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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运用比喻修辞手法塑造人物的形象美

 长河轻舟1983 2016-08-16



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有时洋洋洒洒而富于万字,有时则是吝啬一字,以少胜多,仅几个字,就把一个人物写活了。小说第十四回写凤姐协理可卿的丧事,宝玉与秦钟去看望凤姐,宝玉求凤姐赶快派工去为自己做书房,凤姐逗宝玉说要工人去做,她不发对牌也是难的。宝玉听了凤姐这么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此处,庚辰本有一侧批说:“诗中知有炼字一法,不期于《石头记》中多得其妙。”就是说此处一个“猴”字用得妙。名词作动词用,用猴子来作比喻,把宝玉灵巧的动作和天真的情态写得活灵活现,又把他与凤姐的亲昵关系写得恰如其分。此处,曹雪芹巧妙地运了比喻,形象恰当,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

比喻,是一种修辞手法。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第三十六》里说:“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所讲的意思就是被比喻的事和比喻两部分,要么是声音上相似,要么形状上相似,或含意上相似,或事物上相类,比喻所表现出来的物类各各不同。曹雪芹在写作中,常用比喻来写人物,也像刘勰所说的用事物的声、貌、心和事等进行相比,刻画人物,不但形似,神更似,有的人物,只用一个简单的比喻,人物的形象就会跃然纸上,使读者过目难忘,而且诙谐有趣。这个美的形象表现为内在的神似美和外在的形似美。笔者结合小说文本,对其中的主要人物,试加以浅析。

一、用比喻刻画人物的性格,表现人物内在的神似美 

    艺术上所说的“神似”,主要是“指艺术形象生动地传达出事物的内在精神。”而人的性格是指“在对人、对事的态度和行为方式上所表现出来的心理特点。”它是人内在的心理特点,通过外在的语言、态度和行为表现出来的,如开朗、刚强、懦弱等等。小说是写人的艺术,一个人物形象塑造得成功与否,其中一个标准之一就是:作家描写人物时,是否能抓住人物的主要性格。只有抓住这一个人物的性格了,才能把这一个人物写得形象富有个性。曹雪芹正是巧妙地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准确地把握每个人物的性格,来表现人物内在的神似美的。

小说第三回写黛玉进贾府,黛玉初来乍到,对贾府里的人和事,在家时只是听母亲说过,而没有见过面。当贾母当着众人向她介绍凤姐时,贾母是这样说的:“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贾母说话通俗有趣,不但体现了贾母与凤姐的关系,而且把凤姐的性格也写到了,贾母向黛玉介绍凤姐时,用了一个比喻,即把凤姐比作“泼皮破落户儿”,又叫凤姐为“凤辣子”。“泼皮破落户儿”在古代戏曲小说中常见此词,指败落人家无赖子弟的称呼,这类人过去阔绰使钱烂漫无度惯了,一旦家败后,又好吃懒做,只好恶懒与混账。明人王錂《春芜记》第十三出就有“自家不是别人,却是楚国中一个泼皮破落户王小四的便是。”远的不说,《红楼梦》第二十四回,写到倪二出场时,倪二也说自己是“泼皮”,贾芸自思倪二是“泼皮无赖”。还有第四十五回李纨骂凤姐又说“无赖的泥腿市俗家常打算盘分金拨两的话出来”,里边又用到“无赖”,都指此意。把凤姐比作“泼皮破落户儿”,联想起凤姐平日间克扣迟发下人的月例放债吃利钱,第十五回写到她为净虚请求之事,讹诈三千两银子而坑害张金哥和守备之子的人命,贾母说凤姐是“泼皮破落户儿”,这个比喻恰不恰当呢?当然恰当。贾母把她叫做“凤辣子”,由此想起清人借山所作的《京师百味》也说到:“南京风浇多辣子,出京俗悍有闯将。”这里的“辣”有泼辣强悍不讲道理的含意。第六十八回她大闹宁国府,用泼用刚用柔,全副子的武艺,可谓辣、泼、悍全用上了,把尤氏与贾蓉母子折磨得如面团一般,任她揉搓。还有第四十四回她过生日,贾琏趁机与鲍二家的偷情,她知情之前审丫头,先是用簪戮,又说用烧红的铁来烙嘴。然后到了房间与平儿、鲍二家的撕打,她的泼辣劲头可谓天不怕地不怕,惊动了贾家上下。体现她泼皮辣味儿的还有第十四回写她协理可卿的丧事,惩罚睡迷迟到的下人,又是打二十板子,又是革去一个月的米钱。等等,把凤姐的辣、悍、泼的性格写尽了。

