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雄浑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2.冲淡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3.纤秾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 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4.沉着 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 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5.高古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 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6.典雅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7.洗炼 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 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8.劲健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 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 ○9.绮丽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雾馀水畔,红杏在林。 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尊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 ○10. 自然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 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钧。 ○11. 含蓄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 如渌满酒,花时反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12. 豪放 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 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13. 精神 欲返不尽,相期与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青春鹦鹉,杨柳楼台。 碧山人来,清酒深杯。生气远出,不着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 ○14. 缜密 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水流花开,清露未晞。 要路愈远,幽行为迟。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15. 疏野 惟性所宅,真取不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 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16. 清奇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屟寻幽。 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17. 委曲 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 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 ○18. 实境 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清涧之曲,碧松之阴。 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19. 悲慨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 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20. 形容 绝伫灵素,少回清真。如觅水影,如写阳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 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 ○21. 超诣 匪神之灵,匪几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 少有道契,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 ○22. 飘逸 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高人画中,令色氤氲。 御风蓬叶,泛彼无垠。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已领,期之愈分。 ○23. 旷达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 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24. 流动 若纳水輨,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如愚。荒荒坤轴,悠悠天枢。 载要其端,载同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 文学旨趣 《二十四诗品》是一部文学批评著作,本身也是批评的文学作品——一组美丽的写景四言诗,用种种形象来比拟、烘托不同的诗格风格,颇得神貌,并在诗歌批评中建立了一种特殊的体裁。 司空图概括的二十四种诗歌风格是: 雄浑 冲淡 纤秾 沉着 高古 典雅 洗炼 劲健 绮丽 自然 含蓄 豪放 精神 缜密 疏野 清奇 委曲 实境 悲慨 形容 超诣 飘逸 旷达 流动 由于《二十四诗品》文字惝恍,旨意遥深,古今学者对其主题的把握不一,聚讼纷纭。论者或以之为创作论,或以之为风格学,又或以之为赏鉴说。但是都难以穷尽作者的心源。甚至有人认为“或以不解解其不解”。实际上如果超越一般的文学理论的层面,从更高的审美角度审察,问题则会迎刃而解。 桑塔耶那说:最伟大的诗人都是哲思的,诗像哲学一样,是人类感知世界的最高形式,伟大的诗像哲学一样,是对宇宙间最深刻关系的把握。正像庄周不妨是一位诗的哲人一样,司空图则不妨是一位思的诗人。在《二十四诗品》中,他借助玄学的理论范畴把自己的审美经验通贯起来。其一,体道。司空图崇尚老庄,而老庄哲学认为,宇宙的本体和生命是道。因此,司空图认为诗的意境必须表现这个宇宙的本体和生命。他在《二十四诗品》中反复强调这一点。如“真体内充”、“返虚入浑”(《雄浑》),“乘月返真”(《洗炼》),“饮真茹强”(《劲健》),“俱道适往”(《绮丽》),“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含蓄》),“由道返气”(《豪放》),“道不自器,与之方圆”(《委曲》),“俱似大道,妙契同生”(《形容》)。这里的道、真、真宰等都是指宇宙的本体和生命,没有对它的把握,一切无从谈起。其二,主静。诗人体道,要如老庄之言,“心斋独忘”、“涤除玄览”,主体必须保持虚静的状态。“素处以默,妙契机微”(《冲淡》),“虚NB025神素,脱然畦封”(《高古》),“体素储洁,乘月返真”(《洗炼》),都是强调诗人必须超越世俗的欲念、成见的干扰和束缚,使心灵处于虚静的状态,从而提升精神境界。 审美意蕴 司空图的诗歌理论,主要强调“思与境偕”,“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以及“韵外之致”、“味外之旨”。 所谓“思与境偕”,就是说诗人在审美过程中主体与客体的统一,理性与感性的统一,灵感与形象的融合;所谓“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就是超越于具体有形描写之外而暗示出来的令人驰骋遐想、回味无穷的艺术意境;而所谓“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则是诗歌直接呈示的风采韵度、滋味兴趣之外的他致他旨和余致余旨。他为这一审美理想的直接体现,《二十四诗品》的每一首都精美深邃,富于形象性、思辩性和哲理性。它是有无相生,虚实相形,主客相通,诗思谐和的全息图像。它所敞开的可能性,具有极为丰富的“象外之象”和“韵外之致”、“味外之旨”。 孙少康先生曾在《论司空图的〈诗品〉》一文曾进行了精彩的解说,撷择数则,浅尝一脔—— 《超诣》: 幽神之灵,匪机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行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道气,终与俗违。乱山高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稀。 从老庄的宇宙观与人生观看来,道与俗是相对立的,道是指他们所理想的超现实的哲理境界,而俗则是现实的人生社会。思想超脱现实,不沾染世俗尘垢,故可与清风、白云,同归纯洁无瑕的太空。在乱山高木、碧苔芳晖之间,超诣的人,居之若素,吟诵清诗,有大音希声之妙。 《豪放》:观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易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召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这种豪放,不是人间英雄豪志之豪放,而是“畸人”、“真人”那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和宇宙共死生的真率表现。此种豪放之气产生于自然之道,是“真力饱满元气充实的表现。这种豪放的人如藐姑射之山的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巨龙,而游手四海之外”。 《二十四诗品》就是以这样精美的简约的文字,构筑了恢宏的诗歌宇宙,展示了广褒的艺术时空。它是关于诗歌的理论,更是诗,是一部体大虑周的艺术哲学著作。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高古》) “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韵。”(《自然》) “高人惠中,令色絪緼。御风蓬叶,泛彼无垠。”(《飘逸》) 道体的充实与心灵的自由把诗学放入了一个宏伟的宇宙生命架构之中,从而揭示出深层的审美意蕴。“《诗品》以《雄浑》居首,以《流动》终篇,其有窥于尺地之道也。”清人孙联奎《诗品臆说》的判断,的确是把握《诗品》主题与意旨的关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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