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又名《兰亭集序》、《兰亭宴集序》、《临河序》、《禊序》、《禊帖》等。是晋代书法家王羲之撰文并书写。不论其文其书均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与颜真卿的《祭侄季明文稿》、苏轼的《寒食帖》并称三大行书法帖。以上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自不必多论。 近来书法报有又频发有关《兰亭序》的文章,再次论及所谓“冯承素本”、“虞世南本”、“褚遂良本”命名的谬误之源,正本清源以告世人,篇篇读来如饮甘露。这不仅对于那些一生苦学二王法书,遵循二王法度却又不明就里的一些书法爱好者来说是振聋发聩的警醒,因得以从此不再被蒙蔽眼目,更是对一些以执教书法讲堂为业,却还未及详加细审,照方抓药,以讹传讹,以致贻误后昆行为的棒喝,因得以从此不再贻传谬说。 其实,有关兰亭序的谬说何其多也,就连王羲之的官职也时而说是“右将军”,时而说是“右军将军”,搞得人莫衷一是。《兰亭序》的研究者吴大新先生给出了一系列证据说明,王羲之担任的实是品级为三品的“右将军”,并非是自《晋书》及其之后所谬说的四品“右军将军”。其实很简单,看一看著名的《怀仁集王书圣教序》上的写法就一目了然了,关于此问题这里就不再多说了。(见图一《怀仁集王书圣教序》) 图一《怀仁集王书圣教序》中清晰记录“晋右将军王羲之” 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三日,上巳节,身为右将军、会稽内史的王羲之,邀请名士谢安及朝中重臣孙绰等四十一人,在会稽山阴(今绍兴)的兰亭,举行“修禊”盛会,曲水流觞,饮酒赋诗。 当日,王羲之、谢安、谢万、孙绰、徐丰之、孙统、王彬之、王凝之、王肃之、王徽之、袁峤之,以上十一人各成四言、五言诗一首,郗昙、王丰之、华茂、庾友、虞说、魏滂、谢绎、庾蕴、孙嗣、曹茂之、曹华、桓伟、王玄之、王蕴之、王涣之,以上十五人各成一篇,谢瑰、卞迪、邱髦、王献之、羊模、孔炽、刘密、虞谷、劳夷、后绵、华耆、谢滕、任儗、吕系、吕本、曹礼,以上十六人赋诗不成,罚酒三巨觥。事后将上述诗作结为一集,由王羲之乘兴为诗写序,总述其事,该文即是著名的《兰亭序》。 王羲之。字逸少,出身于士族大家“琅琊王氏”。因官“右将军”,人称“王右军”,有“书圣”之称。与其子王献之合称“二王”。 据吴大新先生对王羲之的研究结论: 兰亭会举行的时代背景正是南北对峙,战事吃紧的重要当口,殷浩正在筹备北伐之战,桓温也枕戈待旦。王羲之此时身为右将军、会稽内史,虽身在后方,以其为人决不能置身于事外,便效法其先祖王导的“曲水修禊诗会”,因此才有了这一次著名的“兰亭雅集”事件的发生。 与会者绝非一班简单的文人名士。不仅有朝中要员五、六人,且大部分于军中供职,多来自京城乃至前线。他们千里迢迢来到会稽山阴绝非仅为发“文人雅兴”这么简单。因一篇千古传颂的《兰亭序》而闻名的这样一次“文人雅事”,事实上却是一次研究北伐战略带有政治协商色彩真正的军事会议。 这也正说明了一次被后世认为是“文人雅集”的盛会为何会有少一半的人不能赋诗的缘由。但这所谓的不能赋诗,又绝非是行伍之人不能行文之故,多是另有隐情,故使得东道主的属官们乃至有朝中大员也都“不懂诗文”甘被罚酒三斗了。个中缘由更加印证了为何兰亭一文前后风格迥异,后半部突发死生之叹的原因所在。 这一观点笔者深为认同,一下子解决了萦绕于笔者心头十数年的疑云。并且更加坚定的认为,拂去有关《兰亭序》的一系列迷雾,对于我们深入认识《兰亭序》,更好地学习《兰亭序》的至关重要。 从古至今,历代书家都宗法二王,尤其钟爱《兰亭序》,元代书家赵孟頫更是对《兰亭序》情有独钟,并有著名的《定武兰亭十三跋》行世。 世间的《兰亭序》传世版本何下数十百种之多,但无非源于两个体系,其一是墨迹“摹拓”体系,以所谓世称的“虞本”、“褚本”、“冯本”为最著。