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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梁宗岱:屈原(上)

 杨柳依依bnachr 2016-12-14


一首诗,要达到伟大的境界,不独要有最优美的情绪和最完美最纯粹的表现,还得要有更广博更繁复更深刻的内容。一首伟大的诗,换句话说,必定要印有作者对于人性的深澈的了解,对于人类景况的博大的同情,和一种要把这世界从万劫中救回来的浩荡的意志,或一种对于那可以坚定和提高我们和这溷浊的尘世底关系,抚慰或激励我们在里面生活的真理的启示,──并且,这一切,都得化炼到极纯和极精。



自序

    

一切上乘的诗都是无限的。一重又一重的幕尽可以被揭开了,它底真谛最内在的赤裸的美却永不能暴露出来。一首伟大的诗就是一个永远洋溢着智慧与欢欣的泉;一个人和一个时代既经汲尽了他们底特殊关系所容许他们分受的它那神圣的流泻之后,另一个然后又另一个将继续下去,新的关系永远发展着,一个不能预见也未经想象的欢欣底源头。


雪莱:《诗辩》。


文艺底欣赏和批评或许有两条路。

   

一条──如果我可以现造一个名词──是走外线的。走这条路的批评对于一个作家之鉴赏,批判,或研究,不从他底作品着眼而专注于他底种族,环境,和时代。法国十九世纪末叶大批评家泰纳①便是这派底鼻祖同时也是最优越的代表。缺乏泰纳底敏锐的直觉,深厚的修养,广博的学识,这批评方法间接传入我国遂沦为一种以科学方法自命的烦琐的考证。二十年来的文坛甚或一般学术界差不多全给这种考证所垄断。试打开一部文学史,诗史,或诗人评传,至少十之七的篇幅专为繁征博引以证明某作家之存在与否,某些作品之真伪和先后,十之二则为所援引的原作和一些不相干的诗句所占,而直接和作品底艺术价值有关的不及十之一,──更无论揭发那些伟大作品底内在的,最深沉的意义了。


①泰纳(Hippolyte Taine,1828—1893),法国文学批评家、哲学家和历史学家。

      

如果献身于这种工作的人能够出以极大的审慎和诚意,未尝不可以多少烛照那些古代作品一些暗昧的角落,尤其是在训诂和旧籍校补方面,为初学的人开许多方便之门。不幸大多数都把手段看作目的,把理解底初步当作欣赏和批评底终点;而又自负不凡,存着务必独具只眼的成见,以讥诮调侃古人为能;或者,尤甚的,本来毫无理解,又不甘寂寞以自贬“权威”的地位,遂不惜旁逸斜出,标新立异,或穿凿附会,或抹煞一切,以耸动观听。结果便是站在一个伟大作家或一件伟大作品之前,不独不求所以登堂入室,连门户底方向也没有认清楚,而只在四周兜圈子,或掇拾一两片破砖碎瓦,以极薄弱的证据,作轻率的论断,便自诩尽研究的能事。我并非在打譬喻。胡适之先生底《读楚辞》和《庐山游记》都是这类批评方法或态度所产生的杰作,虽然前者应用于文艺作品而后者应用于自然风景。

    

我自己却挑选另一条路,一条我可以称之为走内线的路。

    

由于赋性的疏懒和缺乏耐性,不惯在断简残篇底故纸堆中过活,或者也由于一种朦胧的信仰,我从粗解文学以来便有一种不可救药的稚气:以为我们和伟大的文艺品接触是用不着媒介的。真正的理解和欣赏只有直接叩作品之门,以期直达它底堂奥。不独作者底生平和时代可以不必深究,连文义底注释和批评,也要经过自己努力才去参考前人底成绩。这自然容易流于孤陋,流于偏颇,有时甚或流于一知半解。

    

但这稚气也未尝不可加以“理性化”,或给以哲学的或理论的根据。

    

