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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报副刊笔会:老家记忆(三篇)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17-02-08

老家记忆(三篇)

 

眼下正是无数返乡过年的人再次离开家乡的时节。

    “家乡”,像一柄钥匙,打开一个内藏丰富的殿堂,对每个人而言,这个殿堂里的内容是不尽相同的,但又有共性:亲人故旧肯定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正如何立伟笔下鲜活道来的那样;儿时的趣事也少不了,正如叶开“自我暴露”的那样;还有亲情和童年记忆缠绕在一起的,像《奶奶的茶园》 里呈现的那样,也和你我心里的老家记忆一样。

——潘向黎

 

老家人

何立伟

 

    我儿时家里来的客人中,有一位叫李四格子的,我印象至为深刻。他一看就是从乡下来的,在一堆城里人中,显得特别拘束,坐是特别选到角隅里坐着,牢牢望定自己一双脚,好像要管住,生怕它们乱走;又手袖着,弓起腰,你不跟他说话,他是一言不发的。天稍冷,头顶上必定戴个绒线尖顶帽,像那种马戏团里小丑戴的,看上去就想笑。我父亲走拢去递烟给他,他必躬身而起,双手接过,拳成作揖的姿势,说,还要抽你郎家的纸烟哦。慢慢坐下,揭开总是系着的围裙,从里头口袋里摸出火柴来,点上,拇指同食指拈着烟,掌窝着,深深吸一口。他平常,是自己滚喇叭筒烟抽,那烟是四个指头捉住的,极呛人,是自己种的旱烟。

    我问父亲何解叫他李四格子。父亲解释说,四,就是排行老四,格子呢,乡下人把念过书讲文明的人,或者受尊敬的人,称为有“格”。李四格子的“格子”呢就是说他是一个有格的人。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我听得云里雾里,究竟不懂如何从他身上看出父亲说的那种“格”来。

    但有一点我是晓得的,就是李四格子说话,有些文绉绉,动不动就是之乎者也。父亲说李四格子是念过私塾的,比起其他乡下来的亲戚,他算是肚子里头有墨水的。他是我父亲娘家的表哥,进城来,必定要到我家里来走走,吃餐饭,然后说一堆客气话告辞而去,胁下总是夹一把暗红色的油纸伞。

    我小的时候爱涂鸦,拿粉笔在家里墙上四处乱画些穿盔甲骑白马舞刀戟的人,为此没少挨过父亲的丁公,额角上并后脑壳上于是经常有些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但李四格子是第一个表扬我的人。他歪着戴绒线尖顶帽的脑壳看我画天兵天将,咳句嗽,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咯伢子,将来有出息! 父亲听见了,颇不屑,说:乱搞,搞得一屋邋遢得要死,有么子鬼出息。李四格子转过身,对我父亲说,哎,你有所不知,人看从小,马看蹄爪。你看你家少爷,随便几笔就画个神仙,几多灵泛。不能小看哦,不能小看。然后就背了句我没听得清的古诗,以证明他的看法是大有来头的。父亲对他的这位念过私塾的表哥是很尊敬的,于是不争,悻悻道:随他去。我虽然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懵懂间还是感觉得到,额角上的造山运动今后势必会要少去许多。

    李四格子吃饭的时候腰坐得笔直,夹菜时筷子从不在碗里翻动,夹少少许,放到饭尖上,先扒饭,再吃菜。饭要扒到碗里粒米不剩,再去添。我没吃相,筷子常在菜碗里搅,为的是寻肉吃。亦没少挨父亲的筷脑壳——就是一筷子扑到我的后脑壳上。吃饭呢,我父亲形容我是天上一半,地上一半———就是我吃饭,总是要掉一身的饭粒。李四格子看见了,就扭头对我说,我教你一句唐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然后就解释大意。很耐烦的样子。父亲等他说完了,就朝我训道:还不一粒一粒拣起来,送到口里去。晓得农民辛苦了啵?

