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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阿多尼斯

 泉水叮咚700 2016-10-13

阿里·艾哈迈德·赛义德·阿斯巴,笔名阿多尼斯,叙利亚著名诗人。毕业于大马士革大学哲学系,在黎巴嫩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现为巴黎大学教授。阿多尼斯是一位作品等身的诗人、思想家、文学理论家、翻译家、画家。他是当代最杰出的阿拉伯诗人、思想家,在世界诗坛也享有盛誉。其有关诗歌革新与现代化的见解影响深远,并在阿拉伯世界引起很大争论。迄今共发表《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之歌》《这是我的名字》等22部诗集,并著有文化、文学论著近20种及部分译著。他曾荣获布鲁塞尔文学奖、土耳其希克梅特文学奖、马其顿金冠诗歌奖、阿联酋苏尔坦·阿维斯诗歌奖、法国的歌德奖和让·马里奥外国文学奖及马克斯·雅各布外国图书奖、意大利的诺尼诺诗歌奖和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等国际大奖。近年来,他还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2009年3月,阿多尼斯首部中译本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阿多尼斯诗选

[叙利亚-黎巴嫩]阿多尼斯

薛庆国 译

《围困》选译

沙漠(之一,节选)

1

城市在瓦解,大地是尘埃的列车

只有诗歌,知道迎娶这片天空。

2

没有道路通往他家,围困,

街道是怯懦的,

远远地,在他家的上方

一轮惶惑的月亮

垂落在灰尘的线缕。

我说:这是我回家的路。他说:不,

不许过。枪口对准我。

——好吧,我在每个街区

都有朋友,我有多个住处……

3

血之路,

那是男孩曾经谈论的血——

他对伙伴们悄悄说:

天上,只剩下

几个被称为星星的窟窿……

4

城市的声音微弱,风儿

不敢绷紧它的琴弦,

城市的面孔洋洋得意,

如同儿童正为夜晚准备梦想,

要把椅子交给清晨。

5

他们在一些口袋里发现了人:

一个人  没有头颅

一个人  没有双手,没有舌头

一个人  窒息而死

其余的没有形状,没有姓名

——你疯了吗?求求你

不要再写这些。

6

书中的一页,

炸弹在其中呈现,

逝去的预言和箴言在呈现,

神龛、字母拼织的地毯在呈现。

这一页,正散落为纤尘,

从记忆的针眼里,掉落在城市的脸上。

7

城市空气中的杀手,在它的伤口游曳,

城市的伤口是一台轮机,

以流血的城市的名义,撼动着

我们身边的一切;

住宅离开了墙壁,

我不复为我。

8

也许会有那样的时刻:

你被允许又聋又哑地活着,而且

会允许你轻声嘟囔:死亡

生命

复活

再见……

9

自椰枣酒和沙漠的静夜里,

自变卖自己的内脏

睡卧在叛逆者尸体上的早晨,

自街道,自运载着

士兵和人群的卡车里,

自男人和女人的阴影里,

自填充了正教徒和异教徒咒语的子弹里,

自铿锵击撞、流出血肉的铁器里,

自思念着麦子、青草和农夫的田野里,

自圈围着我们的身体

令我们置身于黑暗的城堡里,

自言说着生命、引导着生命的

死者的神话里,

自屠宰、被宰物和屠宰者的话语里,

自黑暗、黑暗、黑暗里——

我呼吸,我触摸身体,我寻找,

寻找我,寻找你,寻找他,寻找他人。

我把死神,悬挂在

我的面孔和这样的话语——大出血——之间。

10

你将会看到——

说出他的名字吧

或者,说:“我画过他的面孔”;

把双手向他伸去吧

或者向他微笑吧

或者,说:“我高兴过一次”

或者,说:“我忧伤过一次”;

你将会看到:

祖国已不复存在……

11

杀戮改变了城市的形状——

这块石头,是一个男孩的头颅,

这团烟雾,是人类的一声叹息。

一切都在吟唱着自己的流放地:血的海洋。

对这样的早晨,

除了它漂浮在星云里

在屠宰的汪洋里的血管

你还有什么指望?