我以为一个作家之所以为作家,不在他底生平和事迹,而完全在他底作品。概括地说,一个诗人底生活和一般人并没有很大的差异;或者,假如他有惊天动地的事迹而没有作品,他也只是英雄豪杰而不是诗人。而在另一方面呢,一件成功的文艺品第一个条件是能够自立和自足,就是说,能够离开一切外来的考虑如作者底时代身世和环境等在适当的读者心里引起相当的感应。它应该是作者底心灵和个性那么完全的写照,他所处的时代和社会那么忠实的反映,以致一个敏锐的读者不独可以从那里面认识作者底人格,态度,和信仰,并且可以重织他底灵魂活动底过程和背景──如其不是外在生活底痕迹。所以我以为一切最上乘的诗都是最完全的诗,就是说,同时是作者底人生观宇宙观艺术观底显或隐的表现,能够同时满足读者底官能和理智,情感和意志底需要的。

    

我和屈原第一次接触还是二十年前的事,正当我从旧制中学二年级升入三年级那年的暑假。恰巧那时候我从一位英文教员底书架上找到一本美国诗人郎佛罗①翻译的但丁《神曲》(这比起现在读原作味儿当然差得很远)。这两位难懂的大诗人遂成为我那个暑假的热烈的(那时我读《神曲》的热忱连我底英文教员和她许多美国朋友都惊异不置)虽然只是一知半解的伴侣。也就是在那时底前后,为要印证我一得之愚,我买了一本新出版的《屈原》(它底作者后来成为一部渊博的诗史底著者)。谁知,出乎意料之外,我所得的只是失望和反感!我那时便深信,如果我自己对屈原只一知半解,那部书却充满了曲解误解。于是更坚定了我直接叩问作品的信仰。


①郎佛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美国诗人。通译郎费罗。──编注


这篇文章便是我底心灵和这位(其实我应该说两位,因为从始但丁底影子便陪着我们像一支乐曲底低音伴奏)大诗人底心灵直接交流所激出的浪花。除了偶而不得已要拭去一些足以蒙蔽作品底真面目的尘埃之外,我并没有什么新奇的见解或惊人的议论要提出来。我只细心虚怀运用我底想象力,(我觉得这是了解和享受这些想象的创造的唯一办法),想从作品所展示的诗人心灵底演变,艺术底进展,一句话说罢,想从创造底过程去领会这位大诗人所给我们的光明的启示。

    

说也奇怪!这些作品,在我们文学史权威底手里变得东鳞西爪,支离破碎的,在我巡礼底尽头竟显得一贯而且完整。它们同是一颗崇高灵魂所辐射出来的强烈或庄严,澄净或凄美的光辉,不能分解也不容怀疑,正如从一棵参天的大树发出来的壮硕繁茂的枝叶──虽然这些枝叶有向阴向阳,向上或向下发展之不同。于是又一度证实了这平凡的真理:每个伟大的创造者本身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带着它特殊的疆界和重心。真正而且唯一有效的批评,或者就是摒除一切生硬空洞的公式(这在今日文坛是那么流行和时髦),不断努力去从作品本身直接辨认,把捉,和揣摹每个大诗人或大作家所显示的个别的完整一贯的灵象──这灵象底完整一贯的程度将随你视域底广博和深远而增长。我这篇短文不过是一幅极粗陋的剪影而已。


民国三十年五月廿二日。



无人说得出关于他应说的话。

太大的光荣环绕着他底名字;

贬责那些冒犯他的比较容易,

却很难表出他最微弱的光华。


为启迪我们他不惜亲自践踏

罪恶底深渊;然后又升向上帝;

天堂底门大开来迎接他进去,

他底国门却紧闭起来拒绝他。


忘恩的民族!你把他摧残迫害

结果只是自作孽。你指给人看

最完善的人要受最大的苦难。


一千个证据中只这便足证明:

没有比他底放逐更大的虐待,

世上也没有比他更伟大的人。


这商籁──这渗透了原始的力的巉岩的浮雕──是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雕刻大师米开朗基罗用字为但丁刻的。如果我们不留神它底题名,一定会误认它是我们二千年前的大诗人屈原底造像;就是米开朗基罗自己,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他底影子有一天在阴间和这东方第一大诗人底影子邂逅,说不定也会吃了一惊,误认为他底旧相识罢。事实是,在世界底诗史上,再没有两个像屈原和但丁那么不可相信地酷肖,像他们无论在时代,命运,艺术和造诣,都几乎那么无独有偶的。

    