“拓”音tà,原作“搨”,或作“?”,描摹的意思。所谓“摹拓”,指用紙墨摹摸古帖,即用薄纸蒙在原迹上描摹复制的方法。其一是“刻拓”体系,以“欧本”之“定武”为最显。“拓”音tà,原作“搨”,或作“?”,今作“拓”,手打的意思。所谓“刻拓”,指在刻铸有文字或图像的器物刻石上,蒙上一层纸,经特殊工艺捶打后使凹凸分明,再用专用工具蘸墨拓制,在纸上显出文字图像来。 然而,在这两种体系内鱼龙混杂其内,良莠参差相间,令人真伪莫辨。其实无论称“虞临”、“褚临”、“欧摹”、“冯摹”俱是后世讹传臆测之说,并无铁证。其间论辩故事扑朔迷离,历来争论未歇,莫衷一是,更为《兰亭序》笼罩了层层迷雾。 今人亦多爱《兰亭序》之文,往往以各体书之,笔者发现每每有书写文辞藏谬者,其中不乏一些书坛的名家。考其缘由,无非是源自于一部收录《兰亭序》文章的古文选本。即清人吴楚材、吴调侯叔侄二人于康熙三十三年(公元1694年)选定的《古文观止》一书。 《兰亭序》字数总计324字,然而在《古文观止》一书中对《兰亭序》的著录,居然是325字。比原文多出一字。考其文内“不知老之将至”一句的“不”字前多出了一个“曾”字,成为“曾不知老之将至”。并且,将原文内的“怏然自足”,改成“快然自足”,改“怏”为“快”使文意大变。这一增、一改便是今人谬书原文的错误所本了。 今天,凡是对兰亭摹拓原本,即“神龙本”用工较深者,多爱照其内容直接书录,则少有错谬发生。而以《古文观止》为蓝本的自然免不了受其影响了。 其中,将原文内的“怏然自足”,错成“快然自足”,此种疏漏并不难于理解。但凭空多出来一个“曾”字,这又是为何呢? 我们不妨将传承《兰亭序》原韵两个体系中的《神龙墨迹描摹本》与《定武石刻锤拓本》相比较,自会发现,在前者中,是没有这个多出来的“曾”字的。(见图二)但是在后者中,在“不”字的右侧分明多出了一字,但这个字却是一个“僧”字。(见图三)
图三《定武石刻锤拓本》中“不”字右侧多出一个“僧”字 可见,在兰亭原本中并不存在的多字,而在定武本中却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事实。无独有偶,对《定武兰亭》珍爱倍加的赵孟頫,在他的数件临本中并没有临写这个多出的一字。但是同为元人,早年学赵孟頫书的俞和临写的《定武本兰亭》却又临写了这个多出的“僧”字。(见图四)
由此可见,这个多出的“僧”字和同样补在一旁“崇山”二字不同,明显不是原文中的文字。那这个字又是缘何多出,又为何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呢? 其实,清人翁方纲在《苏米斋兰亭考》中早就揭示了答案,他说:“第十四、第十五两行之间押缝,“僧”字,在“足”字下,“不”字右旁。此乃梁徐僧权押缝书名,岁久仅存“僧”字,而石本因之也。”又云:“《晋书》本传此文‘不知老之将至’句上本无‘曾’字,不必言矣。” 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米芾《褚临黄绢本兰亭序跋赞》云:“黄绢幅至‘欣’字合缝,用证摹刻‘僧’字,果徐僧权合缝书也。” 徐僧权,南朝梁图书装裱专家、藏书家、鉴赏家。东海(今属山东郯城)人。官至东宫通事舍人,领秘书,以善书法而知名。梁武帝时,他在皇家藏书楼装裱整理图书、名画,内府,即皇宫藏书机构中所藏名迹,多由他亲手裱制。 唐张彦远《法书要录》载:“梁武帝尤好图书,搜访天下,大有所获。以旧装坚强,字有损坏。天监中,敕朱异、徐僧权、唐怀允、姚怀珍、沈炽文等析而装之,更加题检。”可见,武帝时内府所藏名迹,多有其押署。现存诸多传世法帖骑缝亦多有“僧权”二字可见。 《兰亭序》“定武本”较之“神龙本”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即是第十五行末“不”字右侧有一小“僧”字,这便是梁朝鉴赏家徐僧权的押署。而今天所见存世的徐僧权经手押署的法帖,因年代久远,反复重装磨损之故,押署两字有的已仅存“单人旁”和“木字旁”,右半部磨灭失去了。(见图五——图八) 图五王羲之《寒切帖》,右下残存模糊的“僧權”押署(局部)