    李四格子瘦,而且高,总是弯着腰走路,仿佛世界上到处都是矮屋檐。我长大后才明白人要有“格”,无格不足以立世。一想到“格”,会想到李四格子,他走路的样子,坐的样子,说话文绉绉的样子,还有他胁下总是夹着的油纸伞。

    当然我家里客人中,家乡来的最多的是我的兴姑妈。我父亲的兄姐,后来都在城里,唯独这位兴姑妈,仍是在北山乡下。姑爹在人汽公司开公交车,她在家里养猪绣花,带着两个崽。进城看姑爹,顺便就来看我父亲这位老弟。不管春夏秋冬,兴姑妈总是戴一顶男人戴的有檐子的呢子帽,齐耳的黑白相杂的头发蓬勃在帽子下头,使她看上去特别精神。她说话的声气也大,又总是咳嗽,我放学回来,隔家门几丈远,都听得见她说话的声音同咳嗽的声音。就晓得,我兴姑妈进城来了。

    并且兴姑妈抽水烟筒,手里拈一根纸媒,呼地吹燃就来点火,然后抽得水烟筒嗬罗嗬罗响。我每有好奇,要拿过那黄铜的水烟筒玩,兴姑妈就说,玩不得咧崽哎。又摸我的脑壳,问,成绩好不好来? 我说好咧好咧。伸手又要去拿水烟筒,她拍我手一下:玩不得咧崽哎。把身体转到一边。

    兴姑妈一来,我家里就热闹,因为她爱说笑,经常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完了又说,还没说完又咳。她何解总是咳嗽呢?

    我那当公交司机的姑爹倒不怎么爱说话,瘦精精地坐着,他抽的是黄金叶的纸烟。我小时积烟盒玩,每央着他把黄金叶的烟盒给我。有时那盒烟根本就没抽完,他就把剩下的几根倒出来,放进上衣的口袋里,然后一声:给! 把烟盒递给我。我母亲说,不像话! 然后跟姑爹说,你也是,跟他认真! 姑爹笑笑跟我说,下回给你大前门的烟盒子好不好。

    姑爹也咳嗽,他有肺结核,并且严重。兴姑妈咳嗽,却只是长期的支气管炎。

    姑爹虽精瘦,但从小习武,有回呷了点酒,来了兴致,就叫众人把饭桌移开,在屋子里打了一路拳,干净利落,虎虎生风。兴姑妈在旁边抽着水烟筒说,两三个男子汉,拢不得他的边。我叫着说我要跟姑爹学打拳。兴姑妈摸我的脑壳,说崽哎,你还是念书有出息。姑爹说,教他两手防防身也好。兴姑妈眼睛一瞪,说,教么子教,教了好叫他跟别人打架是啵?姑爹就不作声了,表示他是惧内的。当然,这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也当然,姑爹心疼姑妈,他发了工资,悉数交姑妈。于是兴姑妈说,这叫粒米驾扬州——就是说一切权利归苏维埃。

    但老家来的客人中,我最喜欢的还是保吾伯。他是父亲的表哥。不过他不是从乡下来,是从城里来,因为他在一家做半导体收音机的工厂里当工会干部。赤面浓眉,笑声爽朗。一来,就从口袋里掏几粒糖粒子给我吃,每回都是太妃奶糖。我母亲说,惯饲。保吾伯就爽朗地笑。而且他来还是骑单车来,是一辆飞鸽牌的。我就叫他教我踩单车。我人小,坐到座凳上够不着蹬子,就左脚站在脚蹬上,把右脚伸进三脚架另一边的脚蹬上半圈半圈地踩。他扶住后架,跟在后头。咣当我倒下了,又连忙扶起我,没事没事,继续继续。我就是跟保吾伯学会骑单车的。

    保吾伯十三四岁就进城学徒,做过很多事,跑过很多地方,是我们家亲戚中最见多识广的人。我最喜欢听他聊天。他说什么都有味。我们搬过几回家,每回都是保吾伯帮我们打点收拾,手脚极是麻利。我们家凡遇到什么事,第一个想起来要求助的,必是保吾伯。

    如今,有什么事要再找保吾伯,已经找不着了。当然,太妃糖如今也看不到了。李四格呢,兴姑妈呢? 他们也都不在了。

    我老家其实就在长沙县,并不远,但我却没有再回去过。因为老家已经没有亲戚了。父亲家虽然仍有亲戚走动,但都是从城里头来的。

    没有了亲人的老家,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奶奶的茶园

甫跃辉

 