像一对隔着世纪和重洋在同一颗星──大概是土星罢──诞生的孖生子,他们同是处在国家多难之秋,同样地鞠躬尽瘁为国努力,但不幸都“忠而被谤,信而见疑”,放逐流亡于外。放逐后二者又都把他们全副精力转向文学,把他们全灵魂──他们底忠贞,他们底义愤,他们底侘傺,他们底怅望──灌注到他们底作品里,铸为光明的伟词,像峥嵘的绝峰般崛起于两国诗底高原,从那里流出两道源源不竭的洪流灌溉着两国绵延的诗史,供给两个民族──不,我们简直可以说全人类──底精神饮料。我们不能撇开屈原底作品而拟想东亚底诗东亚底文化,正如我们不能想象近代欧洲底诗和文化没有但丁底作品一样。这两道洪流,到了今日,并且由接触,交错,而渐渐混合为一了。

    

但他们底酷肖并不限于他们底生活,遭遇,和历史的地位,这一切比较外在的境况;他们底作品──那评判一切艺术家的主要的,或许唯一的标准──也显示给我们许多深沉的平行线。譬如,他们底杰作──《离骚》和《神曲》──底题旨或中心思想,都可以说是一种追求理想的历程,这理想又都以女性为象征。两者底形式都多少是自传体,一种寓言式的自传,虽然一个抒情的成分多于叙事,一个叙事多于抒情。两者都是当代一切学术思想底总和,一个把欧洲中世纪的神学,哲学,骑士底爱,甚至回教底传说熔为一炉;一个则反映着当代儒家道家阴阳家底人生观宇宙观和宗教信仰。从艺术造诣底畴范而言,如果在欧洲莎士比亚给我们以人类热情底最大宽度,但丁给我们这热情底最高与最深;在中国则表现最广博的人性是杜甫,把我们底灵魂境域提到最高又掘到最深的却是屈原。而最后──虽然这只是作品身外的事──两者都分受一切变为民族经典的伟大作品底共同命运:被后来的专门学者和考据家们穿凿附会和支解。

    

这命运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正如黄金不能毫无杂质在市面流通:一部作品,要想变成它底民族底精神食粮,化作他们灵魂底血肉,也不能不牺牲自己的纯粹。问题只在于那些站在作品和读众中间的批评家和考据家,在从事考证和批评的时候,出以极大的审慎和善意,以保持最低限度的误解。不幸献身于这种工作的人,他们底最初动机很少能够免掉为一种虚荣心──一种务必有所创获的心理──所玷污,因而最纯正的往往也失诸求之过深。于是在重重的标新立异和改窜曲解之下,像在年光底尘封下一样,作品底真面目便无从窥见了。

    

不过在这点上,但丁确比屈原幸运得多了。不独关于版本问题,但丁底读者久已没有疑难,而我们底屈原却到最近才有一二忠实的学者从事剔扒和校订;并且,更严重的,但丁底国人并没有像我们那些沐猴而冠的学者,紧步着西洋少数浅薄的批评家否认荷马底后尘而否认屈原底存在。

   

 

这种毫无根据,或只根据个人底野心──一种要惊世骇俗的企图──的谬见,自然不值识者一笑。一些文学史家对于屈原作品之否认,他们底意见那么新颖,态度那么肯定,理由又似乎那么井井有条,却颇得一部分人底信仰和另一部分人底慑服:在这里略加讨论或者不是多余的。

    

据我所知,屈原所以被剥夺他大部分作品底所有权,不外基于下面几个理由:某些作品应该是某作品底范本,如果连前者也和后者一样同属一个作家,这作家底来历便像从天掉下来一样不可解;某篇底风格或结构和其余的不同或某几篇太歧异,决不能出自一个作家底手;作者在其他作品里从没有表现过同样的思想,或这思想和作者底心境不切合;某些作品太简洁太成熟,决非那时代所能产生;文学史上没有这样的例子,或与历史上其他例子不符……

    

这些理由,除了我们很容易指出它们历史上的不准确外,我们只要稍加思索,便会知道全建立在这默契的臆断上:艺术创造既完全受外力支配,心灵底活动也只是单方面的。依照这臆断,一个作家心情底动态,思想技巧底进展,完全是直线的:没有纡回,没有起伏,没有踌躇,更别说纷乱和变化,矛盾和冲突了。

    

