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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孔子相遇

 五千韧月 2016-09-23


与孔子相遇

—读《<论语>里住着的孔子》有感 —

文·陈国安

  在苏州,2002年春天,天赐庄校园里,我与伟俊兄第一次相遇。那天阳光明媚,课间,我们聊天,他说他小学语文教学的三个“留下”:留下语言、留下形象、留下情感;他还说他带着老师一起办读书班,他是小学语文教研员。我高兴极了,没想到,对语文和语文教学的理解,我们竟有如此多的相同。

  有了第一次相遇的共鸣,此后,我们在兴化和苏州也就有了多次的愉快相聚。

  在兴化,2012年春天,盛开着油菜花的原野上,我与伟俊又一次相遇了。他请我去他老家戴南镇讲课,在观赏油菜花的船上,他说他要给读书班的老师做个连续性专题讲座,准备挑一种书来细细讲,并说自己最感兴趣的还是《论语》。我一听顿时又有了共鸣,因为我一直认为中国老师的必读书第一部便应是《论语》。我在大学中文系讲先秦文学史,所以《论语》每年是必读一遍的。每次讲到《论语》,我总说现代中国人都应该至少读一遍《论语》的,因为无论是中国名学者梁任公还是域外汉学家伊佩霞都认为要了解中国必须读《论语》。大概经过了半年的集中准备,加上以前多年的阅读积累,这一年的秋天,伟俊的《论语》便开讲了。

  我不知道于丹女士的《论语》在中央电视台何时开讲的,(因为我从不看电视,)却听闻了很多由此而生发出的褒贬论评。其实在什么地方讲《论语》就注定了讲听双方会在什么地方与孔子相遇,在不同的地方讲《论语》必然会遇见不同的孔子。每一位读《论语》的人都会在心底与自己“想见”的那个孔子相遇,每一位讲《论语》的人又都会把自己想遇到的那位孔子按照自己的“想见其为人”的方式描述给听者。伟俊讲《论语》的绛帐设在兴化小学语文教师读书班上。兴化邻县宝应刘宝楠为清代《论语》研究集大成者,刘氏前后三代人共治《论语》成为学术史上的佳话,伟俊以一人之力前后三年为兴化小学语文老师讲读《论语》也成为了江苏教育的佳话。

  刘氏研治《论语》立足于学术,伟俊讲读《论语》立足于教育。因此,我从头到尾读了三遍的这部书稿是一位普通教师的《论语》阅读笔记。

  在今天,我们为什么要读论语,我想那是为了让自己在《论语》的背景中理解生活发现自己,“中国”生活是一个个从《论语》上“趟”过来的人在中国演绎出来的,没有读过《论语》你理解的过去的中国生活便缺少了神采,你也将发现自己在今天生活中愈发地缺少活泼泼的背景和神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伟俊讲曰:

  “这里的‘无所争’,并非墨守成规、无所作为和不思进取、不求上进,而是一种境界。君子有自己的人生理想并孜孜以求,而不会在细枝末节等具体利益上和人争夺。如果一定要竞争的话,也是彬彬有礼,尊重对手,从容对待结果的。孔子以古代的射礼说明君子的竞争。比赛前相互作揖登场,比赛结束后下来喝酒。竞争成为一种对过程的享受。这样的竞争礼仪,表现的是人与人相互尊重的内在要求。”

  这番讲读立足于生活,从生活中理解我们的传统,理解我们的文化,这是在文化和传统似乎已经断裂的今天迫切需要的“回归”。我们读传统文化诗文不是为了回到传统的时代中去,也不是为了在“今天”制造出一个古雅的“传统”生活,而是为了使我们今天真实的生活更有意义更有价值更有文化。其实,传统又何尝被断裂了呢?传统传统,传下来的才叫传统。在没有《论语》读的时代,在不读《论语》的时代,其实,中国人生活中的那本《论语》是在的!孔子何尝离开过我们,孔子何尝离开过中国!

  在中国,读《论语》固然是向孔子学做人。孔子是万世师表,而作为一名老师来说,更是向孔子学做老师。学做人继而学做老师,这是今天老师读《论语》的起点吧。孔子是一位仁者,也是一位智者,更是一位行者。教师应该是一位仁者,也应该是一位智者,更应该是一位行者。

  《论语》用20篇告诉了每一个中国人如何好好活下去的道理,孔子的话常常告诉我们在一天天的活下去的历程中努力地真诚地做人,做一个好人:君子,做一个聪明人和行动者。《论语》一开篇第一章三句话,伟俊讲曰:

