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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诗眼...

 杏坛归客 2016-07-30

                                    

近日读了李梦痴先生的《诗眼论》,颇受启发,忍不住也来凑着说一说,愿与诗友们共同切磋。

谈诗眼,或许必须厘清以下几个问题。

一、诗眼概念的由来;二、诗眼该如何认定;三、是否所有的好诗都有眼;四、诗眼论能否成为诗词创作的一大法则。

以下逐条分解,均以点到为止。

一、诗眼概念的由来

眼是动物的视觉器官,若按本义索之,诗眼就是指诗的视觉功能,但这样显然说不通。那么,诗眼的“眼”是引申义,喻指要紧处。所以,辞海释“眼”为“要点”并举宋人严沧浪诗话为例:“其用功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但辞海在“诗眼”一词条目下的解释则是:1)诗人的观察力。2)唐人五言诗,工在一字,谓之诗眼。后来也指全诗中最精彩和关键性的诗句。

显然,我们要讨论的是2)而不是1)。所以“诗眼”一词,见之于苏轼诗句的有好几处,但其义在1)而非2)。如“天工忽向背,诗眼巧增损”(《僧清顺新作垂云亭》)、“君虽不作丹青手,诗眼亦自工识拔”(《次韵吴传正<枯木歌>》),诗眼均就“观察力”而言。

就2)来说,即在诗话中最早使用“诗眼”一词的是宋僧保暹。他在《处囊诀》一书中谓:诗有眼。贾生《逢僧诗》:“天上中秋月,人间半世灯。”“灯”字乃是眼也。又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敲”字乃是眼也。又诗:“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分”字乃是眼也。杜甫诗:“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移”字乃是眼也。

保暹是宋初人,“诗有眼”一说,首开宋人“诗眼”说之先声。

之后较多谈论诗眼的是黄庭坚。见于释惠洪《冷斋夜话》所引:“造语之工,至于荆公、东坡尽古今之变。…山谷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语,韵终不胜。’”。

按《冷斋夜话》所记,黄山谷的诗眼观便是指“造语之工”所炼出的句中奇字。这可有黄庭坚的弟子范温的话为证:“句法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浩然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工在‘淡’、‘滴’字。如陈舍人从易偶得杜集旧本,至《送蔡都尉》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以一字补之,或曰疾,或曰落,或曰起,或曰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一‘过’字为工也。”

范温以后,叶梦得、吕本中等对诗眼的论述,也侧重于对诗人炼句、炼字方法与技巧的探讨。但论述得最直截了当的是魏庆之。他在《诗人玉屑》中说“句中有眼。句中有眼者,世尤不能解。…眼用活字。五言以第三字为眼,七言以第五字为眼。…眼用响字。…眼用拗字。…眼用实字。…”

之后,元人张炎、方回、王构、杨载、明人朱权、谢榛等诗论家均持“炼字”为“眼”的观点。但胡应麟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诗眼”理论。他说:“盛唐句法浑涵,如两汉之时,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句中有奇字为眼,才有此句法,便不浑涵。昔人谓石之有眼为研之一病,余亦谓句中有眼为诗之一病。”(《诗薮内篇》)

有了反对的声音,后来的诗论家就把诗眼的外延放大,不限定于一二个字。如清人贺贻孙说:“诗有眼,犹弈有眼也。诗思玲珑,则诗眼活;弈手玲珑,则弈眼活。所谓眼者,指诗弈玲珑处言之也。学诗者但当於古人玲珑中得眼,不必於古人眼中寻玲珑。今人论诗,但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此乃死眼,非活眼也。凿中央之窍则混沌死,凿字句之眼则诗歌死。”(《诗筏》)

但照此说法,则一首诗就可能会有好多眼。贺裳便感觉不妥:“余意人生好眼,只须两只,何尽作大悲相乎?”(《载酒园诗话》)