12

和她夜谈,久久地畅谈,

她正让死神坐于怀中,

将岁月

像一张衰黄的纸张一样翻转。

请记住她的

起伏丘壑的最后一张图片,

她正在沙砾之上

在恶的汪洋里辗转,

在她的身体上

有几团人类的呻吟。

13

一颗颗的种子,撒落在我们的土地上。

啊,滋养我们的神话的田野,

请记住这血的秘密——

我在谈论季节的气息

我在谈论天空的雷云

……

《纪念朦胧与清晰的事物》选译

短章集锦

每一个瞬间,

灰烬都在证明它是未来的宫殿。

夜晚拥抱起忧愁,

然后解开它的发辫。

关上门,

不是为了幽禁欢乐,

而是为了解放悲伤。

他埋头于遗忘的海洋,

却到达了记忆的彼岸。

他说:月亮是湖,他的爱是舟。

但岸陆表示怀疑。

正是他的欢乐,

为他的忧愁定制了琴弦。

日子,

是时光写给人们的信,

但是不落言筌。

时光是风,

自死亡的方向吹来。

如果白昼能说话,

它会宣讲夜的福音。

插入忧愁的发辫中,

夜晚之手是温柔的。

冬是孤独,

夏是离别,

春是两者之间的桥梁,

惟独秋,渗透所有的季节。

白昼不会睡眠,

除非在夜晚的怀抱里。

往昔是湖泊,

其中只有一位泳者:记忆。

光明只在醒觉时工作,

黑暗只在睡眠中工作。

夜之梦,

是我们织就白昼衣裳的丝线。

如果天空会哭泣,

如同乌云所言,

那么风便是泪的历史。

音乐传来,

来自风弹奏的树上。

雨是风的拄杖,

风是雨的秋千。

风,教授沉默;

尽管它从不停止言说。

炊烟是庄稼,

只有风之镰

把它收割。

今天,为患病的风儿悲伤,

夹竹桃没有起舞。

孤独是一座花园,

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我对水仙怀有好感,

但我的爱属于另一种花,

我叫不出它的名字。

干渴,

但只有我得不到的水,

让我止渴。

高峰过后便是下坡?我不信:

高处永远将人引向更高。

你对自己说的一切,

你都会对别人说,

即便你无意如此。

据说,仿效是容易的,

噢,但愿我能仿效大海!

有时候,

太阳不能把你照亮,

一支蜡烛却能照亮。

但愿我产生愿望的能力,

胜于我实现愿望的能力。

孤独的男人:一翼翅膀;

孤独的女人:被折断的翅膀。

好吧,我将从孤独中脱身,

但是,去往何处?

我站在镜子前,

不是为了看自己,

而是为了确认:

我所见的真是我吗?

我说太阳是另一个阴影,

但我没有证据;

我说月亮是另一团火焰,

我有许多证据。

我往昔的日子是座坟,

但其中没有尸体。

我的记忆真是奇怪:

一座长满各式草木的花园,

就是见不到果实。

我认识的所有词语,

都变成忧愁的森林。

那个夜晚,我为什么觉得:

天空是夜的竖琴,

星辰是绷断的琴弦?

是因为我独自入眠吗?

现在我明白了:

为什么那些只梦见光明的人,

有时候也会赞美黑暗。

写作吧:

这是最佳的方式,

让你阅读自己,聆听世界。

时间已经错过,

你无法成为自己,无法了解你是谁。

童年已经逝去。

女人:

能降下泪水的云。

生命,是死神服用的灵丹;

所以死神长生不老。

绝望长着手指,

但它只能抓住

死去的蝴蝶。

乌云也有思想,

由闪电记载,

由惊雷传达。

爱,是持续瞬间的永恒,

恨,是仿佛永存的瞬间。

规则,

往往是重复的例外。

无论我们身在何处,都有泥土伴随,

那是永恒的相会;

无论我们身在何处,都有时光伴随,

那是永恒的离别。

大海没有时间

与沙子交谈,

它永远忙于谱写浪涛。

如果大海是森林,

那么词语便是飞鸟。

万物都会走向死亡,

只有人除外,

是死亡向他走来。

绝望是习惯,

希望是创新。

最遥远的光亮,

比离我们最近的黑暗还要靠近我们:

距离,通常只是神话。

不,是生命在发号施令,

死神只是忠实的记录员。

快乐长着翅膀,

但它没有躯体;

忧愁有着躯体,

但它没有翅膀。

水是永恒的躁动者,

石头在睡眠中歌唱。

玫瑰的影子,

是一朵凋谢的玫瑰。

跪曲着,黑暗降生了;