话又说回来了,曹雪芹写凤姐,把她比作“泼皮破落户儿”和“凤辣子”,只用几个字,把凤姐的性格比喻得贴切恰当,抵得上几万字的文章。如果说第十四回、第十五回、第四十四回、第六十八回是用“富于万篇”而写凤姐的辣、泼、悍的“泼皮破落户儿”和“凤辣子”的形象,那么第三回通过贾母之口,曹雪芹只用一个简单而形象的比喻“泼皮破落户儿”和“凤辣子”就已把凤姐写尽了,写活了。

此外,作为主要的人物之一的凤姐,曹雪芹写她,要写活她,她的角色是多方面的,性格也是立体的而不是平面的。因此,对于不同的性格和角色,曹雪芹会用不同的比喻进行描写。如第四十五回写到李纨“骂”凤姐,把凤姐比作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把凤姐描写成一个精算计、巧赚取的市侩贪婪者,把钱看得真切,过于计较和聪明,像一个透明的“水晶心肝玻璃人”一样。又如针对凤姐吃酸如“河东蛳”的性格,第六十五回通过兴儿在尤老娘和尤二姐、尤三姐面前把凤姐比作“醋缸醋瓮”,我们平时只说“醋瓶子”,而现在用“醋缸醋瓮”来比凤姐,是有点夸张,但却把凤姐拈酸吃醋的程度写出来了,把她狠毒的性格刻画出来了,形象贴切,妙趣横生。

生活中有一些人,由于平时少说活或不灵敏、不灵活,对这样的人我们常把他们比作“木头”,或叫“木头人”。有一个词语叫“木讷”,是说某人头脑呆笨或反映迟钝。《论语》中有“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讷”也是取义于谨慎少言的含意。在儒家看来,一个有修养讲道德的人,要谨言,作为一种“仁”的表现。又如《论语.子路》曰:“子曰:‘刚、毅、木、讷,近乎仁。”“木”与“讷”与巧言令色相对。后来,延伸多指为说某人不灵敏不灵活,呆笨得像木头一样不说话,冷淡呆板、无表情或死板的意思。


很有意思的是,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也把人比作“木头”或“木”,且各有特点和个性。

第一个是写贾瑞,在小说第十一回宁国府为贾敬过生日,其间凤姐与贾瑞不期而遇,贾瑞对凤姐垂涎欲滴,有意在路上等凤姐,凤姐知道他不怀好意,便故意逗引着贾瑞,为下步“毒设相思局”埋伏笔。哪知贾瑞不知是计,以为凤姐真的是有意于自己。等凤姐转身离他而要进入会芳园时,曹雪芹是这样写贾瑞的神情的:“贾瑞听后了,身上已木了半截,慢慢一面步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写贾瑞看着凤姐离开后的背影时,神魂颠倒,全不知觉地呆站着,身上已“木”了半截。把此时此景中的贾瑞比作“木”,全无动作和表情,只为凤姐一个人,而已呆着如木头一般,把贾瑞的乱伦的歹念和淫秽,写得丝毫不爽,如见其景,如见其人,如临其境。我们闭上眼睛试想想,如果是我们自己去写此时的贾瑞,又该如何下笔写他,会想到比这更好的词语吗?只一个“木”字就足够了。一个“木”字就能写活此时此景的贾瑞。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第三十六》中就说到比喻要切中要害,恰到好处,拿来比喻的东西,要切合被比喻的东西,他说:“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就是这个寓意。