要试验这臆断底效力,我们用不着引古证今,或应用到一些品质与我们迥异的头脑和天才;我们只要略为反省,把视线转向我们那幽暗,浮动,变幻多端的心灵,便会恍然于它底基础多么脆薄,多么飘摇不定,而建筑在这基础上的理由会怎样地不推自翻了。

    

何况屈原!他底生活固是我们有史以来诗人中最大的悲剧,他底思想更是当代各种学派各种理想底漩涡。所以他放逐后的诗差不多每篇都是一串内心冲突底爆发,一串精诚和忧愤,热望和悔恨,怨艾和哀诉,眷恋和幻灭底结晶。而在

        

心鞿羁而不形兮,

   气缭转而自缔。①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②


①《悲回风》句。──编注

②《离骚》句。──编注


一类的诗句里,我们感到不独诗人全灵魂底冲突,并且整个宇宙底矛盾都在里面交集,纠缠,和激荡。

    

何况屈原!他不独是我们文学史上的开山祖师,生在一个当时只算半文明之邦,当一个诗只有短章促节,只宜于表现比较单纯或率直,虽然有时很强烈的情感的时代,一手创立了一种幽咽回荡,委婉多姿的诗体;并且把这诗体提到一个那么卓绝那么浑成的程度,使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底羞惭,也是我们底骄傲!)他和荷马,但丁,蒙田共同证实了文学史上这似乎武断的现象:最初同时也是最伟大的。

    


和一些主张《九歌》应该是屈原底范本的批评家相反,我觉得如果《九歌》真不是屈原所作,屈原和他底《离骚》底存在将愈是一个谜,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正如被褫夺了《新生》的但丁和他底《神曲》一样。因为伟大天才底一个特征便是能够利用手头有限的工具去创造无限的天地。他所需要的只是最轻微的暗示,或最狭隘的立足点,像黄鹄只求一枝之栖便可以翱翔于蔚蓝底深处一样。这暗示,这立足点,屈原以前的诗歌是绰有余裕地提供给他的:一首《沧浪歌》,一首《接舆歌》,几句和他那寤寐思服的伍子胥底自沉永远不能分离的《渔父歌》,(自然还有当时的民间曲调),这就够了。

    

反之,如果我们除掉他底《九歌》,我们将怎样解释一个诗人,无论他天才多超越,没有经过一个准备或修习时期──或只经过一个短促的彷徨与犹豫:《九章》──便一蹴而达到《离骚》底晕眩的高度呢?或者,更基本的,怎样解释一个像屈原那么热烈敏锐──我们诗史上最热烈最敏锐的诗人,能够虚度他底青春,那把世间一切有情者都充满了烦热和忧郁的青春,而不留下丝毫的痕迹呢?

    

因为,很清楚的,《九歌》是屈原底年青作品,预示给我们《离骚》底更丰盈的开放,正如《新生》是但丁底少作,《神曲》底雏形一样。《九章》,《离骚》而外,在我们整个诗史上,我们找不出什么和它们有丝毫仿佛,可以和它们比较,或使我们认出最渺茫的渊源的作品。当我们从《诗经》转到《九歌》,譬如,从


有美一人,

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

适我愿兮!①


①《诗经·郑风·野有蔓草》句。──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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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兮美人,

忽独与余兮目成。……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①


①《九歌·少司命》句。──编注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

子宁不嗣音?①


①《诗经·郑风·子衿》句。──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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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

观流水兮潺湲


《九歌·湘夫人》句。──编注



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


《诗经·卫风·硕人》句。──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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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余兮善窈窕;④


④《九歌·山鬼》句。──编注


或从


击鼓其铛,

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

我独南行。①


①《诗经·邶风·击鼓》句。──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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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长剑兮挟长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九歌·国殇》句,“长弓”通本作“秦弓”。──编注


那启发诗人的外在景况是一样的,基本的情感反应或许也是一样的,可是无论情感底方式或表现底方法,我们都要感到整个世界底分别。我们感到,像洪水后诺亚底鸽子带来的一根青草一样,一股充满了预感,充满了一个新宇宙的希望的清新和爽气。

    

但《九歌》所带来的,又不仅一根草,一股清新而已。它们本身就是一座幽林,或骤然降临在这幽林的春天──一座热带的幽林里的春天,蓬勃,蓊郁,明媚。而当我们在那里留连的时候,诗人热烘烘的灵魂底温情和惆怅,低徊和幽思,从每句婉丽的诗透出来直沁我们肺腑,像一缕从不知方向的林花透出来的朦胧清冽的温馨一样。

