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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她,哪来的傅雷家书

 空杯小斋 2016-09-21

1966年是个特殊的年份,刚刚送走老舍先生的忌日,转眼,傅雷先生逝世五十周年祭也快要到了。

我敬佩傅雷先生的傲骨,不过,要是有这样的白羊座易炸裂脾气男友,我大概是吃不消的。

打牌打输了,会气得把牌都扔在地上。时间久了,只有朱梅馥肯和他搭档。

因为儿子偷听钱锺书夫妇和父母的对话,就冲进房间打儿子。

傅聪做错了一件小事,傅雷抡起蚊香盘猛地就砸过去,顿时血流如注。所以后来和儿子的通信,是从“认错”开始的:“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

1954年,在北京开翻译工作会议,讨论翻译问题。他在会上发言,一一列举谬误的病句,毫不留情,一位老翻译家,被气得当场大哭。

家里的热水瓶,必须一律朝右摆放,空瓶子要排到满瓶的后面,灌开水的时候,从最后面开始灌,且次序不可错。

日历必须由保姆撕,如果朱梅馥撕了一张,傅雷就把这一张粘起来:“等会儿保姆再来撕一张,日期就不对了。”

……

这样的怪异行为,大约来源于傅雷的童年。

他有一个脾气更坏的母亲。

在母亲那里,傅雷没有得到过爱,偷吃祭祀的供品,被痛打;念“孟子见梁惠王”时,自作主张改为“孟子见梁惠王,一块棉絮换两块糖”,被痛打;逃了一次学,会在沉睡之后被捆起来,并且差点被沉!池!塘!!念书的时候睡着过一次,结果母亲就把铜钱绑在他的肚脐上,再往上面滴蜡烛油,把他烫醒。

这是亲妈吗?我真的有点不懂。

不过,这位有虐待倾向的母亲为傅雷做出了一个最正确的选择:他要留学法国,母亲说,要走可以,先订婚。

媳妇是母亲挑选的,叫朱梅馥。

傅雷和朱梅馥,是磁铁的两极。傅雷是火,朱梅馥就是水。这个毕业于晏摩氏女中的南汇县城小女子,是傅雷的邻居。她出生于元宵节,大家都说,这个姑娘福气大,于是父母给她取名“梅福”。即将去喝洋墨水的傅雷却觉得这个名太俗,于是改为“梅馥”。

关于这两个人的相识相爱,傅雷和朱梅馥有不同的说法。傅雷说:“我二十岁出国,出国前后和你妈妈已经订婚,但出国四年中间,对她的看法三番四次的改变,动摇得很厉害。”朱梅馥那边却说:“我十四岁上,你爸爸就爱上了我(他和你一样早熟),十五岁就订婚,当年冬天爸爸就出国了,在他出国的四年中,虽然不免也有波动,可是他主意老,觉悟得快,所以回国后就结婚。”

在家里,他给她取了《浮士德》里心仪女子的名字,在家唤她“玛格丽特”,她则称他“老傅”。杨绛打趣道,“那是‘老傅’还是‘老虎’,因为据他们的乡音,‘傅’和‘虎’没有分别,而我觉得傅雷在家有点老虎似的。”

傅雷的前任好基友刘海粟回忆中的朱梅馥是这样的:

“她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惊人的温柔,成天忙于烧饭、洗衣、带孩子;还替他查字典、翻书、抄稿、写信,忍受着他有时极不近情理又没有来由的愠怒。傅雷偶然同几个朋友打两圈小牌,打一两次回力球,夫人静观,不敢多口。他输了却怪夫人不替他当好参谋,大叫一通,吓得孩子们不敢吭声。但等怒火一过,他又向夫人反复道歉,表现得格外真诚。于是梅馥一笑置之。”