曹雪芹把人物比作“木头”的第二个人就是王夫人。小说第三十五回写到,宝玉被父亲贾政笞打后,卧床养病。贾母、薛姨妈等人到怡红院看望宝玉。在交谈中,听了宝钗的话后,贾母说:“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了,比你姨娘强,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贾母说王夫人不大说话,像木头一样。那么,对于王夫人而言,合不合适呢?当然合适。王夫人是贾政的老婆,与贾赦的老婆邢夫人相比,两妯娌,辈份一小一大,一贤惠一愚顽。在贾母眼中,王夫人当然比邢夫人好,王夫人会孝顺婆婆,而邢夫人在贾母跟前只是应景而已,而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是贪敛钱财,就是助着丈夫贾赦做那些丢人现眼的丑事以自保,受到贾母的斥责。作为大房里的媳妇,邢夫人没有起到榜样的作用,没有得到贾家人应有的尊重。儿子贾琏和儿媳妇凤姐被借到贾政一小房这边来管事,背前背后议论着邢夫人,连她的兄弟邢德全借着酒也说她的不是,她在贾家里的名份虽是居长,但名份与地位极不相称。得不到贾母的信任,而王夫人年轻时也是荣府里的大管家,后来才把权力移交给她的侄女凤姐。她虽没有凤姐的心机、杀伐和口才,但也是一个有一定才能的人,虽平庸,权当可用。她念经信佛,有一颗向善的心,可也虚伪狠毒,发起怒来如雷吼电咤,为了保住她在贾家的地位,她伤害了金钏和晴雯等人命。她应是一个孝顺婆婆的媳妇,比邢夫人会做人。说话老实,如第四十七回写到为贾母消气,说斗牌需要多少人时,王夫人说“可不只四个人”,这就是老实人的回答。上面提到的,说贾母把王夫人比作木头一样,言外之意就是说王夫人话少,不大会说话,也就是古人说的木讷之意,但同样也是儒家所说的“刚、毅、木、讷,近乎仁。”把“木”是仁的范畴来理解。但王夫人表面上看好似是“仁”,即谨言,像贾母所说的不大显好,嘴不会说话取巧,又像“木”一样的冷漠和无情。在这种好似“仁”的伪饰下,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因此,有的论者说她的吃斋念佛是一种伪善。曹雪芹又是用儒家的“木”作为仁的含意来反讽王夫人。她说话办事老实,踏矩循规,只会看贾母的眼色行事,才能平庸,不灵活呆钝,又是“木”的呆板、呆笨之意。因此,曹雪芹把王夫人比作“木头”,从表到里,从说话到办事,从人物的内心与性格,无不贴切形象,又对王夫人的伪善批驳得入本三分。

曹雪芹把人物比作“木头”的第三个人就是贾家的二小姐迎春。小说第六十五回贾琏的贴身小厮兴儿在尤老娘与尤二姐、尤三姐面前一一地“说”贾家上下之人时,说到迎春,兴儿是这样说的:“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十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迎春的性格懦弱,不大爱说话,不声不响的,不争不斗。小说第七十三回写到累金凤的事,她的丫头绣橘和司棋都看不下去了,与王住儿媳妇纷争时,她却视有若无,听而不闻,还拿一本《太上感应篇》在那里看,后来探春来为她解围,她也只是退缩忍让,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她与探春相比,探春处处抓尖要强,处处出头,而迎春却是处处躲避着。但是,是非总是放不过她,她也只认为这是命,是命中注定的事,忍着受着,像“木头”一样麻木不仁。迎春,在很多场合,她很少说话,似乎她被忽略了。第三十一回写湘云进贾府,她的到来,贾家一下子活跃热闹起来了。湘云打开了话闸子,说个不停。这时,迎春说话了:“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被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谎话。”这是在众人欢乐场面时,迎春说话为数不多的一次,看来也是对湘云话多的衬托,而不是写她真正是一个爱说话的人。第三十八回诸钗吃螃蟹赏菊花写诗时,她在场,也只是拿花针穿茉莉花,沉默孤独,在花荫下默默地存在着,好似与别人毫无关系,她好似活在别人意识之外,即使在场,也是局外的存在,总是被边缘化,淡化了,漫不经心的样子,曹雪芹对她也是略带而写过。可是,她平静的外表,总是隐藏着一颗不平静的、苦难的心。第八十回写她出嫁给孙绍祖后,受尽折磨,回来向王夫人哭诉,认为自己的命为什么总是那么苦?她说话了,但是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是哭诉。哭声就是她的话语,是悲苦的表达,而不是反抗。这样看来,曹雪芹把她比作“木头”,一是形象生动地说明她像木头那样木讷无声,用针戳十下也不知嗳哟一声,正是第三回她出场时说她的沉默可亲的另一种表现。二是写她的懦弱,对弱肉强食的贾府来说,她总是忍让,逆来顺受,不出声不反抗,像“木头”一样冷漠,麻木不仁,没有感觉一样。来自她身外的对她的各种是非和打击,像针一样刺着她,但她就是不反抗,这就是兴儿说她的“戳十针也不知嗳哟一声”的形象写照。说迎春是“二木头”,一个贴切而形象的比喻,正是她性格的写照,也是她命运结局的形象写照。