最初对茶的印象来自我爸。他大汗淋漓地从山里拉回一车松柴,松柴还没卸下,他就嚷着要泡茶。小小的白瓷茶壶里,塞进一大把茶叶,倒上热水,等他卸完了松柴,那茶叶早泡开了。他坐到桌子边,倒出茶水来,颜色深红甚至暗褐,几杯喝下去,一大壶便见了底。再要往壶里续热水,打开壶盖来,只见泡开了的茶叶,占住了大半个茶壶。出于好奇,我也曾几次倒出茶水尝尝,苦,涩,恍若迎面挨了一记闷拳。这怎么能喝呢? 而且还是用来解渴,而且还会上瘾! ——这和我初次喝到白酒的所思所想是一样的。人类为什么偏偏就对这些从不轻易取悦自己的事物上瘾呢?

    小时候不喜欢喝茶,上山摘茶叶却是我喜欢的。

    我常常和奶奶上山,挖药,找柴火,找菌子,找野果子。离家不到百米的背后山就有茶树。一圈一圈的梯地边沿,种了一圈一圈的茶树。这些茶树大概是有主人的吧? 所以奶奶对它们视而不见。要采野茶,须到更高的山上。爬过背后山,跨过一条水沟,径直往东,沿山路走半个多小时,来到一处山坡头。那儿好几个水塘,那片地方便得了个名字“大泥汪塘”。大泥汪塘边松林阴郁,松林边上有座梨园。小时候,我感兴趣的,排第一的要数那片梨园,被满树的梨子惹得眼馋,只消从地上捡起一颗坏了掉下来的梨,高高地冲树枝间砸上去,听着吧,噼噼啪啪,总要掉下几个新鲜透熟的梨来;排第二的,要数那片水塘,有腾跃纷飞的绿蚂蚱红蜻蜓,据说还有鱼;排第三的是松林,那看不见的暗影里,有菌子有野果子。和奶奶到大泥汪塘去,她带我去的却是茶园。我最初是不乐意的。哪个小孩子会对茶园感兴趣呢? 如果不是奶奶,我怕是永远也不会进到茶园里去的吧。

    不记得第一次随奶奶进茶园是几岁了,也不记得去过多少次,印象中的茶园恒久地保持着一个样子:荒僻荒凉又生机盎然。茶园是分为两片的,一片靠西,一垄一垄种着规整伏顺的茶树,稳稳地立在天底下,如一颗一颗蓬松懵懂的大脑袋。茶树下的土常常是新翻的,难得见到杂草。很明显,这样的茶园也是有主人的,自然不能由着我和奶奶去采。我们能去的茶园,是靠东那边的。钻进一片低矮的小松林,荡开一张又一张迎面而来的蜘蛛网,眼前忽地开阔了,展现在眼前的,便是我和奶奶要去的茶园了。

    回想起来,大概也不过几十上百株茶树。高的高低的低,有的羸弱,有的丰赡,有的旁逸斜出,有的张牙舞爪。总之,是没有一株体态丰满珠圆玉润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它们被种茶的人遗忘了,或者说是放弃了。它们也就此得了大自在,自在生长,也自在死去。确实有些已经死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兀自挺立着,任由四围的野花野草野蛮生长,将它的死亡装点得恣肆快意。又何止这一角,放眼望去,整片茶园都被葳蕤的野草灌木挤满了。它们挤挤挨挨,在耀眼的春日阳光下,发出嗡嗡嗡的墨绿声音。而那几十上百株茶树,默然,肃立。———这一切,不过是现在的我翻检记忆时的想象罢了。小时候是不会去揣想植物有没有各自的精神的。只要一进入那片茶园,我便胡乱跑开了———偶尔,也帮着奶奶摘些茶叶,不过摘得两捧,就撂挑子不干了。如今想来,那便是我的百草园啊,我可以尽情去搅扰那杂草,去攀折那灌木,去看一朵一朵的野花,有不起眼的鼠曲草,也有夺目的茶花。

    那时还不知道茶花和茶树的异同,只是盯了茶花看,纳闷着怎么这么大的花呢,怎么这么厚实的叶子呢? 想从上面摘下嫩茶叶来,却遍寻不着。再去茶树上找花,也能找到,可远没这么扎眼,细弱的枝条上一个一个小小的绿蒂花苞,那绽开来了的,是小朵小朵白萼黄蕊,蜜蜂嗡嗡嘤嘤地悬浮在花蕊之上,欲停不停,欲飞不飞。凑近了,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是那艳丽的茶花所没有的,摘了放到嘴里咀嚼,涩中回甜,清新悠远。