挺立着,光明降生了。

花儿是眼里的一个季节,

芬芳是心中的一个季节。

书写是正在兴建却不会竣工的房舍,

由那个流浪的家庭居住:文字。

最纯洁的话语是从上天嘴里降下的,

可是,它被称为堕落的话语。

是的,光明也会下跪,

那是对着另一片光明。

鸟儿拒绝歌唱,

在不懂得静默的田间。

黑暗生来便是瘫子,

光明一降生便行走。

月亮真是无知,它的荣耀真是虚妄:

不懂得与任何一颗星星交谈,

也不认识一个字眼;

而所谓的月光,

不过是它借来的外衣。

太阳即使在忧愁的时候,

也要披上光明的衣裳。

黑暗是包围四周的暴君,

光明是前来解救的骑士。

死亡来自背后,

即使它看上去来自前方:

前方只属于生命。

群体书写历史,

个人阅读历史。

舌头由于说话太多而生锈,

眼睛由于梦想太少而生锈。

有时候,最美妙的灯盏,

并不是为看清光明

而是为看清影子

而点亮的灯盏。

疯狂是个儿童,

在理智的花园里,

做着最美好的游戏。

幻想是种典礼,

我们无法举行,

除非是在现实的厅堂里。

石头的生命不会终结,

因为它死一般地活着。

就连风儿,

也希望化为

蝴蝶牵引的辇车。

我自幼便受过伤,

我自幼就懂得:

是伤口创造了我。

时光:

在欢乐中浮游,

在忧愁中沉积。

太阳不说“是”,

也不说“否”,

它说的是它自己。

你的抵达,

往往是你真正行程的开始。

最明亮的闪电,

来自心头;

同样来自心头,

还有最乌黑的云团。

跟小草作战,

却向荆棘投降——

这是最时髦的英雄。

诗人啊,你的祖国,

就是你必定被逐而离去的地方。

无论你如何疯狂,

你的疯狂都不足以

改变这个世界。

爱是我们往昔的脚步,

往昔是我们将至的尘土。

诗歌是天堂,

但它永远在

语言的疆域流浪。

他跳下自杀,

从高高的窗口:

这是坠落,

还是飞翔?

遗忘有一把竖琴,

记忆用它弹奏

无声的忧伤。

你的童年是小村庄,

可是,

你走不出它的边际,

无论你远行到何方。

《预言吧,盲人!》选译

盲人在预言中记述的几种境况(节选)

诗人的境况(一)

你只能朦胧地理解他。

可他是多么清晰:

意义的太阳,有时,

会被墙的阴影遮挡。

诗人的境况(二)

在死后,他对那个君王说:

你逝去了,你的王权逝去了,你的大军逝去了。

我依然故我

我在每个清晨再生。

他对那个君王说:

起来,去见证,你会发现

你在追随我的踪影和脚步

你会看到我的诗歌

成为光的君王,你是我的一道光线

在我的词语里炽燃。

被告的境况

——“你的某些言语,是影射先知。”

——“我没有影射。”

——“你否认有关性交各种特征的圣言,你在黑暗中信仰

你的隐秘魔鬼的启示。”

——……

思想者的境况

我经常犯错,我依然在犯错,

我希望这种错误持续不断——为了获得被照明的真知。

我不要完美,在我的呐喊和叹息中迸发的思念

并不需要一张靠椅。

草寇的境况

我只有这个濒死的时代

我只有这本濒死的书籍

我只有这条濒死的道路

我只有这个濒死的国家

我只有这份正在前行的虚空

——在人类的脚步下升腾、蔓延

写作者的境况

儿童写道:“城市的声音响起

重复着叹息和哀歌。”

老人写道:“唉,我们这块土地的泉流是红色的。”

穷人写道:“空虚是我们脚下的种子。”

诗人写道:“绳索拖拽着

在窝巢旁窒息而死的鸟儿。”

太阳会写什么?它对太阳的子嗣会说些什么?

疑问者的境况

是什么在他内心涌动?

爱与恐惧的碎片?

梦的队列?

马群?幽暗的不眠之火山?

他探究

任由这股激流奔腾

驱赶着一排排骇浪和宇宙搏斗

墨水

下垂的手掌

谁在书写?

啊,激流——朋友、敌人和父亲!

流亡者的境况

他逃离了他的民众

当黑暗说“我是他们的大地,我是大地的奥秘”的时候

他该如何、怎样称呼一个国家

——不再属于他、他又舍此无它的国家?

