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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冷落寒风里

 齐一摄现美 2016-11-23


我曾经不远万里,在三月份去藏南林芝拍摄桃花;

我也曾不辞辛苦,在深秋里去西北大漠追寻胡杨;

我甚至不畏艰险,在五月间深入横断山的幽深峡谷去欣赏杜鹃;

……

但是,生我养我的那片山野,我看过千遍万遍,却总是觉得平淡无奇——“家门口没有风景”一直被我奉为真理。我把自己的一腔爱和诗情挥洒给了远方——漠北荒野、西部高原、边塞烽燧、驿路寒舍。山西省稷山县的沙沟村,是我模模糊糊的背景,在我几十年的成长和行走中鲜被提及。

但今天,是司空见惯的柿子树改变了我对家乡的认识,也让我开始怀疑“家门口没有风景”的理论。



出差途中,路过老家,只住了一夜。次日清晨,被满山久违的鹊鸣叫醒。早饭前,我匆匆到屋后的山坡上走了一圈。于是,有了这次美丽的邂逅。

这片山野是能赐予我大喜悦和大宁静的地方。每一次走在东岭的这些梯田之上,随便坐在哪块地的地埝上,看远山如黛,麦田一碧,千树静立,群鸟乱鸣,我一下子就忘我地融入这种化境。唯一能让我恢复清醒的是,其中一块梯田间,有一处柏树葱绿的坟茔,那是我爷爷和奶奶安息的地方。面朝爷爷奶奶的安息之地,我内心无比踏实,犹如回到了和爷爷一起放牧伐薪的老时光。再想到自己将来也可以永久驻足此地,心底便不由生出心满意足的惬意。



但是今天,我有些不淡定了。这片山野出现了另一种与这个季节的主色调反差极大的色彩——一树树红艳艳的柿子。

其实,我知道柿子在这个季节会变成一树树火红的灯笼;我知道秋风一吹,柿叶会迅速落尽,闪亮在枯树上的“柿子灯”就成了装饰画般的风景;我也知道这些年柿子不值钱,满山的柿子熟透了也少人问津。但是,我想象不到,这些纯粹的“柿子灯”星星点点地站满山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致。



 离家二十多年了。我离开的时候,柿子还是我们村的一种主要经济作物。所有的柿子树都划分给了各家各户,每年霜降前后,村民都会把柿子下得干干净净。那时候柿叶还没有落,我不可能看到今天这样别致的风景。想起那时,从秋分到寒露再到霜降的一个月间,柿子虽然已经红了,但依然没有熟,可以温着吃,也可以做煞柿子,但却不能做柿饼。要做柿饼的柿子,必须等到霜降节气才好。但这一个月间,怕柿子被偷成为村民们的一大心事。倒不是我们村的人自己偷,我们这个小山村民风淳朴,内部村民间几乎没有发生过偷窃之事。主要是怕外村人,尤其是后山小峪里那些不能长柿子树的村落里人,会在夜晚开着车来我们村偷柿子。记得那时,为了看护柿子,我们村还组织过巡逻队。



柿子树很长寿,我们这里流传一句老话,叫做“千年的老槐问老柿”。槐树常有千年树龄的,但他却不及柿子树长寿。那些遍布山野的树木,我从童年就看着它们,几十年来它们的粗细高低没有任何变化。真的不知道它们已经度过了多少春秋,经历过多少轮霜降时节的攀爬。



柿子树也很脆弱。据我所知,原来我们西社镇多数村庄都有柿子树,但现在,似乎只有我们村才保留了这些有规模的柿子林。为什么?山下面的村子盖房子建焦化厂会砍伐一些树,这都是其次,最主要的问题是,山下的柿子树在二十多年前被传染了一种病,我们的土话叫做“仡佬”。得了“仡佬病”的柿子树,叶子和果实上布满白色斑点,产量大减不说,还没到霜降,绝大部分柿子就都变成了软柿子。软柿子最多能酿成柿子醋或者柿子酒,根本不可能做柿饼了。这种“仡佬病”也许与山下的工业化有关,也许与全球变暖的大气候有关。总之,在二十多年前,山下各个村庄的柿子树就被人们冷落了,然后,那些“赋闲”的树木不免被村民砍伐,到如今几近消失。