    

这是因为在《九歌》里流动着的正是一个朦胧的青春的梦;一个对于真挚,光明,芳菲,或忠勇的憧憬;一个在美丽和崇高底天空一空倚傍的飞翔。这里面没有思想(这迟早总要来的);没有经验(所以把它们看作放逐后的作品显得那么牵强):一切都是最贞洁的性灵;都是挚爱,怅望,太息,和激昂──就是悲哀,也只是轻烟似的,青春的悲哀。而诗人为自己创造的诗体,一种温婉,隽逸,秀劲的诗体,又适足以把他灵魂里这些最微妙最深秘的震荡恰如其分地度给我们。

    

是的,屈原在《九歌》里实不止灌注新的情感,他并且创造了一种新的完美的诗体,虽然他表面似乎不过改作一些鄙陋的民间颂歌而已。当欧洲文艺复兴底大师们藉中世纪底因袭的千幅一律的《圣母像》来赋形给他们底倾慕和梦想时,亦不仅把他们底情感和生命去燃照那些凝滞呆木的图像,他们实在创造了一种可以获得更柔和的线条,更圆润的色泽,和更微妙的光彩的技巧。就是为了这缘故,我们在《九歌》里,正如在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底大师们底杰作(譬如,波狄且里①底《圣母像》)里,感到那么高度的形神无间的和谐。就是为了这缘故,《九歌》里的神灵,那么灵幻缥缈,却又那么栩栩欲生,我们几乎可以看见他们在我们中间飘然莅止。也就是为了这缘故,从纯诗底观点而言,《九歌》底造诣,不独超前绝后,并且超过屈原自己的《离骚》:宋玉得其绵邈,却没有那么幽深;曹子建得其绮丽,却没有那么峻洁;温李得其芳馥,却没有那么飘举;姜白石得其纯粹,却没有那么浑厚。其余如柳宗元、李长吉亦均各得其一体,便可以名家。就是那善于点化前人佳句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杜少陵,当他把


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②


①波狄且里(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通译博蒂切利或波提切利。意大利佛罗伦萨派画家。──编注

②《九歌·湘夫人》句。──编注


化作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①


①《登高》名句。──编注


的时候,他只能创造另一种美──一种凄紧迫促的节奏,和原作那把眇眇的明眸,潋滟的微波,缤纷的落叶融成一片的摇曳夷犹的韵致完全两样。

    

这么蕴藉高洁的情感,这么婉约美妙的表现,这么完整无瑕的造诣,都是和民歌底性质再相反不过的。要不是屈原所作,也必定出于一个同样伟大的抒情诗人之手。但是,那里去找一个和屈原一样伟大的诗人呢?或者,即使有,他底性格和艺术能够像屈原那样接近《九歌》所代表的性格和艺术,──接近到如出自一人么?要不是《离骚》里那忠贞不渝,“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屈原,谁写得出那沉雄刚毅,“首身离兮心不惩”的不朽的战歌《国殇》呢?

    

然而飞得高,跌得重:在这溷浊的世界,不独玉石杂揉,荼荠同亩,其实是石多于玉,多于,像《九歌》这样崇高飘举的飞翔是不能持久的。这样的世界,和一个像屈原那样伟大的人格是绝对不能相容的。举世皆浊,抱着他那高洁的理想已经够苦;众人皆醉,赋有他那明察秋毫的睿智更苦;再加上他那磅礴两间的悲悯,和一腔倾宇宙底泉也要像一滴水干去的热情,悲剧自然不可避免了。

    