民族的境况

民族:一片森林

屠杀了林中的飞鸟

以便在屠杀的血迹中,看清

自然的躯体如何反刍翅膀的记忆

统治者的境况

他的大脑是谬误的

但他的宝座是正确的

国家向他弯腰

向他的车轮弯腰

不容辩驳之理的境况

我不怀疑:神话驱策的马群

在杀害它的骑士。

《黑域》选译

短章集锦

阿拉伯的大地是忧伤的,

她的忧伤是语言额头的皱纹。

谁了解如何阅读诗歌,

自己就会变成诗歌。

用诗歌阅读世界,而不是用世界阅读诗歌,

在我看来,这才是真正的诗歌评论。

没有一种水洗涤现实的躯体

如同梦之水一样。

暴君只会酿醇他们偏爱的酒:

自由的血。

这个建立在规则和教条之上的世界

尚存的惟一欢欣,

便是在规则和教条之外生活与创造。

我属于一个已经终结的世界,

但它并不承认自己的末日;

相反,它还想再生

在何处?

在它自身的废墟里,

在它的幻景与魅影里。

“尘土就是我们的岁月。”

然而,在这尘土的后面,

或是底下,

却有着生命的脉动。

写吧。不要写!诗人啊——

除非是为了在词语的巢房里

种下愿望的丛林。

阿拉伯语不会挺直腰杆,

除非阿拉伯人行使起自由,

如同它是字母表中的另一个字母。

难道被割断了颈项,

正义的头颅真的会高昂?

忠诚于“绝对真理”的人们,

每一天,这样的“真理”

都在背叛他们。

不要向风求助,

你也许会引起尘土的嫉妒。

谈论世界终结的话语,自古以来

无非是再一次强调:

“终结”只是另一个“起始”的

另一个称谓。

当我想要步入光明,

我在我的阴影里行走。

“我想成为老翁。”

这是新月自诞生起

就不停对星辰重复的话语。

——你为什么是诗人?

——因为我只会同不会说话的无名者说话。

我一直希望有机会倾听

一次公开的对话

在天使在魔鬼之间。

诗人啊,你的孤独有多么繁庶,

又有多么不幸:

它是生活在完全的寂静之中的整个民族。

祖国如何能伟大

凭着琐小的人?

我写,

不是为了展现真理,

而是为了学习如何寻求真理。

你不会因年长而衰老,

而是因偏要留住青春而衰老。

只有上帝,知道他的心思

知道他是虔信者或是渎神者;

那么,那些声称自己确信上帝的人们

凭什么道理和他论辩宗教?

你说:“我在。”

并不一定意味着你活着。

出于哪门子智慧,或是为了哪门子智慧,

只有魔鬼才被赋予

和上帝论辩的权利?

我曾期待俄耳甫斯和欧里狄克相聚

以便看看:

他是扔下竖琴去拥抱她

或是相反,继续抱着竖琴?

没有疯狂的世界,

不可能是理性的世界。

是什么令你烦恼,诗人?

你想让不懂得自由的人

承认你的自由吗?

今天,围坐在思想周边的

是卫兵,侍从和厨子。

在思想的历史上

这不是首次。

在尚未确定他是否长着头颅之前,

他们已为他准备好王冠。

怪哉鳄鱼——

凶残成性,

而当它袭击猎物,

却要以眼泪武装自己。

有一次,

我宁要伟大脑袋的绝望,

也不要琐小脑袋的希望。

有一次,

我仿佛听到葡萄对我窃语:

“我结成果实,

只是为了一醉。”

有一次,

我看到诗歌

在为难,迷茫;

这一刻,我似乎觉得

它就像一位雕刻家

正在风的墙上

雕刻作品。

有一次,

逻辑倚靠着一根断杖

在我手中入睡,

诗歌却欢舞着不眠,

伴随着万物的催化。

有一次,

我大叫:理智啊,

你为何着迷于星辰的衣裳,

却将她们的身体遗忘?

有一次,

在童年——我把村里河边的石子

堆来摆去,

只想从清脆的碰响中

了解源泉的哭泣。

有一次,

我申请加入波涛的协会,

我请求海鸥

为我作介绍。

在我的深处有一道光,

我感觉它长着嘴巴,总是对我私语:

光明并不是为了把你导向清晰,

而是为了让你越来越靠近意义夜晚的广袤边境。

清晰:并非朦胧的终结,而是它的起始。

光,开始唤醒夜,

夜,开始唤醒鱼网和波涛,

所有的一切都在嘟囔着它的名字

为它出现在大地而颤抖:

——染红天际四壁的血来自何处?

