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官书局旧址在苏州市燕家巷内杨家园。去年的初春我到这一带寻访了一番,未曾找到任何的痕迹,印象最深者是山茶花顶着厚厚的一层积雪依然绽放。一年之后再次来到苏州,在我的寻访名单上的江苏官书局还未曾划掉,其实这一年来我已经事先找过江澄波老先生和王稼句先生,他们分别告诉我江苏官书局的旧房子在几十年前已经拆除了。尤其江老给我描述的很详细,因为他曾来到过这里,并且告诉我,他们家的文学山房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代售江苏官书局所刻之书。每每讲到江苏官书局的消亡,江老都会忍不住地感叹上几句。
但我多少还是不死心,毕竟这是我的一个重要选题,更何况江苏官书局当年与金陵书局、浙江书局、淮南书局和崇文书局并称为五大官书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此局刻书的重要跟其他家很不同,下面我再细聊这个话题。 这次来到苏州,重点是麻烦马骥先生,我把自己的寻访名单给他看过,他规划出了一条寻访的路线,其中一站就开到了燕家巷。因为我来过一回,然而他本次的停车地点却让我怀疑有两个燕家巷。马兄的车还没有停稳,突然就从楼后窜出来了一个戴着红箍的老大爷,老大爷不由分说地让马兄把车开走。马兄比我有涵养,他不急不徐地拿着我的寻访单给那位老大爷看,而后向其了解这一带的历史变迁。 这一招儿果真管用,老人家立即把思绪调回到几十年前的过去,很兴奋地向马兄介绍着这里点点滴滴的变化,可惜他们说的都是苏州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而后马兄告诉我,燕家巷这一带是一个“L”形的街道,我们来的是一头,这一带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把老房子都拆完了,所以老人家建议我们到另一头去看看。我想他的所言就是我上次看到的那个地点,虽然我不抱希望,但心里依然期盼着能有个小小的奇迹发生。
因为谈的投机,所以老大爷开恩让马兄把车停在了小区内的一个小停车场上。这个停车场仅能停下八辆车,老大爷留下了马兄的电话并约定好,如果本主车回来,我们的车就立即让位。车虽然停下来了,而后又产生了新的问题:在这“L”形小巷的中段,横亘着一扇高高的大铁门,此门将燕家巷分成了两段。马兄说,看来过不去了,只能回去开车再去燕家巷的另一头。然我对他的这个建议表示了疑虑:怎么可能有那么高的概率,到那一带还会遇到这么好说话的老大爷?马兄认为我说的有理,但显然,我今天的这个状况已经无法飞檐走壁地翻过这个大铁门。 正踌躇间,从小巷里走出了一位中年妇女,她身穿厨房里常用的围裙,手里拎着个大塑料桶,只见她走到大铁门旁,掏出钥匙就开了锁。我立即凑了上去,告诉她,我也想过去。妇女很和霭,没说什么就让我跟马兄进了铁门。然而在我们进去之后,她转身就要将门锁上,我马上制止了她的这个行为,跟她讲,我们进内拍照后还要出去。妇女闻言,只将锁一挂,然后跟我说:“你们回来时将它锁上。”
如此的好说话,这让我感到温暖,于是顺便问她,这一带是否还有老房子?她说,知道,问我找的是哪里?我说,找江苏官书局。她说,没问题,你俩跟我来吧。她的这句话让我跟马兄对视了一眼,因为我二人都不相信。我倒不是不相信奇迹,重要者是我在这里打听过多人,每当他人听到“江苏官书局”之时,都会反问我这是干什么的公司?毕竟“江苏官书局”这个专用词已经消失在了百年前的尘埃中,而今这位妇女竟然这么肯定地说她知道,这怎么让我俩不起疑。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不应当放弃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于是边跟这位妇女前行边问她:“您怎么知道这里有官书局?”妇女的回答很痛快:“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前些年这一带的老房子都拆掉了,这里的老住房没剩下几家,我是少有的几个回迁户,所以我对这一带特别了解,我能告诉你每一栋宿舍楼下面原来的老房子是什么样。”闻其所言,让我跟马兄大感兴奋,真可谓天无绝人之路。
马兄一直在银行内当官,他不了解这些历史遗迹,我觉得很正常,所以我的这趟寻访本没抱太大的希望,然而没想到却意外地遇到了本地的老住户。但老住户怎么会知道哪栋是官书局呢?我还是不敢完全相信,于是试探地向妇女请问。她的回答依然很干脆:“那些老房子中的几间成为了医院的太平间,还有几间是实验室,里面的大玻璃瓶内泡着人体的器官,还有胳膊、腿什么的,我小时候特别好奇,经常跟小朋友们透过窗户缝向里面张望,当时觉得特别刺激,而医院的人都说这几排平房叫官书局。”
原来还有这样的变迁。说话间,妇女指着旁边的两排平房告诉我:“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官书局。”眼前所见,果真在一段围墙里看到了两排老的平房,这些房屋是用红砖砌就,坡顶上依然是苏州民居中常用的瓦片,但房梁的侧脊上却看到了通风孔,以我的建筑有限的知识,好像这种建筑风格不是清代的民居。我跟妇女讲出了自己的疑问,她爽快地说:“这个房子是什么时候的建筑我就不了解了,至少我一出生它就在这里,并且这一带都叫官书局。”好吧,到这种地步,我不信她的还能信谁的呢?
