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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的佛事展，一位后来成为妙吉祥香道培训学校学员的客商，在现场对我说的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其云：“今年不同往年，做‘香道’的特别多。”因为此客商是年年参展的，所以，他的观察应该不会有误。从那年到现在，头尾五年，香行业的发展可谓风生水起，好不热闹。各种各样的香道知识也大量出现了，其中有一个知识点，相信诸君一定非常熟悉，就是“沉檀龙麝”。 这“沉檀龙麝”所指的香料有四种，其中，沉香、檀香、麝香这三种都无异议，唯独在“龙”上产生了分歧，一说“龙脑”，或曰“龙涎”。说来也怪，分歧下的双方各自充分地阐述什么是龙脑或者什么是龙涎，以及好在哪里、功效如何等等，但彼此互不相伤，也就是说没有人会起来反对对方，说对方是错的，而只是各说各话，爱咋咋地。 可对于我这种无聊起来，连“一夫多妻制”的合理性，都可以下笔数千言的人来说，岂可放过？所谓“无风三尺浪”就是“没事找事，誓要把天聊死”的意思。本着胡适之先生“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的态度，今天我要计较一番：其一，这“龙”到底是“龙脑”还是“龙涎”？其二，“沉檀龙麝”的排列次第有何依据或意图何在？ 胡先生还说了：“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七分证据，不能说八分话。”既然如此，某甲在这里向诸君报告一下我的参考依据：三部文渊阁版的《香谱》，大致情况介绍一下： 其一，是两宋间的《洪氏香谱》（简称：《洪谱》），作者洪刍（字驹父），可能诸君会觉得陌生，没关系，他有一位伟大的舅舅，各位一定认识：“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这样就好记了。 其二，是宋元际的《陈氏香谱》（简称：《陈谱》），作者陈敬（字子中），不熟悉吧？嗯，编撰《四库全书》的馆臣们对他也不熟悉，“其仕履未详”，只知道是河南人； 其三，是晚明的《香乘》，作者周嘉胄（字江左），这人就比较有名了，当时的“金陵三老”之一，吏部尚书李维桢为此书作序。江左对书画颇有研究，还著有《装潢志》一书——诸君不要以为是讲家庭装修的，人家说的可是书画装裱。 这三部《香谱》的容量差别很大，《洪谱》（上下卷）的量最少，四卷本的《陈谱》已经几倍于前者了，而二十八卷本的《香乘》的容量则非《陈谱》所能望背。 不可否认，龙脑和龙涎都是历史中非常重要的香料。二者在文字上的差别就一个字，但实际上的差别是跨类别的，前者是植物性香料，后者是动物性香料，因此，不可能即是这一种又是那一种，这便是我计较原因。 通过对比，我们在三部《香谱》中发现一些规律性的情况（焱案：按佛洛伊德的看法，连玩笑都包含了认真成分，所以，《香谱》的编撰者们不可能随意地编排著作），比如：香料都在香料配方（简称香方）之前，三谱开篇伊始，香料排序如下： 《洪谱》：龙脑、麝香、沉香、檀香，未见龙涎。 《陈谱》：龙脑、沉香、檀香，而麝香也许因为是动物性香料，陈敬将其排在龙涎、甲香之后，但与前三者已经隔了十几种香料； 《香乘》：沉香、檀香、龙脑、麝香。这里说明一下，第一卷全部是沉香，第二卷大部分是檀香（其次是乳香、丁香、安息香等），第三卷则全部由龙脑和麝香组成，至于龙涎，安排在第五卷，中间隔着的第四卷是降真香等其他香料。 通过上述排序对比，我们可知，龙涎在《香谱》中的排列次第，与沉檀麝诸香没有太多交集。（又：现今将“奇楠”与“沉香”混为一谈，不知何故？《香谱》中，奇楠与沉香就归类上讲，不相及的。后文所引万历朝《香物税例》中，奇楠税银之重远非沉香所能比拟，从略。）因此，“沉檀龙麝”的“龙”指的是“龙脑”的可能性很大（尤其在《香乘》中的排列）。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洪谱》一书中，根本看不到“龙涎”二字，却处处可见龙脑。这里笔者不由想起成书于北宋仁宗时期的《天香传》，该书谈论的是沉香，顺带提起乳香、龙脑，也只字未提龙涎。这不是疏漏，而是因为稀有，缺乏使用上的普遍性，故而不提，我以为。 若有人指出，四香的排列是依据价格（值）和稀缺性进行排列，这种观点看起来很美，可是经不起推敲。且不说《天香传》里的海南沉香是用捡的（资源未被官方正式发现，量大）、任何时期的龙涎都得靠从海里捞的，光排第二位的“檀”，就足以说明问题。相对而言，檀香在香料历史中的地位不低，可价格很低，《香乘》卷二十五“税香”中有这样的记录：“万历十七年（1589）提督军门周详允《陆饷香物税例》：檀香成器者每百觔（斤）税银五钱…奇楠香每觔税银二钱四分；沉香每十觔税银一钱六分；龙脑每十觔上者税银三两二钱。中者税银一两六钱。下者税银八钱…”通过税收，我们发现：和沉香、龙脑相比，檀香（还必须是成器的）真的好“贱”啊！而龙脑比沉香还值钱。因此，即便“沉檀龙麝”的“龙”不是指龙脑，以稀缺性的原因来断定“龙”是指龙涎也站不住脚，至于以沉香是因为价格高而排第一的说法更是可笑，因为，在这里，无论龙脑还是龙涎，沉香的价格都低于二者。