是刘海粟阻止了傅雷对朱梅馥的第一次背叛。

傅雷在巴黎的时候,遇到一位“一头金发,皮肤白皙,眼珠像地中海的海水一样蔚蓝”的玛德琳小姐。傅雷爱上了她,并且决定悔婚朱梅馥。他给母亲写了信,托刘海粟去寄信。刘海粟偷偷看了信,觉得傅雷太冲动了,于是把信扣下,留中不发。结果“一天,傅雷手握一支枪,气冲冲走了进来。他面色苍灰,‘玛德琳好像有了男朋友,她变了!’”刘海粟把未寄的信退还给他,傅雷感动得流下了泪水。

这不是傅雷的第一次背叛。最厉害的那一次,是成家榴。

第一次看到傅雷和成家榴的故事,是在张爱玲的《殷宝滟送花楼会》里。

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是一位文坛老前辈。她很不以为然地说:“这个故事一看就是写傅雷啊,他们的事情,那时候本来就传得沸沸扬扬,结果张爱玲一写么,大家一下子坐实了”。

《送花楼会》是出越剧,才子为了追求佳人,把自己卖身为奴,借着送珠花的名义,终于和小姐楼台相会。然而殷宝滟送花楼会是一个一点也不搭界的故事,简而言之,就是“校花”殷宝滟带着一把花来看“知心姐姐”张爱玲,然后告诉她,自己和古怪的罗潜之老师的一段婚外情。

我其实一直很害怕“校花”这样的角色。

很不巧,初中的时候,我的同桌就是一枚这样的校花。承蒙她,我见识了什么叫做堆成山的情书,也知道了书里的“涎笑脸”——每天都可见数张这样的面孔,或借橡皮,或送点心,或嘘寒问暖。

我的校花同桌自有应对这些面孔的妙招。很多时候,她是凛然的,庄严的,有时我蠢蠢地替她接了情书转递给她,她总说:“不要理会这些人,我早不理了呢。”

但我不晓得的,是她偶尔在楼梯的回眸一瞥,操场上的会心一笑,或是不经意的一句“借我笔记抄抄”。只需要这些小伎俩,那些面孔就愈发蠢蠢欲动。

有人为她打架,两个男生,高高的,平素都是篮球场上的健儿,在地上滚着,似乎缩成了一团,一小团,小小的一团。

“某某和某某某为你打起来了啦!”有人来告诉她。

她坐着,拿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略一歪头:“这些人不要理啊,我早不理了。”

所以我第一次读《殷宝滟送花楼会》,简直疑心我的这位同桌,是不是穿越过来的殷宝滟:

我听见有个人叫“宝滟!”问她,不知有些什么人借了夏令配克的地址要演《少奶奶的 扇子》,“找你客串是不是?” 

“没有的事!” 

“把你的照片都登出来了!” 

“现在我一概不理了。那班人……太缺乏知识。我要好好去学唱歌了。” 

全世界的校花大概都一样。

△1940年傅雷夫妇与成氏三姐弟合影。(前排右一:傅雷,后排中:朱梅馥;后排左一:成家和,右一:成家榴,前排左一:成家复。)

殷宝滟和罗潜之的爱情,是一种“听话”的奇特关系。殷宝滟的逻辑是,虽然我看不上那些毛头小伙子,但那么有才华、看不起世间万物的罗老师爱我,不听老婆的话听我的话,所以我给他一点爱我的机会:

每次吵翻了,他家的女佣便打电话把宝滟找来。宝滟向我说:“他就只听我的话!不管他拍台拍凳跳得三丈高,只要我来Charm他一下——我说:Darling……” 

这确实和傅雷与成家榴的关系非常类似,根据傅雷的儿子傅敏的回忆,“成家榴不在,父亲找不到灵感与激情。每当这时,母亲便暗地打电话:家榴,你快来吧,老傅需要你。”

