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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沂孙：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瓷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谩惜余薰，空篝素被。 ——《天香·咏龙涎香》 王沂孙的词以咏物著称。宋词刚开始的时候，题材比较狭窄，无外乎赞美一下美女、道一下离情、抒一下相思、叹一声人生无常、伤春悲秋之类。到了后来，内容才丰富多彩起来。到了苏东坡，咏物题材也开始多了起来。苏东坡写杨花、榴花、孤鸿、明月、梅花等等，寄意深远，格调自高。到了南宋晚期，咏物词就更多了。其中王沂孙最为著名，在他留下来的六十几首词中，有四十多首是咏物的。 这首词咏的是龙涎香，在他的咏物之作中，堪称第一流的名作。龙涎香极其名贵，据说茫茫深海之处，有龙蟠卧水中大岩石上，上有祥云笼罩，龙就从嘴里吐出一些白沫。这些白沫飘浮在水面上，经过风吹日晒，就凝结起来，变得坚硬，轻若浮石。鲛人采集到它们，视之为至宝。制造香料的人把它们制成香料，焚烧的时候，异香朴鼻，缕缕不散。现在我们都知道，龙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是不存在的。龙既然不存在，那么龙涎香当然也就不存在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龙涎香还恰恰真有。原来，所谓的龙，并非是龙，而是一种鲸鱼。这种鲸鱼叫抹香鲸，它的身体里能够产生一种分泌物，就像麝分泌出来的麝香一样，抹香鲸的分泌物也是一种香料，并且是上等香料。抹香鲸有的长达五六丈，鼻孔朝天，位于头上，常露出水面喷水，水呈雾状，远远望去，雾蒙蒙的，古人不了解这种鲸，以为是祥云笼罩。他们就把它的分泌物称为龙涎，制成的香称为龙涎香。 眼耳鼻舌身意，佛教称之为六蕴。有了这些，就有声色之娱，就有口腹之欲。香与鼻对应，当然也是人们喜欢的东西，古今中外皆然。德国当代作者聚斯金德，曾写有一篇小说，叫《香水》。讲法国过去有个香水奇才，为制造一种奇异的如梦似幻的香水，他便提取少女的体香。结果杀害了许多如花似玉的少女，变成了杀人狂魔。在中国古代的宫廷，香料是不可缺少的东西。为了增加气氛，提高享乐效果，他们的宫中有专门主管香料的宫女，可见香料在他们生活中的重要性。但王沂孙歌咏龙涎香，是别有所指的，下面我们会慢慢谈到。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这几句就是根据传说，想象龙蟠卧在礁石上喷吐涎沫，以及鲛人采集它们的情景。“峤”，即是峭岩。这个想象很奇谲。尤其是王沂孙把采集的时候放在了月夜，更是匪夷所思。月亮在层层波浪中翻涌，时隐时现，一个“蜕”字，尖新之极。“骊宫夜采铅水”，是说鲛人到龙宫中采集龙涎。骊龙，是指黑色的龙。“铅水”，指龙涎，这里用了个典故。就是汉武帝想长生不死，造了一个金铜仙人，仙人手里托着一个铜盘，用来承接仙露。汉武帝死了，汉朝灭亡了。三国时，魏明帝就派人把这个金铜仙人推倒，从长安拉到洛阳，临上车时，仙人的眼中突然流下泪来，这个故事充满沧桑兴亡之意，李贺就根据这个故事写了一首诗，叫做《金铜仙人辞汉歌》。李贺不说金铜仙人辞别长安，说它是辞别汉朝，这就显出沧桑感了。其中有句诗叫“忆君清泪如铅水”，李贺说这个金铜仙人因为思念汉武帝，流下的泪水就像铅水。这真是够沉痛的了。“铅水”，在特定的中国文化语境中，具有思念故国的含义。南宋灭亡的时候，王沂孙才三十多岁，他亲身经历了国破家亡，所以他的感受就特别深切。我们说，他用“铅水”一词，是有着深刻的寓意的。 “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接下来这几句是写龙涎香对故地的回忆，及涎香形状。“汛远槎风”，是说明采龙涎走得远。槎，就是木伐，很多木头编在一起，浮在水面，就叫浮槎。这里用了一个传说。古时候传说，天河与大海相通，有个人住在海边，他注意到，每年八月，就有浮槎在海里驶过，从不失时。他就很好奇，想知道这些木槎到底是上哪儿。于是也做了一个，乘着它向海中浮去。走了十多天，还能看到日月星辰出入，能分辩白天黑夜。后来周围便茫茫一片，不辩天日了。又走了十天，突然看到远处有座城池，宫宇壮丽。有个人牵一头牛，到到河边给它饮水，看见乘槎者，大为惊讶，就问他怎么到了这儿，乘槎者把经过给他说了一遍，然后问这是什么地方。牵牛者避而不答，只说，你回去问问严君平就知道了。乘槎者感到蹊跷，没敢上岸，又回去了。见了严君平，就问他那儿到底是什么地方。严君平懂天象，查一下以前的记录，上面记有：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乘槎者屈指一算，那天正是自己见到牵牛者的时间。王沂孙用这个典故，用以说明龙涎香离故地之远，它既然被采来，就无法回去了。龙涎香是神异之物，充满灵性，因而具有感情，它被鲛人采集回来，非常怀念自己在海中的故地，“梦深薇露”，是说它怀念过去的生活，做了一个很幽远馨香的梦。