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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有往事的村庄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董凌燕


我哒哒的马蹄声,

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愁予 

有人说,当你喜欢回忆往事的时候,你就老了。我不认同这个观点。人的一生,或长或短,且不说短的,即便是长的,也不过三万多天。

我们每个人都是在用自己所有的时间为自己的人生刺绣,绣品的形成是一个累积的过程,从小到大直至年迈,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是在自己的绣品上劳作。此刻之前,都是往事,忽略往事,绣品难道能凭空而降?一个没有往事可回忆的人生是苍白无趣的,而一个没有往事的村庄不是村庄。

 我在丰县欢口镇那个叫“董堂”的村庄生活了十年,十年之后即跟随父母去镇中学居住。人生最初的那十年应该是最令人难忘的十年吧,从身体到心智,那十年的孩子每天都在成长。十岁之前孩子的心灵像一块海绵,遇水就吸,外界的一切都能吸引它,随着年龄的增长,当对世界的新奇褪去,当生活的重担压向肩头,心灵的海绵逐渐包绕上了一层硬膜,那硬膜使海绵看上去像一块石头。


我们用石头般的外壳来应对生活中的风风雨雨,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剥开那层硬膜悄悄地温习一下柔软的海绵,或者,有的人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个海绵的内核,以为自己从来就是一块石头。这些年生活过了一些地方,徐州,南京,苏州,或两年或三年或若干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我总觉得我的根还是在董堂,那里有我家的祖坟我家的老屋我家的老邻居。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到老屋里坐坐,看看爷爷奶奶睡觉的那张床,看看爷爷喜欢躺着看书的那个躺椅,看看我在饭桌上刻下的那些条痕,看看院子里那棵比我年龄还大的老枣树,妈妈割麦用的镰刀还挂在东屋的窗棂上,镰刀已经生锈,镰把却还完好,妈妈无数次的摩挲令镰把光滑如镜。

在村里村边转转,和老邻居拉拉呱,在昔日采蘑菇的河沿和挖野菜的田地里走走,从这些人和景物中找寻出一些旧日的痕迹,并从这些痕迹里翻出我在这个村庄生活时的印记,往事就历历如在眼前了,我仿佛看到了岁月、日子、时光的脚印了,在这些时间沉淀出的印记里,我感觉很踏实,我是一个有根的人。


 近几年,我每次回去都发现家乡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打破一个旧世界重建一个新世界的变化,原来的村庄全部被拆掉,夷为平地,改为耕地,在村子前面新建了一个小区,如城市那般的小区,四层楼,一排一排的,刚开始,楼下还种植了一些城里才能见到的花草,不过,很快,这些花草就消失了,代之的是茄子辣椒南瓜。

远远的看到这个小区,不熟悉的人可能会惊讶于在田野之中怎么会冒出一个城市,不是吗?城市的高楼,城市的小区,走近了看,却赫然发现在楼与楼之间的过道里有农民偷偷支起的锅灶,有废弃车厢改造成的垃圾箱,锅灶与其说是农民舍不得用煤气灶蒸馒头而支起的,不如说他们是难舍铁锅柴火烧饭的滋味。垃圾箱里外都堆满了垃圾,苍蝇蚊子嗡嗡的飞,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清理一次。

如果住在小区里,你会发现楼上确实比平房干净,可是,各种配套不完善,下水道会堵,马桶也会堵。村里的老人大多住在地下室里,有腿脚不灵便不能爬楼的缘故,也有孩子们嫌弃老人的缘由。


对于这些不方便,农民还勉强能接受,真正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住在楼上的生活成本大幅度上升。从前柴火不要花钱,现在煤气要花钱;从前压水井的水不要花钱,现在自来水的水要花钱。不要小看这些钱,对于收入有限的农民来说,这些日积月累的消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村里人过年还保留着给长辈拜年的习俗,从前的村庄,谁家住在哪里全村人都清楚,谁家有长辈更是了如指掌,所以该到谁家拜年都是很明了的事。因为中国人历来讲究聚族而居,也就是说一个家族的人居住在一起,再扩大一点,同姓的人居住在一起。比如说,姓李的住在前庄,姓司的住在东头,坑东的是董中富家的后人,坑西的是董心宽的后人。如果后代在原有的宅基地上住不下了,后代就把新家安在村外自家的宅基地上,宅基地的分配也是聚族而居。

如今,大家都搬到了楼上,家族的分布没有任何规律性,谁家的老屋拆的早谁家先挑房子,这就导致了李家和司家是邻居,司家和董家楼上楼下,这就让拜年的人找不着北了。我问老公,楼房都是一个样的,你怎么知道该到谁家拜年呢?他说看到往哪家去的人多就跟到哪家去呗。


中国人讲究传承,精神、生命、老宅的传承。祖宗数代传承下来的老宅在我们这一代彻底消失了。当然,我不能为了保存自己的记忆而拒绝村庄向美好的方向变化,可是,村庄是什么?村庄,新华字典中给出的解释是:农民聚居的地区。农民是什么人,农民是种地的人,种地人的灵魂是什么?是土地是庄稼,种庄稼的人就应该有自己的庭院,在庭院里储存粮食养鸡养鸭。随着外出务工人员的增多,现在留守在农村的只有老人、孩子和一小部分在乡下发展事业的青壮年。

现在种田的人很少了,三十岁以下的人几乎没有种田的了,读书的读书,不读书的出去打工,以后农村的集约化种田形式将是大趋势,这是好事,可以节约出大量的劳动力从事别的工作。

对于大部分农民工来说,他们在城里是为了赚钱,他们的家还是在农村,等到他们做不动工了,他们仍然要回到乡下养老。


城市的小区适合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的城里人,却不适合农民,适合农民的应该是统一建造的有庭院的各家独立的楼房。别人家我不了解,我看到婆婆的精神状态大不如以前。

从前,她在院子里养些鸡鸭,收拾些柴火,到邻居家串串门;现在,鸡鸭不能养了,柴火没地方烧了,串门嫌爬楼麻烦。把一个在老宅里生活了五六十年的老人连根拔起,割离的不仅是老屋还有老屋所承载的所有往事。

决策人员的出发点是好的,新农村建设,农民也住上了楼房,农民的生活状况可以得到大幅度的改善,可是,城乡差距的缩小并不是把城市和乡下混为一谈,更不是把乡下建造成城市的摸样它就是城市了。


村庄有村庄的灵魂,城市有城市的灵魂,给乡下披上一个城市的外壳徒然使得村庄不伦不类,说城市不是城市,说村庄不是村庄。走在原来村庄的土地上,我默念着这块地上原本是谁家的房子,遥看新建的崭新的楼房,我痛心的感到,一个没有往事的村庄该是多么空洞啊。

住在楼上的孩子再也体会不到院子里有棵老爷爷手植的枣树的温暖感,更体会不到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村庄的各个旮旯里乱窜的快乐。

从前我们都是成群结队的在村里晃荡,爬树掏鸟窝,追着大娘家的公鸡薅鸡毛,现在回村,我惊讶于小区里难得见到成群结队的孩子,我问大姑姐现在的孩子们都在忙什么,大姑姐说现在的孩子谁还出门玩啊,都在家里玩游戏看电视。

村庄真的消失了,村庄的文化也将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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