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永亮 曹波明 胡珊珊 夏圭只比马远晚一点点。然而在世界艺术史上,两个人的名字基本上是作为一个整体去看的。人们一提起马远,下句话必定要说夏圭,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默契或者习惯。因为只需要稍作分析,就会发现两个人实在分别比较大。 马远出身绘画名门,曾祖、祖父、父亲、叔叔,兄弟还有儿子皆是朝廷画院大师级的高手,使得马远全面掌握绘画技艺拥有了极大的优势,他的绘画不论是山水、人物还是花鸟都自然流露出富贵、矜持、高华的气息,这些是出身平凡的夏圭无法企及的。 关于夏圭的生平,至今留下的极少,较早的记载是宋末元初庄肃所著《画继补遗》,但对夏圭不无贬斥:“夏圭,钱唐人,理宗朝画院祗候。画山水人物极俗恶。宋末世道凋丧,人心迁革,圭遂滥得时名,其实无可取,仅可知时代姓名而已。子森,亦绍父业。” 而倪瓒颇为称道:“夏圭所作千山竞秀图,岩岫潆洄,层见迭出,林木楼观,深邃清远,亦非庸工俗吏所能造也。盖李唐者,其源亦出于荆、范之间,夏圭、马远辈又法李唐,故其形模若此。”
真正为夏圭说话的是元代夏文彦的《图绘宝鉴》:“夏圭,字禹玉,钱唐人。宁宗朝待诏,赐金带。善画人物,高低酝酿,墨色如傅粉之色,笔法苍老,墨汁淋漓,奇作也。雪景全学范宽。院人中画山水,自李唐以下,无出其右者也。”夏文彦是踏踏实实地为自己的本家宣扬了一把。 到了明代,为他说话的人多了,如明人曹昭云:“夏圭善画山水,布置皴法与马远同。但其意尚苍古而简淡,喜用秃笔,树叶间夹笔,楼阁不用尺界,信手画成。突几奇怪,气韵尤高。” 王履又赞:“粗而不流于俗,细而不流于媚。有清旷超凡之远韵,无猥暗蒙晨之鄙格。” 连董其昌也不无称赞,说:“夏圭师李唐,更加简率,如塑工所谓减塑者,其意欲尽去模拟蹊径。而若灭若没,寓二米墨戏于笔端。他人破觚为圆,此则琢圆为觚耳。” ▲《临流赋琴图》 总的说来,夏圭走的不是精致路线,而是奇逸、简率、苍润的绘画风格,用笔也不那么讲究了,而且是“秃笔”“信手”,水墨淋漓,楼阁也不用界尺了,这和画《华灯侍宴图》和《倚云仙杏图》的马远实在是差了不止十公里。 在马远的小品画中,人物常常处于显眼的位置,举止清隽闲逸,眉宇间丰神俊雅,衣袂一尘不染,马远如此经营画中的人物显然是为了一种装饰性的图式效果,它漂亮,好看,画中所有的山石、流水、瀑布、屋舍、松柏杂树、奇花异草都是人物的配角,就连画中的留白也一定是为了彰显人物的思绪邈远和情怀所伫(当然,《寒江独钓》是例外)。而夏圭,在至今能够看到的一些作品中,如《溪山清远图》、如《山水十二景》残存的“遥岑烟霭图”、“烟村归渡”、“渔笛清幽”、“烟堤晚泊”、 如《临流赋琴图》、《雪堂客话图》、《烟岫林居图》,其中画人物最大的莫过于《临流赋琴图》,一位文士面对流水奏琴,仿若陶渊明所著《归去来兮辞》中句子“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之意境,人物刻画简洁,仅写其大概,眉目神情皆含糊,年龄亦不甚清楚,略点须,状似中年,寥寥数笔,写其低首奏乐轻吟诗赋之态,而文士身后之杂树皆粗枝大叶,然又粗中见细,浓淡相兼,轻重得宜,虽下笔重墨,但画面竟显空灵,确是高明无比。近景山石以大斧劈法扫出,以水晕开,取其墨色淋漓之趣。远景淡墨轻勾,留出溪水位置,然后便是大片空白,颇得宇宙苍茫之感。在这幅作品中,我们看不到听不到但是想象到的才是主题,比如琴声,赋诗声,比如一种邈远的人世情怀和历史沧桑感,比如一种超尘脱俗的孤独,比如一种知音难寻的惆怅,而人物只是勾起这种想象的引子,一首音乐的开篇。而马远的大多数作品,主题就在图中,就在中心人物的精神气格之中。
在另一幅作品《烟岫林居》中,人物小到只是粗粗数笔,年龄、身份、表情、衣饰都不作交待,只是一个负笈而行的模样。 近景石坡下木桥通过大小墨点写出的树丛,树丛一侧屋舍挑出,一人正沿着弯曲的小径向坡下茅屋走去。远处烟雾缥缈,左边露出几个峭秀的山峰,远景小河流水隐约可见。薄暮冥冥,朦胧迷离,整个画面虚实相映,笔法简劲,墨气潮润,正是一幅绝妙的黄昏景象。 由此我们想起徐渭在观夏圭山水画后的赞叹:“苍洁旷迥,令人舍形而悦影。”徐渭是大文豪,大艺术家,他的山水画在很大程度上与夏圭靠的非常近。事实上,夏圭的创作远远超出了院体画的范畴。当年李唐以耄耋之年主持南宋画院,曾有这么一句话:“画师白发西湖住,引出半边一角山。”“一角”是指马远,“半边”是指夏圭,这两人的师法对象正是李唐,此后南宋绘画出现趣向性的变革,而南宋画风变革也正是由马、夏二人完成。
如果说,北宋山水画是一种以雄浑、辽阔、崇高美为特征的整体性全景山水,作者们以一种敬畏的开阔的目光关注自然,如“无我之境”;而南宋山水画是一种以精巧的、诗意的、优美为特征的特写性意趣山水,作者们大都苦心孤诣追求诗意性的表达,如“有我之境”。尽管马远夏圭有时也会关注一些历史性的内容,但是更多的,他们沉浸于自身,沉浸于笔墨本身趣味性和技巧性的微观表达。
尽管马远有巨幅作品《踏歌行》,而夏圭有长卷《溪山清远图》,但两幅作品严格意义并非画论家所称的“半边一角”的构图,描写的方式以及传达绘画气息也已然迥异于李成范宽那个年代的雄浑之美,如果说,马远更多的是追求画面形式的诗意性表达,那么夏圭则更专注于笔墨趣向的丰富性探索和写意性的含蕴追求。正是由于他们,苏轼当年与米芾提倡的写意绘画和士夫画才开始有了第一批真正讲究笔墨趣味和艺术形式的山水画典范。 因此,我们说,夏圭是整个中国画发展史上不可遗忘的巨子。他和马远一起,成为中国画的大宗师,是世界美术史上的“绝代双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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