——谁在发问?

大自然是哑巴,

通往语言之邸的向导是瞎子。

此刻,有一首歌从湿润的时间上升起,

然而群星在蹒跚,月亮慵懒地仰卧,带着几分醉意

连朋友们,

也在他们为敌人搭建的监狱里睡眠。

哪儿是大地?哪儿是她的左脸颊?

或许死亡教导我们如何肇始,

但惟有生命,教导我们如何终结。

我们的历史——

依然按照锣鼓的意愿——而非理性的意愿——被创造。

什么是通行的道德?

——蜡烛,快要熄灭在令人窒息的洞穴里。

亚伯对该隐讲述的是哪一种语言?

世界让我遍体鳞伤,

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

向我袭来的黑暗,让我更加闪亮。

孤独,也是我向光明攀登的一道阶梯。

诗歌的魅力:

其中没有父权,没有游戏,脱离事务,没有缘由与规则,

既超越时间,又囿于时间。

流动的水——突然停止流动;

冻结的水——突然涌动奔流。

我在街上行走,不是为了描写,不是为了求证。

我行走,为了想象,为了解放感觉。

我不陈述,

驱动我的兴奋,不会让我的话语成为一种陈述。

隐藏在你里边的那是什么?

不是“你”,也不是“非你”。

我所写,是遵从荒凉的旨意。

如果真有司掌写作的魔鬼,那么废墟便是这样的魔鬼。

政治是诗歌眼里的草秸。

人们为了填平深渊而写作,

我为了加深、拓宽深渊而写作。

诗歌,这座浮桥

架设于你不解的自我和你不懂的世界之间。

真理养了一只鸟

(无论如何,不会是戴胜鸟),

一起飞就会滴血。

不,并没有什么道路,

你应该每天开辟自己的路。

在某些时刻,自某些时刻

有泉水涌出,像轻舟一样载我

将我引向我乐不思返的疆域。

道路——

我们以为解放我们的恰恰禁锢了我们。

那些要求我在这世上现实一点的人们

如同要求我用一只脚走路。

我写作,是为了

让惟一能浇灌我内心的泉水继续流淌。

别要求我指引你——

我只会将你指向最艰难的道路。

他要抵达前方,往往只缺少

向后退却的几步。

生活只愿教导他生活自己的课程

没想到生活是如此自恋!

“梦的钥匙?”啊!这是一把

连自己的门都打不开的钥匙。

昨夜,

他想专用来梦见自由

因此他无法入眠。

不要只害怕魔鬼,还有天使呢。

“天使”,在万物中最有可能突然变身为魔鬼。

即便当你把耳朵贴近天空的嘴巴,

你也不会听到天使的声音。

你两手空空,

然而,手中还是不断地掉落

你的一部分:时间。

如果他在你被囚时,毫不犹豫地杀你

那么当你自由时,他怎么会犹豫呢?

他要求我走得更远,

可他知道我正濒临深渊——

他是谁?他在哪里?

从脑袋里,思想自由地迸出。

然而,是什么奥秘

让脑袋常常成为这一思想的囚徒?

是的,我重复

但是,正如大海重复着浪涛

那浪涛依旧,却不是同样的浪涛。

极少数的人,

能够并知道说出:

在阿拉伯社会,二十世纪之后是十世纪。

时光,在阿拉伯社会停止了工作,

尽管如此,看来只有它还在工作。

你拒绝自杀,我同意,

然而,疲瘁的人啊,

你怎么办

——如果只有死亡能给你安宁?

欢乐,需要我们为之欢乐的东西

忧伤却什么都不需要:

欢乐是生命的状态,忧伤是存在的状态。

多么广大的恩佑:

即便当我们坠入地狱时,

我们也需要上帝的关怀与襄助。

时间啊,

现在你可以提出难解的问题了。

无论你多么爱国,你如何能归属于一个

它不归属于你的祖国?

我的理智知足了,但我的步伐依然固执。

童年是让你能够忍受暮年的那股力量。

用麦子做成的一百个面包,

也做不成一个原子的面包。

倘若没有“未知”藏匿于我们自身,

我们如何能认识宇宙中的“未知”?