“反复‘讽诵’‘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体味其中的‘语言、文字以及音韵、节奏、声调和韵律’,尤其是其中的‘节奏、声调’,孔子面对学生谆谆教诲的场面,自然地浮现于我们的眼前、脑际。这三句话,不是孔子的理性判断,不是孔子的自说自话,也不是孔子对学生的训话;而是孔子与学生的亲切对话和循循诱导,表现了他对学生心灵的殷殷关注。当孔子感受到弟子们心中的困乏、疑惑、芥蒂时,他这样说,就是在与弟子们交心。这样的交心是富有情趣的,是充满感情的。情是孔子对待弟子的真诚、关心和期待;趣是孔子说话的口吻和语气;‘不亦说乎’‘不亦乐乎’‘不亦君子乎’不是反问,而是商量,是启发,是引导。”

  一开篇,伟俊就遇见了一个孔子老师,因为他是在小学语文老师读书班上讲《论语》时与《论语》里住着的那位孔子相遇的。有一次,我去苏州德善书院做一个公益讲座讲《论语》,备课时,深夜鸡窗,读这三句话,就一直在问自己,这是孔子第一次做老师时讲的三句话吗,这是孔子在一次最重要的政治场合或教育论坛讲的三句话吗,这是孔子快要咽气时讲的最后的三句话吗……为什么编《论语》的孔门弟子们把这三句话放在开篇呢?这三句话为什么足以“镇得住”《论语》这近万六千字呢?我想《论语》既是教中国人如何成为中国人的,那么这三句话也许就是中国人的“三观”了吧。

  那天我在德善书院的公益讲座中讲这三句话时也有一番理解,现将根据录音整理的文字移录如次: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这是中国人的世界观。

  《论语》一冲口就是一个“学”字,这是整个中国人世界观的体现,也最能够体现孔子的世界观,孔子就是一位学习到老的中国人。学习,这是人的天赋,是人的本能,你一生下来就得吃饭,吃饭就得干活。

“学”要“时习”。中国人对待人本能和学习的态度体现在这一种世界观里了:学习要在生活中被激活,本能也是在生活中才被激活的。学习的不是知识,不是能力,学习是在生活中把知识和能力激活以后,获得快乐。所谓“时习”,就是不断地让所获得的知识以及能力在自己的生活中被激活,归根到底,一切的学问都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因此,你一切的获得都应该都成为生活的一部分,都应该成为激发你生活激情,改变你生活状态的一部分。学习的价值观体现在人的世界观里边。

  “说”,恰恰是一个中国人对于内心诉求,对于世界的基本态度。李泽厚用乐感文化来讲中国人的文化心理,这是非常有道理的。这个“说”强调的是一种内心的感受,在“时习”在这样的条件之下,人才能感到愉悦。

  第二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它讲的是中国人的人生观。

  在个人生活空间里除了自己的血缘关系、婚姻关系之外,还有一个社会关系。只有当社会关系出现之后,“人生”才会出现。所以只有自己的人生,不是人生,仅仅是个人。只有当你建构起社会关系时,人才变成有“人生”的人。而在人生的语境中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社会关系的概念就是“朋”。 “朋”是一个会意字。月,不是月,是个肉,代表两个人各自站在那里。“朋”和“友”还不一样。“友”也是会意字,手拉手是朋友,是有身体接触的。“朋”是没有的,彼此独立的。所以,中国的人生观,首先强调的是自身的独立,独立之精神,是中国知识分子极为关注的一种内心态度,而正是以独立的状态进入这个社会,建构 “朋”的关系。而这个社会关系,不以远近距离为标准。“自远方来”,“远方”拓展开了物理距离,而物理距离在“来”这个社会活动进程中,被消解了。也就是说,人可以通过社会活动,来消解物理距离。建构起来了“朋”的社会关系,才会有“乐”。从这个“乐”,你能够想象出孔子喜笑颜开、手舞足蹈的、孩子一般的天真。人要有朋友的,有社会关系,否则不能称其为人生。而面对这个社会关系呢,人应该怎么样?人应该真诚,应该拥有孩子一般的纯真。唯以如此,你的社会关系才是纯良的,你才能获取一种快乐。

  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指的是中国人的价值观。

  你只有是你自己的,做成自己的,才有价值。因此,你是你自己的,你做成你自己的,才是人生的目的。至于别人知道不知道,与你无关。你不必因别人知道或不知道,而“愠”或“不愠”,“乐”或“不乐”,“说”或“不说”。所以“人不知而不愠”这句话,在我看来是指到了人性的根本处。也就是说,你为谁而活着?你为别人而活,则别人一丝波动,都会成为你自己人生改变的原因。而独有“人不知而不愠”,方能够坚守自己。

  其实人生无非就是两个事,一个知己,一个知人。一如教育,我觉得就是告诉孩子,发现自己,理解别人。知己知人嘛。知己者方能坚守自己,知人者尤可体味他人。我觉得这才是教育一个重要的切入点。你告诉他,你是怎样的。然后,他就可以坚守住自己。你告诉他,别人是怎样的,他才能去体味别人,体贴别人,安慰别人,这个很重要。所以“人不知而不愠”,实际上,是从根本上规定了中国人的人生态度,人生价值。由此,人在价值观上极为重要的是君子之心。以君子作为个体的价值标准。这个君子是人的价值标准,所谓君子,就是“人不知而不愠”的人。

  从“求知心”启程,让纯真的“童心”贯穿行程,以“君子心”告别人生的旅程。“求知心”与“童心”都在诱发着人们的好奇心,每一天的人生都是新的,日日新。每一个崭新的朝日又都是前一个绚烂的夕阳的延续,日子如此,知识又何尝不是如此的呢?