二、用比喻描写人物的外貌,表现了人物外在的形似美 

一个人物,有内在的神似美,还有外在的形似美。什么是形似?“形似,指艺术形象逼真地反映出客观事物的外部形貌。”曹雪芹在描写人物时,不但善于从人物的内在的神似美,用比喻来描写人物,把一个人物的内在的性格、情感、思想等用比喻的手法,生动形象地刻画出来,还善于从外在的形态上,如语言、外貌等用生动有趣的比喻来描写人物,生动、形象和贴切,表现出人物外在的形似美。


小说第六十五回贾琏的小厮兴儿说了这样有趣的话:“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错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们两个,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子规矩,虽然你们小孩子进的去,然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藏开。”兴儿摇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紧大礼,自然远远的藏开自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暧了,吹化了姓薛的。”兴儿这么一说,大家都笑起来了。

兴儿是一个下人,用生动诙谐的语言,把黛玉和宝钗的外在的形象,分别用通俗、形象有趣的比喻描画出来了。把黛玉比作“病西施”,把宝钗比作是用雪堆出来的,走过时,要远远地躲开,怕气大了,把黛玉吹倒了,怕气暖了,吹化了宝钗。兴儿的比喻很贴切。先看看黛玉,第三回她出场时,曹雪芹是这样写她“病如西子胜三分”,传说西施有心病,心痛,行路时常用手捧心。黛玉多病,从小时会吃饭时就吃药,到贾府后,时时药不离身,是用药“养”出来的,母亲去世,远离父亲,多病又多愁。身体瘦弱,弱不胜衣。又说她“娇喘微微”和“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第八回写她到梨香院,只听丫嬛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摇摇”两个字,正写出黛玉走路时轻飘的神态,如风吹拂柳枝一样摇摆,真有点风吹就倒的样子。所以兴儿说“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把黛玉一个病西施的形象生动有趣地写出来了。

有趣的是,把人物比作“病西施”的还有晴雯。第七十四回王夫人骂病中的晴雯“真像个病西施了”,又说晴雯的眉眼像林妹妹的。脂批说晴为黛影,这么一个比喻,可谓一箭双雕,一笔多写,两者不但形似,而且神也似,尖酸刻薄,话不饶人,性格更相似。第六十三回抽花签名,黛玉为芙蓉花,第七十八回又说晴雯死后到天上去作芙蓉花神,两者的象征物同为芙蓉花,宝玉作《芙蓉女儿诔》,脂批又说诔晴雯实诔黛玉,而且黛玉和晴雯两个人物,在宝玉心中的地位都很重要,用“病西施”来比喻两个人,恐怕在人物命运结局的设计上,会有埋伏或暗示。这就是曹雪芹在运用比喻描写人物,笔法非常巧妙的地方。

如果说黛玉的美是一种病态美,是一种冷僻的和静态的美,那么宝钗的美则是健康的,是一种热情的、豁达的和向上的美。第四回曹雪芹侧面点到宝钗出场,作介绍时,说她“生得肌骨莹润”,宝钗姓薛,“薛”是“雪”的谐音寓意。《红楼梦》曲子《终身悞》,说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小说中把宝钗的肌肤用雪的晶莹和洁白来作比,连她的住处蘅芜苑也是冷森森的。又说她生来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须吃“冷香丸”。把红麝串从她的腕上退下来,因肌肤雪白莹润,难以退下来。有论者认为她是一个“冷美人”,说她的美也是如雪一样白。用雪来比喻宝钗,从外表色彩的视觉感受来写宝钗,所以兴儿说她是用雪堆出来的,“气暧了,吹化了姓薛的。”形象又贴切,把宝钗的形象、性格的特点,写得准确恰当。