    奶奶摘够了茶叶,或者把这一片茶园都摘秃了,我们才重新钻出小树林。回到家后还有很多活要干。奶奶先是找出一个大的簸箕,把背篓里的茶叶倒出来,翻晒一下,清理掉不小心混进里面的杂物;然后把茶叶下到大铁锅里,那铁锅直径将近一米,茶叶绿蓬蓬地堆了大半锅;接着,烧上火,烘焙。这是个慢活儿,急不来的。也不记得需要多久,那小山似的茶叶才软塌了下去,烟气袅袅,茶香四溢。烘焙好的茶叶再次回到簸箕上,奶奶蹲下身,将滚热的茶叶一遍一遍在手下揉搓。我摸过,那时的茶叶又湿又烫,不知道奶奶怎么能禁得住;这一切工序完了,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奶奶把揉搓好的茶叶匀匀地散开在簸箕上,端到太阳底下晾晒。奶奶有一双“解放脚”,走起路来并不是很方便的,人又很矮小,两手伸展开端了那直径远超一米的铺满新茶的簸箕,她便踮着脚,身子吃力地朝后拗着。

    过不了多少日子,新茶晒干了,留下一部分给家里,剩余的,都由奶奶背到街市上去卖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从未和奶奶到过街上。奶奶到街上卖过茶叶,卖过麻绳,大概还卖过些别的什么小零碎。可我一次都没跟她去过。她会在街市的哪个角落放下她的背篓呢?又会怎样招徕生意呢? 我全然不知道。

    黄昏里,奶奶回来了,背篓里多少会有些吃的,有时是几个橘子,有时是几根香蕉。

    考上复旦那年,家里为我上学的费用东拼西凑,谁也没想过要和奶奶说说这事。一天下午,奶奶把我叫到跟前,翻开一层一层衣襟,翻出一个敝旧的装洗衣粉的塑料袋子,袋子用细麻绳绑缚得严严实实的。奶奶耐心地解开细麻绳,打开袋子,掏出叠得齐齐整整的一叠钱,有角票,有块票,还有两张百元大钞。奶奶把那两张百元大钞捏出来,递给我。

    “奶奶钱不多,只能给你两百块。”我怎么能要呢? 我推脱着,说家里的钱够了。

    “那不一样,这是奶奶的心意。你不要嫌少,奶奶卖茶叶和麻绳攒下的。你拿着!

    可是,我怎么能要呢?

    终究,我没要奶奶的钱,奶奶脸上显出失落的神情来了,她仰起头,一双遮了厚厚阴翳的眼睛注视着我,我低垂了头,一再跟她说,家里的钱够用的,够用的。

    十多年过去了,九十多岁的奶奶是再也不能上山摘茶了。

    渐渐的,老家的朋友到上海来,会带些老家的茶叶给我,有红茶绿茶也有普洱茶。几个月前,我的小学启蒙老师一家到上海,背来大大小小十好几饼施甸产的茶;过后不久,另一位刚认识的老乡到上海来,送我几袋茶,说是我们当地的“里畿茶”,明朝邓子龙将军曾经喝过的;再是几天前,保山日报社的朋友寄来几饼普洱茶,是保山滇兰茶厂生产的,看那说明,“本品特选云南省优质大叶种晒青毛茶为原料,经传统工艺压制而成,具有滋味纯厚、回甘生津、经久耐泡的特点……”把这一种一种茶叶排开来,一种一种喝过去,确实好喝,不是当年奶奶的“大叶子茶”可比拟的,可它们竟让我愈加思念起奶奶的“大叶子茶”来了。

    奶奶没喝过我喝过的这些茶——我忽然意识到,奶奶似乎根本就是不喝茶的啊。而我呢,也再喝不到奶奶做的茶了。

    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奶奶,大概全然忘记深山里那片茶园了吧? 更不会记得,她曾经在那片茶园的其中一株茶树下的奇遇——