△朱梅馥与傅雷在家中

而成家榴的姐姐成家和的女儿萧芳芳也曾经说:“我阿姨过世多年。她年轻时长得好美,到老都很美。听我母亲说,那时候,傅伯伯非要阿姨坐在他的身旁,他才能安心翻译。如果没有她,他就关在书房大发脾气。傅妈妈在外怎样劝他都不行。他甚至宣称,要用钢笔戳自己的喉咙,把傅妈妈吓得不轻。为这事,我舅舅还找他理论过。阿姨活着时,不好意思说上一代人的感情。但每次谈到傅伯伯,她的表情就很甜蜜,脸上挂满阳光,手捂在心口,一副陶醉的模样。傅聪来香港演出,与我阿姨也特别亲昵。我想他很爱这位长辈,大概也是因为她是他父亲爱过的人吧。”

△萧乃震、成家和与女儿萧芳芳

成家榴和傅雷是如何认识的?

张爱玲的小说里,他们是师生恋,根据宋以朗的考证,他们是邻居。不过似乎也不确切,成家榴和傅雷虽然都是宋家的房客,不过租住的时间并不一致。我认为,他们的相识,大概还是和刘海粟有关。刘海粟的前妻是成家榴的姐姐成家和,她们都和傅雷家来往甚密,用傅敏的话来说,是“通家之好”。

那么,朱梅馥到底知不知道成家榴和傅雷的事情呢?

△朱梅馥晚年的长相,越来越像菩萨。

当然是知道的。虽然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潜之的太太用了三年时间,才“渐渐知道宝滟并没有勾引她丈夫的意思。宝滟的清白威胁着她。使她觉得自己下贱,小气。”但她又故意坐在他们视线内,心里说:“怎么样?到底是我的家!”实际上,朱梅馥用了一个女人最大程度的宽容与诚意,来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给傅敏写的信里说:

“那时你5岁,弟弟2岁,我内心的斗争是剧烈的,为了怨恨,不能忍受,我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我再三考虑,觉得不是那么简单,我走了孩子要吃苦,我不应该那么忍心、自私,为了一个‘我’而牺牲了你们的幸福。我终于委曲求全地忍受了下来。反过来想一想,要是你爸爸当时也只为了眼前的幸福而不顾一切,那么,今天还有你们吗?还有我们这个美满的家庭吗?”

孩子是她忍让的最大因素,但不是唯一因素。

△朱梅馥与傅聪、傅敏

最大的理由,其实更简单——她爱他。

“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秉性乖戾,嫉恶如仇,是有根源的。……孤军奋斗,爱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旧传统和杀人不见血的旧礼教,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为家庭的幸福,儿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业成就,放弃小我,顾全大局。”

因为爱他,于是容忍他的脾气,容忍他的出轨。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怨。

真奇怪。

她不是河东狮吼的江冬秀,也不是朱安。在她的容忍背后,有一种莫名的强大。这种强大,我认为不能单单用母性来解释。朱梅馥有一种价值观,在这种价值观里,爱情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一种长相厮守的完整生活。她希望瓦全,或者进一步说,她觉得自己有能力把这局面反转。

中年之后,她慢慢胖了,可绝不是张爱玲小说里写的“扁薄美丽”,她的面容自有一种舒展,那绝不是一个怨妇的脸。

△傅聪和母亲朱梅馥

而就是这种脸,喝退了成家榴。成曾亲口对傅敏说:“你爸爸很爱我的,但你妈妈人太好了,到最后我不得不离开。”

在许多当红网文里,有人说成家榴为了傅雷从此终身不嫁。这当然是夸张。事实上,张爱玲写了殷宝滟送花楼会之后,因为故事和真人真事的符合度太高,成家榴便吓得遁走内陆,嫁给一个空军,这一点张爱玲在后记里写得明明白白:

我忽然想起前些听见说殷宝滟到内陆去了,嫁了个空军,几乎马上又离婚了。 ……我不知道她离开了上海。《送花楼会》那篇小说刊出后她就没来过,当然是生气了。 

是她要我写的,不过写得那样,伤害了她。本来我不管这些。我总觉得写小说的人太是个绅士淑女,不会好的。但是这一篇一写完就觉得写得坏,坏到什么地步,等到印出来才看出来,已经来不及了。见她从此不来了,倒也如释重负。 