那么探春呢?第六十五回兴儿说探春:“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又说:“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有刺戳手。”把探春比作玫瑰花,因为探春有玫瑰花花刺“刺”人的一面,又有玫瑰花又红又香的另一面。探春,气量宏远,有男儿之气,住处摆着笔墨并挂着名人画帖,显出她的刚毅与非凡。第二十七回写到她与宝玉私语,说她不给自己同胞兄弟贾环做鞋的话;第五十五回写她与李纨、宝钗一起受王夫人的委托理家,她按惯例只赏了自己生母赵姨娘的弟弟,即她的舅舅赵国基葬银二十四两,而不念生母之情。贾赦要娶贾母房里的丫嬛鸳鸳,贾母错怪王夫人,是她站出来为王夫人说话。第七十三回贾母因守夜的婆子吃酒赌钱,是她站出来说话,说明情况。迎春奶母的媳妇王住儿家的,因婆婆守夜吃酒赌钱被责罚,王住儿家的到迎春处要迎春去向贾母求情,正纷争之时,是探春等人的到来,为迎春出气。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她打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一记耳光。尽管她是庶出,但她不屈于自己的出身,处处抗争,等等,都显示出她像玫瑰花花刺戳人、扎人而不饶人的性格,使人觉得不容易接近,又是伶牙利齿,又是锋芒毕露,处处抓尖要强而不认输。但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她也有女孩子可爱、柔弱的一面,尽管是庶出,她知书识礼,吟诗有管理才能,发起海棠诗社,与大家吟诗,放风筝,阳光快乐。在迎春、惜春三姐妹中,算她最有才情和志向。所以,在王夫人眼中心中,对她既信任又疼爱,并委以理家的重任。当她理家,受到自己生母作难,又被吴新登家的为难时,她的心又碎了,满肚子的心酸和委屈,使人心疼落泪。她有女孩儿家的温柔可爱的一面,因此说她又红又香,无人不爱。曹雪芹把她比作玫瑰花,从外在的嗅觉,即闻到的花香,还有视觉,即可爱诱人的红颜色,又浑身带有花刺,两个方面作比喻来描写探春,形象有趣,恰极当极。

那么湘云呢?试看第四十九回宝钗打趣湘云说:“我实在的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当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疯湘云之话多。”把湘云比作“话口袋子”,也是一个有趣的比喻。湘云第二十回才出场,“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她每一次出场,就带来一股快乐活泼的风,阳光明媚,有说有笑。《红楼梦》曲子《乐中悲》说她“英雄阔大宽宏量”,喜扮男装,从小儿就失去了父母,虽生于侯门公府,但她的身世是悲苦的,可是她凡事看得开。第三十一回她到贾府时也是说个不停,连一向话少的迎春也说她:“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被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谎话。”第六十二回大家给宝玉、宝琴等人过生日,大家吃酒,她嫌射覆太繁大慢,结果还是选了“拇战”的酒令才爽快热闹,她与宝玉、平儿、袭人等一起划拳,“七八乱叫划起来”。总之,有湘云在的场合,总是热闹非常。她就像一个口袋子一样,装着很多话,说也不说完,像倒东西一样,总是倒不完。喝醉了酒,就躺在石头上睡着了,不顾礼节,话多又不受礼节的拘束。她的吟菊诗“萧疏篱畔科头坐”,“科头”就是光着头,哪是一个女孩儿家的形象?潇洒脱俗,诗又写得好,所以宝钗又把她比作“诗疯子”,无不合适,妥当贴切。

第五十六回李纨与探春、宝钗三人理家,说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第六十五回兴儿说李纨是“大菩萨”;第四回她出场时,说她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她青春守寡,虽理家也只是应个虚名而已,唯有侍子读书,其它事少闻少问。第五十回她的谜语是“观音未有世家传。”贾蘭后来功成名就,很快又昏惨惨黄泉路近,弄得李纨断子绝孙,只是留得虚名儿被后人笑话。把她比作“大菩萨”,与她的外貌、身份和命运结局无不相宜。

