爱的东西,舍不得与人说,不忍它落入评判的风寒。 那时,我把里尔克写的布里格这个人当作一条长街,就这么从街头走到巷尾,把长街看遍。 其实,我一直攥着那一束文字干花,没松过手。
爱情,是《里尔克读本》文字中的幸存者。 里尔克这本书里来来往往走着沙雕般的男人女人,被命运和内心惊得风颤颤的,他象个被失眠困挠已久的人,写爱情,已经成为一种奢侈,他的肺活量似乎不够。 可他还是禁不住象止不住咳嗽似的写了几句,嵌刻在一首名为《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的长诗里。 读到它时,我感到里尔克的这首长诗是一匹骆驼,它穿过沙漠,就为来到这里。 “谯楼的房里是黑暗的。 然而他们的脸上由人们的微笑照亮了。他们向前面摸索,像瞎子,一个人摸到另一个人像摸到一个门。简直像小孩子,怕夜,他们互相偎抱。然而他们并不怕。没有什么妨碍他们:没有昨日,没有明日:因为时间已经塌毁了。他们从它的废墟里开花。 他不问:“你的丈夫呢?” 她不问:“你的名字呢?” 他们互相找到了,为的要成为彼此间一种新血胤。 他们要互相给千百个名字,又一个一个解下来,轻轻的,像解一个耳环。“ 读到它,象颂经。 这经,象泉水,未出山,还留在源头。 爱情,这两个字已在世上被说得象成群的葡萄压弯了藤,最初新鲜与质朴的青,在哪儿呢? 很多时候,当人们在说着在谈着在演着看上去象爱情的不知物时,爱情,却被一竿子赶得老远去了。 以爱情之名,赶走爱情的是什么呢? 想把那些炎凉,叫作爱情的当铺。 爱情,多象孤儿,满世界给人当来当去,当给金钱,当给权力,当给那些可论斤两来换的浮华。 “人必生活着,爱才所附丽。”鲁迅先生在《伤逝》中说得好,爱情要落地生根,的确需要一些条件,这样,爱情才如一粒种,长得成一棵树。 爱情,在其中,是前提,是创始成终的核心。 就象,当想起家的时候,人在想什么呢? 离开房子,似乎是无以为家的,可房子等于家吗? 如果这房子里,有各样的家具陈设,却没有人在里面说着笑着走来走去晾着衣服昼夜生息,有各样的齐整炊具,厨房里却没有一根瓜果油盐酱醋也从不生起烟火,放着形形色色的花瓶,而里面从没有折枝花终年空着,这当然是一所房子,遮风挡雨的能力一样不少,可它会是一个家么? 当然不是,有人,才有家,有爱,才有家。 这是人间最朴素的常识吧。 爱情,不也一样么? 它要在生活当中走得下去,的确也不能缺少一块面包所给予的力气。 可如果说面包就是爱情本身,那不是就本末倒置了呢? 没有了人的鸟的花的体温,一所空房子耸在那里,也就只是一具冷却的建筑学政治学历史学经济学的标本。 一所空房子永远不等同于一个家。 没有爱情为内核的生活,也如此。
爱情,是什么呢? 有谁能说清。 没有什么比形容一个概念更容易陷入大而不当的虚空了,如同,我在此刻。 爱情,可大,也可小。 大的爱情,是茂密的森林,是爱神爱人爱天地爱一朵花无意拂在了衣襟。 小的爱情,回到创世纪,是亚当与夏娃开了爱情的端口。从此,男人与女人,象古希腊的传说,各自象只有一半的球体,来到世间一趟,只为了经过无数个天明又无数个黑夜,寻找到另一个失落的半球。 那小小的爱情,没有人是它的先知,会来预告:你的爱情藏在哪里。 爱情,驻在离神最近的地方。 为此,众神保持沉默。 爱情,不是一种道理,需要弄清,不是一种技术,需要掌握,爱情若是道,它只听取内心的声音。 人活着,总是有自己的一颗心,心在胸腔里卟卟地跳动,不需要神迹启示,也不需要任何一本教科书,人的心跳,就是指南针。 有什么比爱情的出现更简单更神秘更不可理喻? 爱情,不过是发自内心地喜爱。 爱情,不过是因为有这个人的存在,让另一个人愿意更好地活下去,世界只因有了这么一个人,而整个不同。 爱情,不过是因为有一天因为这个人的消失,感到万念俱灰,让另一个人的一部分也随之而去,或者,还有一种可能,让另一个人爬山似的活下去,因为,他还要替另一个人走一段不算短的路,那需要更大的力气。 爱情,不过是悲欣交集,不悔人生相遇。
回到读里尔克长诗中的爱情。 有什么东西令我动容,反复回旋,念念不忘? 我想,是从中找到了水源。 找到了那种使爱情成为爱情的东西,一种最本质的存在。 读它时,联想到一咏三叹的《诗经》,“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最初的爱,最初的花好月圆,都是纯粹的,都是天真的,都是庄严的。 除了爱,还没有被时代文明加上炎凉的外衣。 还不问来处。 还不知姓名。 还不计晨昏。 这些种种的不计,让爱在天地间成了一叶冰雕,表里澈澄。 在阅读中途经这些爱情时,感到不是在往前走,而是在往回走,象河流不断地回溯,海里万江合流有青有黄的水,往回流,分出了青黄,再往回流,泥沙俱下,再往回流,重回到山上,第一滴泉水,纯净,没有别物。 最初的爱情,也是香草山上的第一滴泉。 此后,山泉下山,江河日落。 追问开始了,计算开始了,于是,最初的爱就如星星遭遇天明,随夜色一齐退却。现世,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城市扩张,村庄倒掉,连着倒掉的,也许还有土地一样质朴的最初的爱情。 所以,饮到爱情源头的一滴水,觉得珍贵稀奇。 哪怕只是在一首诗里,见证存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