说来奇怪,这种“仡佬病”在我们村外止步了。或许是因为我们村的海拔高了一二百米,气候略微冷了一点点。与我们紧邻的范家庄、清水庄那些柿子树无一幸免。但是一进入我们村,不过差了一两公里,所有柿子树都安然无恙。我常常对这件事感到惊讶——大自然是多么敏感,气候波动一点点,那些历经千万年的生态规律就被打破了,紧接着是植物和动物的生灭重组。



柿子树能适应的气候带极其狭窄,我们村再往北,进入小峪和大峪,海拔也不过又高了一二百米,那些地方柿子树几乎绝迹了。偶尔有“好事者”引种一棵,柿子在那里竟无法成熟。所以,你能想象,在柿饼还算值钱的那些年,看护好柿子对我们村来说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当然,小峪那些地方也有他们的优势。那里的土豆好,个儿大,口感又沙又绵。当年,我们之间的交易是,用一麻袋柿子换一麻袋土豆。



柿子是一种成本极低的经济作物。几乎不用任何管理照料,不像其他果树需要修剪、施肥、打药等等。只是每年到了时间去采摘就可以了。所以古人总结柿子树有“七德”:一寿长,二多荫,三无鸟窠,四不生虫,五霜叶红,六嘉实,七落叶肥大。(现在看来,第四德“不生虫”这一条值得商榷。)当年,张大千寓居巴西,购置了一片多有柿子树的园林,起名“八德园”,因为柿子树除了原有的七德,张大千还发现医书上说柿子叶煎水可治胃病。



柿子树虽然不用打理照料,但做柿饼却是一件极麻烦的事。柿子下回来,要划萼、去皮、晾晒、捏饼、再晾晒、捂霜等许多工序。而且整个过程中害怕气候打扰。如果柿子去皮后遭遇连续阴雨天,不能得到充分晾晒,就会迅速腐烂,所有的辛苦就功亏一溃了。去年,我爸妈就遇到了这种事。

这些年柿子和柿饼都不值钱,相比打工和经商,在农村种地和搞经济作物,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所以,农村的土地多有荒芜,满山的柿子树也无人问津。




我爸已经六十多岁了,但身体很好,身手也算敏捷。他每年都会下回来很多柿子,然后我妈在整个秋末冬初就忙碌那些复杂的程序。妈妈干活特别精心,她做的柿饼个大饼软霜白,尤其存放到春节以后拿来待客,一个柿饼就像一块煮饼,好吃。



我离家二十多年了,虽然时常会回去,但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个季节回去过。所以,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满山无人问津的柿子,密密麻麻挂满秋叶落尽的枝头是怎样的风景。现在,我面对她们,被惊艳到无语。犹如一树树老梅,挺立在寒风里。喜鹊满山飞鸣,这成为它们过冬的绝好食物。

我在东岭的梯田上,忍不住给这些柿子树拍了许多照片。因为时间紧迫,必须马上回太原,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家,告别了这些柿子树。



村北二里许,远处山坡上还有一个园子,种满了柿子树,我们村把那个园子叫做“老冯园”。我用长焦远远地拍了一张照片,没能再赶去那里。正是雾霾最严重的几天,连我们世外桃源般的小山村也未能幸免,这张用长焦拍的照片效果很差。



我们村的许多地名总让我遥想她无法触及的历史——宋家岭、贾家湾、聂家疙瘩、李闫沟……不知道这些姓氏的人家都哪里去了……

我离开了家,那一树树的“柿子灯”,依然在山村的梯田上点亮。寒风料峭,不离不弃。




用一首诗寄别美丽的柿子树——


    我的村的冬


    炊烟在山腰里消散了各家的盘算

    浅溪在低谷中默写着远山的豪情

    我坐在坡顶的地埝上

    等待太阳从马首山升空

    不再开花的季节

    枯草顺从朔风    流云静听鸟鸣

    春夏间再多的努力也敌不过一层秋霜

    这一季的落叶已经深埋进翻新的麦垅

    众山谢幕时只有无人理睬的柿子树

    身不由己地装扮起童话里的村庄

    童话并不动人

    却足够我和群鸟品咂一冬


    世界总是在恰当的时候归零

    每一天都是老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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