听到她去内陆的消息.我竟没想到是罗潜之看了这篇小说,她封他交代不过去,只好走了。她对他的态度本来十分矛盾,那没关系,但是去告诉了第三者,而且被歪曲了(他当然认为是)。那实在使人无法忍受。 

张爱玲对此十分后悔,因为她觉得因为自己,断送了两个人的好姻缘,“也许是他们一辈子唯一的爱情”。1982年,她给宋淇写信时说:

“决定不收《殷宝滟送花楼会》进新小说集(指《惘然记》)”,原因是“《殷宝滟送花楼会》写得实在太坏,这篇是写傅雷。”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张爱玲写这篇小说,是为了报复傅雷当时化名“迅雨”写的评论文章。在那篇文章里,傅雷虽然表扬张爱玲填补了“五四”以后小说创作的空白。但批评她的《倾城之恋》,是“疲乏,厚倦,苟且,浑身小智小慧的人,担当不了悲剧的角色”。

现在有许多文章,都是持这一观点。认为张爱玲是故意为之,为的是出傅雷的丑。

但其实并不是。

因为写殷宝滟送花楼会的时候,张爱玲并不知道,“迅雨”就是傅雷。她一直到去了香港,才从宋淇口中得知这段往事。所以,所谓复仇之说,是不靠谱的。

如果张爱玲知道傅雷的性格,如同他对杨绛说的那样:“我这个人,是不大表扬人的”,那她大概就会知道他的苦心,在批评的背后,其实是一颗真诚的心。

这一点,大概只有朱梅馥晓得。

而我更偏向于,傅雷和成家榴的分手,其实只是两人的不够爱。或者说,成家榴被朱梅馥的爱也击垮了,她掂量了自己的爱,发现完全不在一个等量级上。这一点,敏感的张爱玲似乎更加清楚,所以她在文章里戳穿了这一点,她问殷宝滟,为什么不离婚?

 她想了半天。“不过你不知道,他就是离了婚,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 

呢?” 

而那一边,傅雷在心底里,未见得不明白,自己其实离不开朱梅馥。这种离不开,绝不是道德上的,而是心灵层面的。他给儿子的信里说,“我无论如何忙,要是一天之内不与你妈谈上一刻钟十分钟,就像漏了什么功课似的。时事感想,人生或小或大的事务的感想,文学艺术的感想,读书的心得,翻译方面的问题,你们的来信,你的行踪……上下古今,无所不谈,拉拉扯扯,不一定有系统,可是一边谈一边自己的思想也会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变得明确;而妈妈今日所达到的文化、艺术与人生哲学的水平,不能不说一部分是这种长年的闲谈熏陶出来的。”他好为人师,但其实自己才是一个学生,如果没有朱梅馥,他的这些话,又有谁来听呢?

五十年前的今晚,1966年8月30日,一群红卫兵冲进了傅雷家。

反革命罪证很快被找到了——一面有蒋介石头像的镜子,一本有宋美龄画像的画报。傅雷说:“这箱子是姑妈多年前托我保管的。别人寄存的东西,我家从来不动。”

这样的对话,当然遭到毒打。

许多年后,包括傅聪在内的我们都很清楚,傅雷的性格,注定了他的死是一种必然的结局,但我们都诧异不解,因为这结局不应属于朱梅馥。她对生活充满希望,就像傅聪说的那样:“我知道,其实妈妈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忍受得过去……”

但既然她所爱的男人决定去死,她为什么要忍受?她已经忍受了一辈子。她坦然地对丈夫说:“为了不使你孤单,你走的时候,我也一定要跟去。”

9月3日,她静静地等他写好遗书,然后用一床天蓝色浦东土布的床单撕成长条,把自己吊在落地窗的钢架上,地上铺着棉被,怕声音吵醒了邻居。

在做这一切之前,朱梅馥出去对保姆说:

“明天小菜少买一点。”

这是她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李舒 出品

山河小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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