于是,黄生和纪晓岚就出来说,诗眼只是诗中个例,并非所有好诗都有诗眼。黄生云“宋人论句法,谓句中有眼,宜着意炼此一字,然此特句法之一耳。…不尽读唐诗,识其锤炼之妙,未可轻言句法也”(《一木堂诗塵》)。纪昀谓“炼字乃诗中之一法,…好诗无句眼者不知其几!”(《瀛奎律髓刊误》)

争辩有理,反对有效。诗眼理论必须再次修正。这一回是清末的杰出诗论家刘熙载出场,他对“诗眼”的外延继续放大。索性把诗的主题也纳入“诗眼”之中。他说:“余谓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体之眼,有数句之眼,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专求字句,纵争奇竞巧,岂能开阖变化,一动万随耶?…诗眼,有全集之眼,有一篇之眼,有数句之眼,有一句之眼,有以数句为眼者,有以一句为眼者,有以一二字为眼者。”(《艺概·诗概》)

真高明,这一讲,问题解决了。但如此扩展,诗眼就把主题、篇法、章法、句法、字法,统统都包括进去了。

二、诗眼该如何认定

甲、
诗眼论者,大体均以某一诗句中的某一字如何传神、如何动感、如何高韵、如何浑厚、如何奇特等指为诗眼。所举的例句如杜甫的“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眼为“红”字、“归”字)、“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檐虚”(眼为“过”、“动”)、“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眼为“隐”、“闻”)、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眼为“蒸”、“撼”)、岑参的“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眼为“燃”、“捣”),等等。

这些持论者共分三种认定方式:                                                                                                                                                                                                                                                                                                                                                                                                                                                                                                                        
1、提出“五言以第三字为眼,七言以第五字为眼”。持论者:魏庆之、王构。
2、主张“或腰、或足、或膝,无一定之处”均可为眼。持论者:杨载、朱权、谢榛、贺贻孙。
3、强调“神光所聚”即为眼,眼可以无处不在。持论者:刘熙载。

乙、
质疑和反对诗眼论者,大体以许多诗句以浑涵、天籁、素朴的整体表现效果为佳,好诗不一定非要有诗眼。如说两汉的诗,就没有诗眼,“不可以一字求”。如问老杜“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将军”、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眼在何处?如问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一句,眼在何字?

这些持论者对诗眼的认定是:
不一定有,也不必非有。持论者:胡应麟、毛先舒、黄生、纪晓岚。

丙、
有几位比较有名的诗词评论家如严沧浪、袁子才、沈德潜、王国维没有参与诗眼的讨论,但也许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因为:

严沧浪,推崇“妙悟”,强调“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这8个字可说是严羽标榜好诗的最高境界,所以,在他的诗词理论中,“诗眼”不入法(“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仅列为“用工”之一(“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这就是说,在他看来,气象与兴趣对于诗来说,比字眼要更为重要。如说“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

袁枚,标榜“性灵”,他认为“凡诗之传者,都在性灵”。推崇性灵当然就重视天籁,天籁当然就无须雕琢、无须锤炼。但并非所有诗人都有天分,也不是有天分的诗人任何时候都能写出天籁之作,因此,也还需要人巧。所以他也有“以人巧济天籁”的主张。但这么一来,“诗有从天籁来者,有从人巧得者,不可执一以求”。所以,想让随园老人认定诗眼,他一定说,人巧有,天籁没有。

沈德潜,在他的诗论《说诗晬语》中说“古人不废炼字,但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近人挟以僻胜者,难字而已。”还举了时人一些炼字见新的诗句,认为“新则新矣,病也在此,不登大雅之堂”。看来也是对诗眼说不肖一顾者。

王国维,词论推崇“境界”,重“内美”而鄙“修能”。他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按:用“境界”取代“词眼”)、“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宋李希声《诗话》云:‘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下,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大抵凡推崇“风调高古”、不唯“有题”“佳句”而论佳作者,都不媚“眼”。

三、是否所有的好诗都有眼

已见于上述所列资料:
1、一些诗论家说有,
2、一些诗论家说不一定有,
3、一些诗论家说不必有,
4、最离奇的是李东阳,不但说有“眼”,还说有“耳”:“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声。”

四、诗眼论能否作为诗词创作的必要法则

诗眼一词,和中国古代诗学中的其他概念一样,具有外延没有确定、内涵不断变化的特色,这是中国古代诗评家乃至思想家们不懂形式逻辑的缺陷。西方人在批评古代中国的思想家在著述中通常都存在慨念的定义不明确的毛病。他们总是说,讨论问题,需要先下定义。否则,你说的“诗眼”跟我说的“诗眼”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怎么会达成共识?