    那是暮春时节,奶奶看见一株高大蓬勃的茶树,走近了去,摘那满树鲜嫩的芽儿。似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再听,又什么声息都没有。三五分钟后,忽然,茶树根下呼隆几声,窜出个东西来,咯咯几声,扑棱翅膀,逆着阳光飞远了。“是一只老野鸡啊,尾巴那么长———”奶奶朝我比划。讲述这些时,奶奶已经回到家里了,她没能带回野鸡,却带回了九颗蛋。浅蓝色的九颗,攥在手里,似乎可以感知到蛋壳里跳动着生命。我的失落和兴奋是可想而知的。失落的是,没抓住那只野鸡;兴奋的是有这九颗蛋,不也等于有了野鸡么? 吊诡的是,二十多年后,我竟然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是怎么处理那九颗蛋的了。是给炖了,还是交由家里的老母鸡孵了? 我既想不起野鸡蛋的味道,也想不起孵出的小野鸡。

    记忆在无可挽回地远离,正如故乡在无可挽回地远离。那储存于一片茶叶上的味觉依恋,竟能一代一代传下去,怎能不叫人嗟之叹之。

 

南海边的雷公与马蜂窝

叶开

 

    我南海边的老家不仅有各种美妙的热带水果,还有南海北边的神秘美食。沙虫是难以名状的好味道,放几根沙虫干在排骨汤里,味道鲜美在唇舌间跳跃。湛江生蚝,即便在美食天堂广州,也是美食中的海之珍品。

    雷州半岛我写过很多事情。有趣的事,无聊的事;高兴的事,悲伤的事。我大多数时候报喜不报忧:倒挂在树上啦,捉鱼摸虾啦,看守甘蔗林啦,下雨发大水啦,刮龙卷风天上掉下美人鱼啦。

    还有很多怪事我没有写出来。

    如雷州半岛的雷公掉到地里,被乡亲们挖出来煮了吃等等。

    这么怪异,这么神奇,说了你们也不信。

    不是我胡诌的,有史为证。唐宪宗代的李肇于长庆年间撰写 《唐国史补》,下篇载:“或曰雷州春夏多雷,无日无之。雷公秋冬则伏地中,人取而食之,其状类彘。又云与黄鱼同食者,人皆震死。亦有收得雷斧、雷墨者,以为禁药。”

    后来读美国汉学大家、伯克利大学薛爱华教授的名著 《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发现把我家乡写得高大上,光明全,令人着迷。他也引用李肇这个记载,认为这个传说实在优美。雷公那么可怕,乡亲们却以吃掉的方式,把它们戏谑化了,卡通化了。唐代交通险阻,李肇远在雷州几千里之外,道听途说,未免挂一漏万。他说雷公像猪,这个意象很不美。我的乡亲们看到的雷公,大概是一种鸟类,或鸟形状,类似鸟人。这种鸟雷公样子是滑稽的,并不威严,也绝非恐怖。

    雷州半岛的雷公很忙,每天上班打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打雷。这样忙碌,就是神仙也会过劳死啊。雷公们于是筋疲力尽,扑扑簌簌掉下来,落在黄泥地上。雷公们如同飞机失事后弹射出驾驶舱的飞行员,摇摇晃晃,惊慌失措,一落到地上就赶紧朝泥土钻进去。它们的行动像穿山甲那么敏捷,转眼就消失了。

    但是,爱吃雷公的乡亲们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拿好了木铲木勺和木盆。一见雷公钻进地里,立刻就挖。挖出来就装回家,烧水褪毛红烧,味道极其鲜美。

    还有马蜂窝。“捅马蜂窝”现在用来比喻捅了娄子,惹了祸。但我们小时候在家乡,真的是捅马蜂窝的,而且常常捅马蜂窝。

    每个人在人生某个阶段,都会捅捅马蜂窝。有些人是象征性,有些人是真的捅了。我就是真的捅了马蜂窝的那种人。

    大概是读初中一年级那年六月底,雷州半岛的初夏,荔枝已经差不多过去了。

    但是,竟有一颗巨大的荔枝,峭拔在一棵荔枝树枝头上。如同一座灯塔,如同荔枝女神,在记忆深处闪闪发光,让我牢牢记住了那个时刻。

    那时中小学周六还要上半天课,到下午才放学。

    放学后,我要骑自行车从河唇镇回坡脊,路程十二公里。从镇上一条柏油路冲下去,过鹤地水库管理局门口三岔路,下车推上坡,连续不断上坡三次,才能到水库大坝上面。

    鹤地水库管理局是个大单位,院里十几幢楼房,是办公室;院外有数十幢平房,是家属区。当时管理也没有多严,小孩子都能溜进去。管理局大院里,分成很多部分,都很庞大。大部分地区草木茂盛,曲径通幽。