（诸君莫要小瞧了龙脑，在宋代，它就属于“细色纲”，《洪谱》、《陈谱》首述龙脑，不是凭空乱写的。） 或问：“为什么要用《香乘》里的材料作判断依据，其他两谱就不行吗？”答曰：其一，前二谱没有相似的内容；其二，香料本身就是经济作物，从宋代开始就成为国家税收的来源之一，如《宋史·食货志》载：“宋之经费，茶、盐、矾之外，惟香之为利博，故以官为市。”故而从税银来判断价值有其合理性；其三，香料，尤其是作为高端奢侈品的上等香料，它与玉器、瓷器强调触觉和视觉审美不同，它是为满足嗅觉享受而生的，因此，是以消耗为前提的。所以，一般而言，不可再生或再生难度大的资源，从时间上越往后，就越稀缺（除非有新发现），价格自然也越高，故而以晚出的材料作为判断依据是可靠的。（焱案：每一个时期的人们喜好不同，也会造成同一事物在不同时间段的价格不同，从略。） 前面我们谈到香料的稀缺性，龙涎的稀缺性自古如此是人所共知的，价格不用说，自然是高的离谱。因此，从《陈谱》与《香乘》中，笔者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龙涎香”一词不仅是香料名称，还可作为和香（香方）的名称（所谓“和香”或“合香”就是以多种香材拼配而成的天然香品，其配伍原则类似于中药，“香药同源”是也）。我们以《香乘》的相关数据做一些统计。 自《香乘》卷十五“内府龙涎香”开始，到“小龙涎香”为止，拢共有24则以“龙涎”命名的和香香方。在这些香方中，沉香出现的次数为19次，檀香为12次，麝香为17次，龙脑为19次，而龙涎出现仅有2次，完全没有这5种香料的香方只有1则。通过小范围的统计，我们除了发现“龙涎香”可作和香名称外，还发现一个特点：就是沉檀（龙）脑麝等香料在和香方中的使用率很高，很难发现完全没有这四种香料（之一）的香方。 在《陈谱》第二卷、《香乘》第十六卷中都有一个相同的香方，名字叫“四和香”。这个香方的主材，就是沉、檀与脑、麝，也就是说，“沉檀脑麝”本身就可以组成一则香方。 要之，有理由相信，沉檀（龙）脑麝的排名先后不必然是价格或稀缺程度高决定的，他们的排名次第或并驾齐驱乃是基于它们在和香香方中的重要性，即，使用率高，需求量大。
或问：“‘沉檀（龙）脑麝’中即便没有龙涎，也不意味着‘沉檀龙麝’中的‘龙’指的就是龙脑，它可能是指‘第三者’呢。”换言之，要想证明“龙”是指龙脑，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找出龙脑简称为“龙”的依据。 于是，我们再一次从三部《香谱》中发现了一个规律，即香料措辞上的规律：香方中涉及樟脑与麝香并称的，简称“脑麝”；出现龙脑与麝香并称时，或称“龙麝”，或称“脑麝”，偶见书全称者；再次提醒，《洪谱》一书未见关于龙涎的只言片语，但涉及“龙脑”与“麝香”时，均称“龙麝”，可见，龙脑简称为“龙”早在无龙涎的《洪谱》中就出现，并习以为常了，以至于一些简单的香方直书“龙脑”与“麝香”为“龙麝”，且不做任何解释。由于《香乘》体量较大，以其部分香方举例说明： 卷十四“衙香六”：檀香…龙脑三钱..麝香一钱…右为末，研入龙麝… 卷十四“衙香八”同上。 卷二十“经进龙麝香茶”：…麝香…片脑（焱案：即龙脑）… 卷二十一“又方沈谱”...麝香四钱...龙脑一钱...右除龙麝乳香别研... 卷二十五“窨酒香丸”：脑麝二味同研…右除龙麝另研外…（焱案：本方无龙涎以及其他带“龙”字的香料，故“龙”只能是指龙脑，且此种书写体例是传统中的“互文”写法，详见下例。） 卷十八“熏衣香二”香方配比、制法与《陈谱》卷三的“熏衣香”条大致不差，但二者的书写文法不同：《香乘》粗笨，连续书写两次“龙脑麝香”，呆板单调；相比之下，《陈谱》的笔调就显得灵活明快多了，具体详右：“沉香...栈香..檀香..龙脑...麝香。右除麝脑别研外...候冷入龙麝。”和上条“窨酒香丸”相同，先书“麝脑”，后书“龙麝”，此香方同样没有除龙脑以外的带“龙”字眼的香料，故而，“脑”和“龙”是同义词，都是指“龙脑”，这种“错综使用同义词以避免字面重复的修辞手法”叫作“互文”。因有两部《香谱》做对比，此条比前一条更为具体地证明：“龙”即“脑”，龙脑即“龙”、“脑”。 《香乘》中还有一处记录很有价值：在卷二十“龙涎香珠”条中，龙涎与樟脑并用时，书写为“龙涎脑麝”，即龙涎照书本名，而樟脑则简称为“脑”。 总之，在《香谱》中，龙脑、樟脑都有简称为“脑”的记录，龙脑还有简称为“龙”的记录，但龙涎从无发现简称为“龙”的记录。 以三部《香谱》为依据，我们认为： 一、《香谱》中绝无以“龙”代指“龙涎”之说，却有以“龙”代指“龙脑”的说法，加之对龙脑与龙涎在和香中的使用率的考察，以及二者在三部《香谱》中的排序次第，我们可以断言：“沉檀龙麝”中的“龙”必是指龙脑。 二、“沉檀龙麝”作为俗语必然与它们在和香中的使用率、需求量有关，但先后次第与它们在和香使用中的重要性不必然相关，但肯定与价格、稀缺性无关。（它成为俗语应当不早于晚明） 丙申十月廿五日述于自远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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