  我是在德善书院讲台上讲读《论语》的,因此,我在彼时彼地的《论语》中遇见的孔子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标准的中国人。伟俊不断把在他的《论语》里遇见的那位活泼泼的孔子告诉在他讲台下听讲的每一位老师,于是,他遇见做老师的孔子凸显出的教育者的神色就浓了许多。“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伟俊说:

“孔子喜欢谦虚的人。

  除了孔子喜其谦逊,漆雕开确实谦虚之外,细细想想,这件小事里还有文章。孔子是喜欢谦虚的人,但是孔子也希望他的学生能出仕到诸侯、大夫那儿做事发挥作用。这可以从孔子经常和弟子们讨论政事以及不少弟子从政的事实看出来。孔子自身从政的愿望也是强烈的,如《阳货篇第十七》第5 章:‘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罕篇第九》第13 章:‘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 也。’

  如果孔子只是试探漆雕开,看他有没有自知之明,那么漆雕开的回答很让孔子满意,认为自己还要增长才干才能更好地做事,所以孔子高兴;如果孔子实事求是,认为漆雕开确实能出去做事了,而漆雕开过分谦虚,没有答应孔子,那么孔子在高兴的同时应该鼓励他,让他出去做事。孔子作为老师,他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呢?我们想象一下那个情境,也别有一番意味。”

  老师也是一个活泼的人,孔子是这样的老师这样的人。忽然想到,我也曾遇见过教师的孔子。于此,也将遇见孔子老师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时我的一段理解说出来: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这里孔子在说一个知识观上具有‘独立’价值的教师标准。这是‘为己’的教师。这是真正的爱知识而求知爱教育而做教师的人,是‘为己’的‘古之学人’,这样的人才是真的 ‘师’!

  教师要承担着‘故知’传承的职责,同时,也要完成生发‘新知’的使命。故知存在于昨天的生活,在今天的生活中‘习’‘温’之,于一个具体的个体的人来说,这本身便是一种‘新’了。但这到底还是没有完全脱离‘故知’的样子,成为今天的‘新知’,只有在今天的生活中‘求知心’又拓开了‘新境’,‘活泼泼’地改变了今天的日子,‘新知’诞生了。新知源于故知。

  无论是‘既故知又新知’还是‘由故知而新知’,这都在告诫太阳底下最光辉的灵魂工程师们:‘只故知无新知’是‘为人’之师,充其量算是‘经师’而已。‘既故知又新知’或‘由故知而新知’才是‘为己’之师,才是‘人师’。为‘人师’,必须有‘为己’之学,‘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陈寅恪)无非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为‘人师’,才能将昨天的‘故知’援引来作为孩子今天的生活的力量,并在今天的生活中‘温’‘习’而酝酿出‘新知’,放入孩子人生前进的行囊,这样的时候,我们才不是只教‘知识’而是教‘人’,‘为己’的老师才有能力教‘人’,因为独立的人才能教得出独立的人。人师是将昨天的知识‘活’在孩子的今天的生活中,并创造新知,为孩子的明天的生活奠基。

  独立的人一定是独立的学习过程培养出来的,独立的学习过程的标准就是在学习中学会思考,在思考中学会学习,一边学习一边思考,一边思考一边学习,二者缺一不可,偏颇不得。”

  每读一遍《论语》都会与孔子相遇一次,每一个人每读一遍《论语》都会与自己“想见”的那个孔子相遇一次,每个人在不同的地方读《论语》会遇见不同的孔子。伟俊《论语》里住着的孔子,是“活”在那个语文老师读书班里的孔子,虽然,伟俊在这部书稿中只告诉了我们钱穆、林语堂、李长之、杨伯峻、李泽厚、李零、金安平他们遇见过的孔子,但在伟俊的脑子里也遇见过了孔安国、何晏、皇侃、邢昺、朱熹和刘宝楠、康有为他们遇见的孔子。伟俊是一位踏实的人,他总是习惯于说自己想得很清楚的东西,一如他想得很清晰的这个孔子,一经他的叙述便格外鲜活了起来。

  下次,再与伟俊兄相遇,我也一定把我遇见的那个孔子鲜活地说给他听听。我想,那将是我跟他各自案头《论语》里住着的“孔子”的聚会,最好还是在那开满油菜花的原野,因为那是我们彼此“想见”的孔子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最好也是阳光明媚的时候……

作者介绍

陈国安

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

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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