然转着院墙转了一圈儿却找不到入内的门,妇女说,这些平房的入口在哪里她也不了解,因为至少已经有几十年她都没有爬墙向内张望了,但她觉得平房的入口应该在医学院内,于是妇女带着我们走进了医学院的大门。我看到医院的匾额是“苏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底下的小字写着“南区北门”。妇女依然拎着那个大水桶在前面带路,我觉得不好意思,问她出来做什么?她说自己家的车就停在医院里,她是来擦车的,因此她给我们带路也是顺道,让我不要客气。 进入医院,我首先看到了几块观赏石,其中有一人多高的风孔状石柱,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石质,而绿地上随便扔着的几块太湖石,却让我看得真真切切。就摆放的位置而言,我觉得这些观赏石不是买来作装饰物,显然是过去的遗留,这让我本能地猜到了当年的官书局。妇女说,自己当年在这玩耍时没注意过这些石头。
进门后右转一路前行,路过了一个很大的停车场,妇女说,自己家的车就停在这里面。而后右转进入了一条小巷,小巷的右侧是医院的办公大楼,而左侧则是一片破烂的小平房,尤其在房脊上长出了一些树木,这些树木已经挤进了平房的房脊之内,由此可证这些房屋的年龄。再向前走就看到了办公楼的后门,这一带已经成了医疗设备的垃圾场,不知那些体量庞大的仪器为什么就这样露天扔在这里。 走到小巷的尽头,左手边的位置就是那片小平房。然而平房向内的一侧则同样锁着门,妇女遗憾地说:“进不去了。”见此况,我与马兄也很无奈,只能站在原地拍下这片略显荒芜的角落。马兄安慰我说,虽然没有看到房子,但毕竟找对了地方。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如果不是遇到这位妇女,即使是当地人,也不会知道医院内还孑遗着这么一个历史的角落。
我在上面谈到江苏官书局在印书内容上独具特色,这是跟其他书局比较而言者。全国各地的官书局基本都是以刊刻经史典籍为主,这正是曾国藩的主张。这些经部和史部之书,最能接续历史的传统,但只有江苏官书局主要刊刻实用类的吏治之书,这类书被称为“官箴书”。为什么会是这样呢?这跟江苏官书局的主要创办人丁日昌有很大关系。 清同治七年,丁日昌当时任江苏巡抚,他在本年的2月21日给皇帝上了封名为《设立苏省书局疏》的奏折。丁在这封奏折中讲述了各地的吏治之弊:“若使仕优而学,默勘得失利弊之源,推而至于一县,则一县受其庇矣;又推而至于一府、一州,则一府、一州受其庇矣。天下者,州、县之所积,州、县若皆得人,盗贼何从而起?故今日欲敦吏治,必先选牧令;欲选牧令,必先使耳濡目染于经济致治之书,然后胸中确有把握,临政不致无所适从。”
他认为这些弊端就是没有相应的文件做指导,这种学习文本一是要竖社会的正气,二是应当规范条款,让不同的部门有着不同的操作手册,因此他提出建议:“督饬局员,选择牧津牧令,凡有关于吏治之书,都为一编,如言听讼,则分别如何判断,方可得情;言摧科,则分别如何惩劝,方免苛敛;胥吏必应如何驾驭,方不受其欺蒙;盗贼必应如何缉捕,方可使之消弭;他如农桑、水利、学校、赈荒诸大政,皆为分门别类,由流溯源,芟节其冗烦,增补其未备”,而后丁日昌归到了正题:“苏省设局开刊书籍,拟刻牧令各书,以端吏治而正人心”,丁说要在江苏开办的官书局中刊刻这些可正人心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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