    我和同学张红六结伴回家。天气炎热,不由自主地就拐到管理局边,没进大门,而是在边上大坝溜达。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我们都兴奋到血液沸腾。把自行车一扔,就开始脱衣服。脱得精光,衣服团起来塞进塑料袋里,扎紧口子,形成空气袋。抱着空气袋,我们跃入水中,向对岸游过去。还在河心,就看到遥远的树梢,隐约有一颗伟大的荔枝,鲜红地指引着我们。

    我游得飞快,连滚带爬上岸,直扑那棵荔枝树。

    背后张红六一边追我,一边大喊:“马蜂! 马蜂!

    我快要笑死:有马蜂你还拼命追?那时十二三岁,深受猴子影响,我们也都像猴子那么身手敏捷。我一跃而起攀住树枝,翻身上树,手脚并用,继续向上。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蹿到最高处,两脚叉开,各自站定一根树枝。我抓住挂着那颗荔枝的枝条拽下来,另一只手探出去抓住。这个关键时刻,我脑袋一麻,变为酸痛,全身麻痹。两眼一黑,双手一松,我从树上掉下来。

    托赖上苍护佑,荔枝树下正好是一个草坡,绿草繁茂,成了柔软垫子。我巧之又巧地落下,借力卸力,从肩部翻滚过去,再滚一屁股,这才稳住。

    惊魂甫定,脑袋还嗡嗡作响,另一马蜂跟踪追击,又叮了我一口。

    我爬起来,晕乎乎的也没看清方向,就落荒而逃。狂奔至水边,一头扎进水里,潜泳十几米,才探出头来。脑袋刚出水面,脑顶上一阵嗡嗡狂响。一团愤怒的马蜂黑压压地追杀过来,沿着我潜泳路线追击。我立即没入水中,继续潜泳。露头吸气,再潜。耳朵里听到马蜂的嗡嗡声,一直追杀到河中心,马蜂们才悻悻然收队,得胜归朝了。

    不知游了多久,才到对岸。上岸时,我已经浑身酸麻了。

    一上岸,我立即捡起肥皂头,泡水涂在马蜂叮咬处。蜂毒发作,我对周边感觉很不现实,身体似乎正在膨胀。如同被灌进了三桶水一样胀鼓鼓的,朝身体扎一针,也许水就会喷涌而出。

    这次蜂毒太烈,涂肥皂也不起作用。我的身体不仅没有消肿,反而过敏了。浑身发红,疹子似的像闪电一样,霎时间透彻了我的身体。

    在我的人生中,这是一件大事。我都不敢说出真相,总是想尽办法隐去,歪曲,埋藏。藏一粒芥子容易,藏一座山难。

    我一直想把这座秘密的大山藏起来。

    现在我知道,内心里的大山,是藏不住的。

    我后来给小学生上课,作为例子讲了这个故事。这才发现了一个三十年来混淆不清的事实:上面写的故事,顺序全都是错的。

    我在小学和初中时,活动能力都排在全班末尾,我不可能跑得比张红六快。真实状况是他冲在前头,我在后面追赶。眼看荔枝就要落入他的魔爪,我急忙说:“马蜂! 有马蜂!

    我的疑兵之计没起作用。张红六飞快地蹿上树,抓住那颗命中注定的荔枝。不幸的是,我们都没发现,这颗荔枝下埋伏着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如果有足够的理性,我们一定会想一想:为什么其他荔枝都被摘掉了,独独剩下这颗美丽的荔枝呢?

    张红六的手刚刚摸到荔枝,就被马蜂蜇了,掉下树去。

    见他掉下去,我不知道是被马蜂蜇的。不仅没有去救他,反而乘人之危继续向上,耳朵里听见他大叫:“马蜂!马蜂! 真的有马蜂!

    这都是我杜撰来骗人的,他竟然用来骗我! 哈哈!

    终于爬到树梢,抓住那颗荔枝了,然后就发生了悲剧。

    自作聪明,乐极生悲,就是我对“捅了马蜂窝”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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