由此可见,《神龙本兰亭序》的制作者,只摹拓了王羲之的手书墨迹,并未将徐僧权的押署签名摹入。而传为欧阳询临书的《兰亭序》临本为了忠实反映当时《兰亭序》的面貌,便将徐僧权的押署签名一并写了进去。因此根据欧书完成的刻石便也忠实反应了欧阳询所书的原貌,成为我们今天看到的《定武本兰亭序》。自此,“定武”一系的传刻本便多出一个“僧”字。 在当今信息高度发达的社会里,我们每一个普通人都可以随时轻轻松松看到秘藏于宫禁之中曾经秘不示人的历代书家的名迹珍帖。这些珍贵的历史上的书法遗存还以高度仿真清晰的各类印刷品、出版物呈现在我们眼前。但是,在今天这一经过相互对比,似乎看来显而易见一目了然的问题,对古人来说却不是那么容易。他们一生之中也许根本无缘窥见一些墨迹传本的原貌,只能通过反复传拓的刻本、刻帖以揣测原迹的真容。这些非人为本意的讹误就这样在不经意间产生了。甚至大名鼎鼎的东坡居士就在他的《书摹本兰亭后》的题跋中说:“‘曾不知老之将至’误作‘僧’”。 而成书于清康熙三十四年(1694年),吴楚材、吴调侯叔侄二人编辑的《古文观止》在选入《兰亭序》一文时,由于他们也和很多未解其中原委者一样,将他们仅见到的定武拓本中“僧”字入文,同样理解为“‘曾不知老之将至’误作‘僧’”,便以“曾不知老之将至”的语句入文刊行了。这便是后世见到的《古文观止》中《兰亭序》全文比正文多出一字的缘由。 当赵孟頫得到独孤长老的《定武兰亭》时,在北上的路途中每日临习,并作大小十三段跋语。他在第五跋中写道:“顷闻吴中北禅主,僧有定武兰亭,是其师晦岩照法师所藏。从其借观不可。一旦得此,喜不自胜。”可见赵孟頫一生是只见过《定武兰亭》的拓本。但他却从没有将“僧”字临入,这如同神龙本的拓书人一样,只录羲之墨迹,而不录其他墨痕。(见图九)由此足见赵孟頫的学养所在。 图九赵孟頫所临《定武兰亭》并未将“僧”字临入 而诸如欧阳询、俞和等临写“僧”字,也不见得就以为那是正文,不过是尊重原迹的一种认识吧。况且,古人因未见墨迹真本,即便误以为“僧”乃“曾”字之误,且还大有人在,此举亦可以理解,大可谅之。但对于我们今人则大不相同。 今天我们已经极少有人去临写墨拓的“定武本”了,因为我们已经见惯了墨迹的“神龙本”,在临写的时候自不会出现“僧”字的疑惑。甚至更多人都几乎不知道这个“僧”字的存在了。但在除去临写原帖之外,却有很多人会在录写《兰亭》时以《古文观止》中的辑录作为蓝本,便极易犯下这一多书一个“曾”字,改写一个“快”字的错误。这实在是不能不察的。 其实,自宋人桑世昌的《兰亭考》便早已著录有“‘僧’字,果徐僧权合缝书也。”而我们却有人在其二百余年后仍然浑然不知,不能不说是一个笑话了。 记得二十几年前就读于欧阳先生所创建的首师大书法专业班时,不论何种临帖课程,老师们都是遵循先生有关书法文化的教诲,临书前必会将全碑、全帖原文句读、通讲、诵读一遍。碑帖原文不能仅仅当作没有生命的文字符号来看,一定要知晓理解其内涵奥妙方能出神。有如《圣教序》、《书谱》这样文采飞扬,字字玑珠,鸿篇巨制的大块文章,更是非要无数遍反复细读而不能领会其要旨。 当下各级组织的书法培训班,各大高校的书法高研班比比皆是,各种名目的展赛多如牛毛。我们这些登台讲道的为人师表者,这些执掌评审大权的裁决评判者,一定要肩负起传承文化的重担,对得起身负的使命,不能以及己昏昏使人昭昭,变“书法班”成“写字班”。更不能因为字写得好就放纵文字的错误,使“书法展”变“写字展”。 因此,作为名碑珍帖无所不见的今日书家们,绝不能只知“神龙”不知“定武”,绝不能只见墨画不见文字,绝不能只观文字不察内容,否则必与文盲等同,和字匠无异。 经编辑编辑删节后,《书法报》2012年10月24日刊出 文章源于:若鸿董雁的博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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