梦是夜里做的，夜里赤条条落下露水，蔷薇露是很香的。这句真是浪漫幽远。但这句又是一种写实，据说制作龙涎香，需要拌和蔷薇露。龙涎香制作出来了，是什么样子呢，是心字形的，也就是所谓的篆香。但王沂孙奇思妙想，他说龙涎香是因思念故地，所以才“化作断魂心字”。这里就带有他自己的故国之思了。 “红瓷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这里写的是制作龙涎香的具体过程，王沂孙极尽精雕细刻之能事。制香要放在红瓷坛子里焙烤，讲究火候。等焙烤好了，打开一看，香的形状有环状的，有条状的，王沂孙把它们形容为“冰环玉指”。汉语本来以形象感性见长，容易造成歧义性。“冰环玉指”在这里还有一种理解，那就指焚香的美丽女子。香焚着了，烟雾浮起来。“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焚香时，要把帘子放下来，不要开门窗，以免香气散发出去。“翠影”，是香雾的颜色，它是兰绿色的。龙涎香与别的香不同，它盘结在空中，萦绕不散。接下来，王沂孙思飞天外，一下子联系到龙当初在大海中吐涎时，祥云笼罩的情景。沈三白在《浮生六记》里说，他曾在帐子里点上香，放进许多蚊子，看它们飞来飞去，想象为仙鹤在祥云里翩跹。才人思致看来有相通之处。 下片笔墨荡开了，不再紧扣住龙涎香来写。“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这里由香转而写人。一个女人。一个很可爱的女人。“殢娇半醉”，是写她勾魂夺魄的风情。“殢”，娇慵的样子。他多次和那个女子在一起饮酒，花看半开，酒饮微醺，他们喝得恰到好处。那个女子娇慵的剪去灯花。是在春天的夜晚，天气还很寒冷。灯花落下来，一星一点的，细碎闪烁。在春天的夜晚，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喝酒，剪灯。下面更进一步，“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是说尤其是在冬天的时候，那是在故国故园，南宋还没灭亡的时候，窗户紧紧关着，房中焚着香，门外有条清溪，天空飞着洁白雪花，这个时候，他和那个女子在一起关上门，薰上香，室内温暖如春，他们坐着，饮酒，剪灯，相视而笑，也是微醺半醉，那个女子也是一副娇慵的样子。 “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上面还沉浸于温馨的回忆之中，这时突然一转，回到了当前的现实。他说如今自己一下子老了，和女子饮酒、剪灯的心情完全没有了。姜夔和张鉴是好朋友，生活主要就依靠他。有一次，张鉴邀他去喝酒，姜夔没有兴致。古人是很风雅的，虽然不去，却写了两首诗作答。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老去无心听管弦，病来杯酒不相便。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人老了，就没有听歌观舞的心情了。对于男女情事也疏淡了。姜夔是真老，晚境萧索，但那时南宋犹自繁华。王沂孙如今对那些浪漫的事情也不感兴趣了。而他为什么说自己“顿”老了呢，南宋被元朝灭亡，天翻地覆，是《红楼梦》里所形容的“呼啦啦大厦倾”，所以，他一下子老了。“荀令”，指的是荀彧。三国时代，曹操的主要谋士荀彧，运筹帷幄，功劳很大，官做到尚书令，所以人们称他为荀令。这个荀彧虽是个老年爷们儿，却特别喜欢薰香。这也不奇怪，过去的男人还喜欢鬓边戴花呢，欧阳修就有“白发戴花君莫笑”的词句。在过去，戴花、薰香，这都是种风雅。有一次，荀彧去看望一个朋友，在人家那儿坐了一会儿，走了之后，衣服上留下的香气三日不散。李商隐有两句诗说：“桥南荀令过，十里送衣香”，说的就是荀彧薰香的故事。这是个很风雅的故事。王沂孙用以自比，所以接着又说，“谩惜余薰，空篝素被”。“谩”，是徒然之意。他说，我徒然爱惜着这一点残留在衣服上的香气，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竹笼，再也没有薰香了。余香，也有对过去生活、对故国的残余回忆的意思。古人喜欢薰香，就用一个竹笼，里面放一个香炉，燃上香，然后把衣服和被子罩在上面，这样衣服和被子都是香的。《西厢记》里红娘带着莺莺小姐，夜深人静来找张生，怀里抱的被子就是被竹笼浓浓薰过的。在这首词的最后，王沂孙的意思是说，国破家亡，恍如隔世，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美人香草，自有雅人深致。一粒沙里可以见到一个世界，一滴水里可以映出一个太阳。以小可以见大。这首词寄意深广，有故国之思，有身世之慨，低回婉转，抚今追昔，一唱三叹。它本身就像一缕龙涎香，袅袅不散。 （36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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