屈原底命运其实就是一切先知先觉──孔子,苏格拉底,耶稣,释迦牟尼──底命运。他只缺乏他们底宁静和宽容。但这并非说他底人格没有他们那么伟大,不过他所负的是另一种使命罢了。如果他是宗教家,他就会把他底悲悯拟成教条,阐成寓言,去感化众生。如果他是哲人,他就会把他底沉思编成至理,铸为名言,以垂训万世;或者,次焉者,也像拉丁诗人鲁克烈斯①所唱的,“站在真理底胜境,清明的峰顶,去俯瞰山谷间底谬误,游移,云雾和风雨。”但他是诗人,他底使命是为中华民族底诗歌奠立宏大深固的基础,而他底任务是歌唱他底忠贞,他底悲悯,他底智慧。他要把他底太息,他底眼泪,他底义愤──他底整体,而不仅是他底灵魂,化为云雾,化为风雨,凝成星辰,凝成钧天的妙乐,与日月齐光,与天地比寿。所以我们读他底诗时,就仿佛和宇宙底大气息息相通,置身于风雨迷离,晦明变化中。


①鲁克烈斯(Lucrece 约前98—前55),通译卢克莱修。古罗马哲学家、诗人。—编注

    


于是《九歌》底青春的梦破碎了,醒来的是一个充满了怀疑和深究穷诘的思想世界:《天问》。

    

有人以为《天问》不是屈原作的,为的是有许多话问得太幼稚。幼稚吗?从常识的观点,也许是。谁只要有一星诗的想象或哲学和科学的头脑,就要承认最渺小的事物都足以引起我们底好奇心,都值得我们问,因为任何渺小的事物都是遮掩宇宙秘密的幕,或引导我们去认识永恒的门。我们想起英国诗人丁尼生底《墙罅里的花》或美国惠特曼底《草叶》:


一个小孩说:“草是什么?”双手把它捧给我。

我怎能回答这小孩呢?我所知的并不比他多。


何况《天问》?

    

又有人以为《天问》是屈原暮年所作,理由是,“他底最深刻的疑问是:


登立为帝,

孰道尚之?


在别篇里,他底思想集中于一个国君。但既到了这个地步,热心的屈平也要灰心了,故在《天问》里便要进一步的对于君主发生根本上的疑问了。这个疑问是屈平思想所经路程的最后一点……”①从逻辑底观点,也许不错。但我们底“心有它底理,却并非头脑底理”(法国大哲巴士卡尔语)。从心理底观点,或者,较准确点,从情感底观点而言,则反应最猛烈的是最初受打击的时候,正如水初出峡时怒涛汹涌,雪花乱溅,到了水势愈深便渐渐平静下来一样。而《天问》,这二百个奇奥逸宕,星飞雷闪似的疑问,便是屈原被放逐后从他心里激起的浪花,──因为关于屈原,像关于一切最伟大的诗人一样,即思想也是从心而不是从头脑出发的。


①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原注

    

以体裁论,《天问》如果不是世界诗史上最伟大的,至少也是最特出最富于独创性的:二百个疑问蝉联而下,却丝毫不觉得单调;那么错综变化,却又并非无条理可寻。因为谁能一眼看清楚一个怒涌的喷泉底水花,谁又能否认其中的条理呢?《天问》就是屈原底青春的梦,他底正义底梦幻灭以后(因为,还有比“忠而被谤,信而见疑”更大的冤屈吗?天道何在?真宰何在?孰主张是?孰纲维是?)从他那“博闻强志”的丰富的心溅射出来的喷泉,一束光明的箭急不暇择地向着悠悠昊苍的放射。有些,用力最猛的,直射到蓝天底深处,像星辰般永远嵌在那里,譬如:


夜光何德,

死则又育?


或这两句:


何阖而晦?

何开而明?


用一种原始的朴素的姿势永远凝定住昼夜底两个浩荡的运动。有些,譬如上面所引的


登立为帝,

孰道尚之?


却直射进人心底最幽暗处,像一道强烈的电光,把人类数千年的迷误和愚蒙突然驱散。而大部分呢,则化为巉岩的石林,把楚国“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所画的“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用神工鬼斧,变化莫测的手腕一一镂斲在那上面,因而诗人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在这里其实是一事)不知不觉也流向它们,──于是它们便赋有一种更热烈沸腾的生命而可以永垂不朽了。所以当我们穿插于其间的时候,就无异于穿插于一个原始的人类在那上面刻满了突兀嶙峋的奇鸟怪兽的无底石洞:这些奇鸟怪兽,我们知道,也是那些原始的人们在苦难中用以宣泄和抚慰他们底痛楚和凄徨的。


选自《梁宗岱选集》,梁宗岱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梁宗岱文集Ⅱ》(评论卷),中央编译出版社/香港天地图书,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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