忽视,遗忘——

如果你想要不断更新。

我不畏惧,不意外,因为我不怀任何希望。

现在发生的一切,我本预料会在昨天发生。

安萨里求助于艾布·努瓦斯:

这一幕将会一再上演于阿拉伯之家未来的诊室:知识解剖室。

阿拉伯文化的问题在于:

你若是相信太阳,就去证伪天空;

你若是相信天空,就去证伪太阳。

在一个奠基于死亡之上的生命里,

你如何生存?你的生活是什么状况?

只有对这片飘过的云彩,我才承认错误。

如果你能够从作品中知道作家的年龄

这表明你是个拙劣的作家——

创新的作家没有年龄,创新的作品亦然。

我知道当我读的时候,

我为一个人而读——我。

可是,我为谁而写呢?

我们如何在友谊之手和爱情之手中间取舍?

然而问题在于:

我们知道不可思议的爱,却不知道不可思议的友谊。

我感到我被终身放逐,

在我写下的每一个句子里。

夜晚在我的枕头上沉睡,

我却独自无眠。

清晨借给我它的墨水,是要我书写黄昏;

黄昏借给我它的墨水,是要我书写清晨。

此刻我感到:我的记性如同女孩,

记忆是装饰她发辫的彩带。

麦穗对着风弯腰,

不是为了致敬,

而是向风指明离别的道路。

海岸的石砾有着多么博大的智慧:

以永恒的静寂,聆听着

永远唠叨的波涛。

我时常谈论起迷宫,

别以为它存在于外部世界——

请确信它就在我的心中。

天空要我学会云彩的礼节,

但是昨天我见到:

黄昏的云彩遮住了天空,

却并没有向它致歉。

光,为我的无知而惊讶——

那是当我问起:

云彩阅读什么?

流离失所,但他只愿栖身于清白的庇所;

许多人憎恨他,但他只愿教授爱;

他是被时代绞碎的面孔,但他只愿照自己的清白和爱创造世界。

他,就是打开天际的光明。

用诗歌,他想超越诗歌。

手是田野和作坊的祖国

如同眼睛是天际的祖国。

只有通过一种方式才能征服死亡:

抢在死亡之前改变世界。

——你和他之间有何区别?

——他屈从于已经存在的黑暗,我屈从于尚未存在的黎明。

他有多重身份,

因为他只有一个国度:自由。

你在空虚中写作的感受

有时候也让你感受到充实。

不要谴责,不要表白,

让一切在它自己的诗歌里遨游。

女人——一根肋骨,

来自男人——另一根肋骨;

然而人们还是说:那子宫是万恶之本。

有子宫的人啊,他们给你扣上罪名,加以驱逐。

女人!欢迎你的罪恶——毁坏了契约的罪恶,

欢迎你善良的堕落。

有的男人,由组成他名字的几个字母构成,

不多,或许还略少。

至今,他还在寻找天堂;

至今,他发现的只是地狱。

这是什么文化?

——你无法成为自己,除非你离开自己。

感谢我的敌人

武装了我,使我摆脱软弱。

感谢他们:他们愈是凶残,我愈有活力和力量。

你与你的时代作对吗?

那么,你走在一条通往更深、更美境界的道路。

他不感到自己是谬误的,

只有当他强调自己说出了真理的时候。

无意义——

那种即便当它不存在的时候依然存在的惟一存在。

一只脚踏在开启混沌的方向,

一只脚踏进肇始精确的方向,

两个方向一起构成我的道路,

两只脚赋予我脚步的孤独:

卓然独行,令任何章法难以企及。

爱情,是一句西班牙—阿拉伯的谚语:

“用曲折的书法写成的笔直的文字。”

好的,我将给你火。

可是,你为什么不去自己寻找点亮你的火花?

好的,我将给你火花。

可是,你为什么不去自己点燃适合你的火?

“每一个爱国者背后都有一个商人。”

——美国小说家梅尔维尔如是说。

“是否正因为如此,爱国者满脑子想的都是指控别人叛国,并且相互指控?”

——诗人如是问。

我搜集我的错误,

不是为了把它置于枕下,

而是为了把它洒落在道路上:

错误,也会发光。

罪过:对自由的另一种赞美。

“我们在爱中创造的一切,总会在善恶之外实现。”——尼采如是说。

也许是的。

因为爱是自然与超自然相聚的那一点,

两者融合为一,以至难以分辨什么是肉体、什么是灵魂。

“绝对”是没有终点的阶梯。

奇怪的是,攀登“绝对”之梯的身躯,并非那些强健的身躯,而是那些羸弱的躯体。

你以为已经超越、弃之身后的事物,或许会在你面前突然冒出,在某一个瞬间,在某一个地方。

那个国度,其制度多么完美,其治安多么出色!

