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了李梦痴先生的《诗眼论》,颇受启发,忍不住也来凑着说一说,愿与诗友们共同切磋。
谈诗眼,或许必须厘清以下几个问题。
一、诗眼概念的由来;二、诗眼该如何认定;三、是否所有的好诗都有眼;四、诗眼论能否成为诗词创作的一大法则。
以下逐条分解,均以点到为止。
一、诗眼概念的由来
眼是动物的视觉器官,若按本义索之,诗眼就是指诗的视觉功能,但这样显然说不通。那么,诗眼的“眼”是引申义,喻指要紧处。所以,辞海释“眼”为“要点”并举宋人严沧浪诗话为例:“其用功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但辞海在“诗眼”一词条目下的解释则是:1)诗人的观察力。2)唐人五言诗,工在一字,谓之诗眼。后来也指全诗中最精彩和关键性的诗句。
显然,我们要讨论的是2)而不是1)。所以“诗眼”一词,见之于苏轼诗句的有好几处,但其义在1)而非2)。如“天工忽向背,诗眼巧增损”(《僧清顺新作垂云亭》)、“君虽不作丹青手,诗眼亦自工识拔”(《次韵吴传正<枯木歌>》),诗眼均就“观察力”而言。
就2)来说,即在诗话中最早使用“诗眼”一词的是宋僧保暹。他在《处囊诀》一书中谓:诗有眼。贾生《逢僧诗》:“天上中秋月,人间半世灯。”“灯”字乃是眼也。又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敲”字乃是眼也。又诗:“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分”字乃是眼也。杜甫诗:“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移”字乃是眼也。
保暹是宋初人,“诗有眼”一说,首开宋人“诗眼”说之先声。
之后较多谈论诗眼的是黄庭坚。见于释惠洪《冷斋夜话》所引:“造语之工,至于荆公、东坡尽古今之变。…山谷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语,韵终不胜。’”。
按《冷斋夜话》所记,黄山谷的诗眼观便是指“造语之工”所炼出的句中奇字。这可有黄庭坚的弟子范温的话为证:“句法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浩然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工在‘淡’、‘滴’字。如陈舍人从易偶得杜集旧本,至《送蔡都尉》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以一字补之,或曰疾,或曰落,或曰起,或曰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一‘过’字为工也。”
范温以后,叶梦得、吕本中等对诗眼的论述,也侧重于对诗人炼句、炼字方法与技巧的探讨。但论述得最直截了当的是魏庆之。他在《诗人玉屑》中说“句中有眼。句中有眼者,世尤不能解。…眼用活字。五言以第三字为眼,七言以第五字为眼。…眼用响字。…眼用拗字。…眼用实字。…”
之后,元人张炎、方回、王构、杨载、明人朱权、谢榛等诗论家均持“炼字”为“眼”的观点。但胡应麟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诗眼”理论。他说:“盛唐句法浑涵,如两汉之时,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句中有奇字为眼,才有此句法,便不浑涵。昔人谓石之有眼为研之一病,余亦谓句中有眼为诗之一病。”(《诗薮内篇》)
有了反对的声音,后来的诗论家就把诗眼的外延放大,不限定于一二个字。如清人贺贻孙说:“诗有眼,犹弈有眼也。诗思玲珑,则诗眼活;弈手玲珑,则弈眼活。所谓眼者,指诗弈玲珑处言之也。学诗者但当於古人玲珑中得眼,不必於古人眼中寻玲珑。今人论诗,但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此乃死眼,非活眼也。凿中央之窍则混沌死,凿字句之眼则诗歌死。”(《诗筏》)
但照此说法,则一首诗就可能会有好多眼。贺裳便感觉不妥:“余意人生好眼,只须两只,何尽作大悲相乎?”(《载酒园诗话》)
于是,黄生和纪晓岚就出来说,诗眼只是诗中个例,并非所有好诗都有诗眼。黄生云“宋人论句法,谓句中有眼,宜着意炼此一字,然此特句法之一耳。…不尽读唐诗,识其锤炼之妙,未可轻言句法也”(《一木堂诗塵》)。纪昀谓“炼字乃诗中之一法,…好诗无句眼者不知其几!”(《瀛奎律髓刊误》)
争辩有理,反对有效。诗眼理论必须再次修正。这一回是清末的杰出诗论家刘熙载出场,他对“诗眼”的外延继续放大。索性把诗的主题也纳入“诗眼”之中。他说:“余谓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体之眼,有数句之眼,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专求字句,纵争奇竞巧,岂能开阖变化,一动万随耶?…诗眼,有全集之眼,有一篇之眼,有数句之眼,有一句之眼,有以数句为眼者,有以一句为眼者,有以一二字为眼者。”(《艺概·诗概》)
真高明,这一讲,问题解决了。但如此扩展,诗眼就把主题、篇法、章法、句法、字法,统统都包括进去了。
二、诗眼该如何认定
甲、
诗眼论者,大体均以某一诗句中的某一字如何传神、如何动感、如何高韵、如何浑厚、如何奇特等指为诗眼。所举的例句如杜甫的“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眼为“红”字、“归”字)、“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檐虚”(眼为“过”、“动”)、“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眼为“隐”、“闻”)、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眼为“蒸”、“撼”)、岑参的“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眼为“燃”、“捣”),等等。
这些持论者共分三种认定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