晴雯性格刚烈,又伶牙俐齿,说话不饶人,心肠直,没有城府,藏不住话,心地善良,见不平的事好打抱不平。第三十一回因跌折扇子与宝玉、袭人角口,句句如枪,字字如刀;第五十二回宝玉告诉她,坠儿偷平儿虾须镯的事,她一听了,马上暴跳,蛾眉倒竖,结果趁宝玉不在家,把坠儿辞退了。第三十七回她打趣袭人是“西洋花点子哈吧儿”,又讥笑秋纹得到王夫人的奖赏而得意的样子,说哪怕冲撞太太,自己也不受这口软气。第七十四回抄捡大观园,搜到她的箱子时,她顶撞王善保家的,病中将箱子倒个底朝天,以表示不满和反抗。因此,平儿说晴雯是“块爆炭”。一块烧旺的火炭,外表又红又热,一边烧着,一边又嘣嘣地迸发出火星,外形上和晴雯很相像。晴雯正如烧得正旺的火炭,哔哔剥剥地爆响,向外迸出火星,你看,形象不形象?

相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袭人,话少但做事心中稳重平和,事事周全又心中有数,服侍宝玉,克尽职任,话少心细。李纨说宝玉,要不是袭人,宝玉屋里不知到个什么田地!宝玉被父亲笞打,王夫人找袭人去了解情况,袭人的话很有成算,说得在情在理,王夫人不停地叫她“我的儿”!王夫人在薛姨妈和凤姐面前连连夸袭人说:“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如果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服侍一辈子,也就罢了。”她有事能忍着,顾全大局,为奶酪的事,借故开脱,免得宝玉生气。受宝玉奶妈的气,她也是忍着,不争不吵。不开门口,被宝玉误踢,受伤了,她大包大揽责任,宝玉请医来看治,她怕吵嚷得大家知道了,说自己轻狂。凡事心中装着别人,王夫人在贾母面前夸袭人:她尽管相貌比晴雯差些,但“行事大方,心地老实。”又“沉重知大礼”和“性情和顺”。贾母说袭人是“没嘴的葫芦”,这个比喻,对于袭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了。我们常说别人不说话,不知心里想些什么,老是打着闷葫芦。而贾母不说袭人是“闷葫芦“,而是说她是“没嘴的葫芦”,比闷葫芦更严紧不透气了。对于袭人来说,真是形象有趣!

晴雯把李纹、李绮、宝琴和岫烟,比作“一把子四根水葱儿”。水葱,青秀水灵,清新脱俗,把人物比作水葱,外貌十分相似,形象贴切有趣。

黛玉把刘姥姥比作“母蝗虫”,尽管刻薄尖酸,从第四十回、第四十一回里的刘姥姥吃相、形态来看,倒也十分形象相似。

好了,限于篇幅,不再枚举。曹雪芹塑造人物的形象,力求从人物的外貌、言语和行动等各方面,做到形象生动有趣,在比喻物与被比喻物之间,抓住的就是形似,追求的是形似美。

三、结语 

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既善于宏篇万字地写,同时也惜墨如金,只用几个字,使用比喻的修辞手法,一个形象的比喻,就把一个人物的形象、性格甚至命运结局写出来了,同样取得用几万字来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效果。用几万字描写人物容易,但用几个字来作比喻,形象恰当地描写人物,那需要有生活的功底和炼字的功夫才行。刘思勰在《文心雕龙.练字第三十九》里说:“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讲的正是这个道理。所以脂批说:“诗中知有炼字一法,不期于《石头记》中多得其妙。”正如第四十二回中写到的黛玉把刘姥姥比作“母蝗虫”一样,宝钗概括得好:“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识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惟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儿,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日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到也快。”黛玉把刘姥姥比作“母蝗虫”未免刻薄了些,但宝钗说的这段话,也可看作是曹雪芹写作,运用比喻来写人的成功之处和所取得的艺术效果的高度概括吧。我把曹雪芹写作,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分为从内在的神似和外在的形似,当然不是绝对的,一个美的生动的人物形象,应是两者的完美统一,即内在的神似美与外在的形似美。两者互为补充,构成人物的形象美。正如《淮南子.诠言训》里所讲的一样:“故神制则形从,形胜则神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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