其中只剩下寡妇和狗:

寡妇打扫街道,狗充当卫士。

“无形”是我寻访“有形”的向导。

靠在我窗前的那棵树上刚刚坠落的一片叶子,或许也想对我证实:

死亡,是生命最深刻的创造物。

语言是乐器一件,

但它写就的诗篇却是交响乐。

他们:

想要把他和他们自己拉平。

因此,他们谈论的只是他生命和作品中的缺陷。

如果你认为自己能够实现梦想,

那么你永远不会梦想。

人的一生是两个承诺之间的浮桥:

醒觉时对生命的承诺,梦幻中对死亡的承诺。

通常,读者只喜欢能从中找到自己思想的书籍;

真正的读者喜欢能从中找到挑战自己思想的书籍。

我们应该有勇气了解那些我们早就预感到不会喜欢的事物。

只有当时光从你手中溜走,你才感到它的沉重:

白昼,当你身处其间,是一翼飞羽;

然而,当它逝去,就变成了岩石。

沙漠强化了雨的自信:

相信它是永远被期待的。

如你所说,那真是一个有爱心的民族,

然而,它爱的只是死去的子嗣

——这是一个忠实于坟墓的民族。

也许,我们这个时代最凸现了这样的矛盾:

“好”的原则和“坏”的结果,

“复兴”的思想和“致死”的行动。

看来,这个时代越来越盛行的种种野蛮行径,令许多人生发出赤裸裸地回到森林的愿望:为逃脱或隐遁。

然而,这种可能也越来越小了:

接收裸露者的森林已经不复存在。

在你说“他占有崇高地位”之前,

先问问:是哪些人抬高了他?是哪些人在仰望他?

他改变了想法却未改变趣味;

或者改变了趣味却未改变想法:

在两种情况下他都并未改变。

“现时”由死去的人们造就,

“未来”由缺乏“现时”的词语造就:

这就是主流的阿拉伯思想。

祖国与我身披同一具枷锁,

我如何能和祖国分开?

我如何能不爱祖国?

生活,让你和他人相聚,

可是,生活是否让你和你自己相聚?

我从未曾听肉体谈论过灵魂;

我听灵魂每次都在谈论肉体。

她说:快乐是尘世的天空。

我说:但愿它是天上的尘世。

生命并不短暂,短暂的是人。

她忿忿而问:

“人与动物的区别是什么?语言吗?”

没等我回答,她答道:

“区别在于人能够转变为动物。”

诗人不会有洞察幽冥的眼力,

如果他没有洞察现实的眼光。

你如何确定你自己,只取决于你如何否定你自己。

他喜欢坐在风中,

只为了预先体验制造他最后的床榻的那种物质。

他谈论着翅膀,

但他的话语中只有桎梏。

如果现时是连接“两岸”——过去和未来——的桥梁,

那么人的创作只有始于汇聚这“两岸”,才能获得价值和意义。

言语是只在故土生长的树呢?还是如同光一样生长在任何地方?

说出你的答案,我会说出你创作的是哪一类作品。

有一类书——当然很少——不仅需要你用大脑阅读,还要你用整个身体去阅读。

勇敢的身体,怯懦的思想:这是一个社会腐烂与堕落的标志。

在诗歌中,你不能忠实于你的时代,而应忠实于时间。

或许,为了忠实于你自己和诗歌,你应该背叛你的时代。

你真正的凯旋,在于你不停地毁坏你的凯旋门。

政治,在实践层面上,仿佛是如世界一样巨大的锅炉,

煮满了一大锅汤,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头颅。

他形容自己在同奴性战斗,

可他却是自己思想的奴仆。

写作是变化诞生的子宫。

政客不止有一条舌头,也许这不是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他不止有两只手。

当我凝视淹没了世界的灰烬时,我感到一阵眩晕;

只有当我想象创造者的头颅在四周愤怒地燃烧,诗歌的翅膀在灰烬之上扇动时,我才醒来。

想象力在诗歌中是桥梁,

在爱情中是森林。

死亡,是将生命转化为意义的最后一种形式吗?