应该说,在最初的一些诗评家那里,诗眼就是一首诗里在节骨眼处炼得奇巧的好字。是一句诗或一首诗中最精炼最传神最具艺术魅力的一个字。

后来,在许多诗句里就找不出这个字,尤其是一些传世的名作,像“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种诗句,没有那个字可称之为“眼”。于是,诗眼便从一个精炼传神的字放大为一个句子。最后,连一个句子都不足以自圆其说的时候,便不限定是一个字还是一个句子了,于是诗眼便不受限制地可以是“有以数句为眼者,有以一句为眼者,有以一二字为眼者”。

这就是说,没有妙字,就找妙句,没有妙字和妙句,就找妙题,找妙思。写诗,你总得有主题吧,有想表达的思想感情吧,就在这儿也能逮住你。但这么瞎折腾,理论还能让人信服么?

但就是如此大包揽,依然有过不去的坎。很可惜,写文章都会有题目,唯独诗可以“无题”。不但无题,作者连他想表达什么都不告诉你,就让你猜去吧,像李商隐《锦瑟》这首诗,千余年来的追索和争辩,谁也说不清他到底想说什么,你说主题在哪里?王国维“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的说法也许过于绝对,但诗词只为抒发情感,一者情感可以含蓄不露,二者有些情感的朦胧有时连作者自己也不一定能用准确的文字表达出来。

所以,理论说过了头,就一定变成谬误。平心而论,诗眼论,回复到最初的意义上,对于指导诗词作品的创作是极有价值的。真正有天分的诗人是不多的,那么,要写出好诗,没有锤炼一字一词的苦功夫谈何容易。我们现在可读的好作品不多,也跟诗人们不肯精心构思、锤炼字句的毛躁粗鄙有关。从这个意义上说,重视诗眼的锤炼,让每一首诗都有“神光所聚”的地方,是非常必要的。否则,每天都在制造文化垃圾,写得再多又有何用。

小结一下:
1、诗眼一说,宋以前没有。
2、宋、元、明几代诗评家所说的诗眼,均指诗句的“炼字”。
3、明代胡应麟质疑“诗眼”后,有更多的诗评家认为好诗不一定非要有诗眼。
4、刘熙载为修补“诗眼”说的缺陷(许多好诗找不到可以充当诗眼的字),将诗眼虚化,定义为“神光所聚”即为诗眼。诗眼由是可以无处不在,且不限定字、句、篇。
5、客观地说,诗眼论作为锤炼诗词作品、提高诗词作品艺术档次是一项极其有用的创作理论,其价值在于帮助作者用心寻找能够在最大程度上表现情感意味和精神内涵的字或句,让它成为诗词作品独具精彩的最大亮点。
6、但诗眼不是好诗的唯一标志,也不能代替主题、结构、篇章、韵味、意境、境界等方面的构思。因此,它不是诗词创作的必要法则。换一句话说,好诗可以没有诗眼,但不能没有情感、没有好的结构、没有灵巧的章法、没有预留想象空间以蓄韵味、没有杰出的见识以营造意境、没有博大的胸襟以提高作品的境界。如果片面夸大诗眼作用,便容易坠入咬文嚼字的误区。对于诗来说,真情感的朴素与自然表达,永远比堆垛精华文字更容易为读者所喜爱。

限于个人的见识浅薄,说有不妥之处,欢迎诗友批评指正。

                                      2016.3.15.写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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