或许,阅读这个世界最合适、最深刻的方式,

是在阴暗中、或是闭上双眼去阅读。

据说,他沉迷于矛盾之中。

他答道:“这是对的。”

他又说:“否则,我无法辨别真理与谬误。”

他又劝告朋友们:

“糊涂又有何妨:

赞扬你们的人并不真正了解你们,

贬斥你们的人完全不懂得你们。”

今天,低首的是风,

灰尘高高在上。

希腊神话说:

“有一种愚蠢是天使般的愚蠢。”

真是这样吗,柏拉图?

夜晚,是太阳之书里面的一个小注脚。

仅仅创造历史还不够,

在创造历史之际,还必须

创造超越历史的勋绩。

夜的词语里有皮肤,

今天,当我抚摸起来,

我感觉像在抚摸自己的身体。

你家的宅基是什么?

——流亡地。

如果水仅仅是水而已,

那它早就渴死了。

因循有着另外一个名字:牢笼。

像源泉那样吧:

哭泣,但不埋怨。

是的,记忆将我们唤醒,

但那是在死亡的怀抱中。

人发现自己开始认识生命的瞬间,

死亡突然来临。

如果风不是个无政府主义者,

天空中就不会发生任何革命。

自从我们发明了“正确”,

我们认识的就只是“错误”。

通常,历史是由鲜血写就。

通常,另一滴鲜血把它抹去。

这样互相吞咽的

是哪一种永恒?

流放地?——

只有在写作中、尤其在诗歌中才被找到。

从爱之云降下的雪正在让我燃烧。

我们为什么常常忘记:

人的始祖——亚当的儿子——生来就是杀人者?

正是兄弟相弑的罪过,在宗教意义上,建立了世界?

用血书写的历史不是历史,

那是又一滴血。

反抗父亲的革命?

在阿拉伯社会,这样的革命一旦宣告就已灭亡:

它在本质上是制造另一个父亲的革命。

似乎父亲不会死亡,只会更替。

小草对着狂风低头,但它决不听从狂风的言语。

他对我说:民族是一首诗篇,个人是其中的字眼。

我对他说:那么诗歌在哪里?

时间:

在书籍的焚烧中开始和终结的工作;

犹如天空那么硕大的子宫,从中降临出嗜好自己桎梏的人们。

时间:

比沙漠多,比一棵树少。

踏着似乎遥无边际的黑暗之梯降临到空间。

时间:

蜘蛛布成的雷达在跟踪自由的翅膀,

其语言是大海,但沙漠才是它的话语,

其双肩是两座大山,死亡的驼队在其间踱行。

时间:

那里的自由是我们皮肤下面的铃铛,

生活将它撂倒,我们一无所闻。

时间:

天空喉咙中的一声咳嗽。

时间:

那里的绝望站立在我的双眼之间,

在我的睫毛上擦它胸口的痒。

为什么,两个真正的敌人之间的关系,通常比两个真正的朋友之间的关系,更加深厚、坦率、持久?

精神被偶像崇拜的丛林环绕:这就是“古代”生活。

是否可以说:“现代”生活恰恰相反——偶像崇拜的丛林被精神环绕?

不,不足为怪——

如果我们看到降临街头的月亮时而呈苹果状,时而又化身为警察。

在这个灾难织就、鲜血铸成的时代,

每天都有一个颤抖的身体在太阳面前醒来,

它的名字是——祖国。

有一个社会,

它的每一个成员在思考、写作、工作时,都仿佛惟独自己是光明:

是否因此,他见到的只是黑暗?

有一个社会,

它的每一个成员在思考、写作、工作时,都仿佛自己是初始:

是否因此,任何人都不去开始

或者说,刚开始就已终结?

有一个社会,

它的每一个成员都在自言自语。

有一个社会,

被一种意识形态控制,在它的实践中,

仿佛集体是一池清水,个人是一汪腐水。

这个夜晚多么漫长:

伸着懒腰,用它的气息编织白昼的衬衣。

在光之前出发,

同它一起、或在它之后归来。

凤凰飞起,将城市夹在两翅之间,至今尚未归来。

从最初的黑暗中诞生了最初的光。

然而,太初有光。

光之手将开始为这个时辰点燃意义的火炭吗?

在现时的巅峰,我在四周只见到历史的雪,

因此,我教导我的身体成为火焰。

来源:《当代国际诗坛》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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