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两代,甚至民国时期,武汉实质上是湖北湖南两省的共同省会。我把长沙看成湖南人的“第二省会”。武汉这个地位,类似六百年来,南京之于安徽人。 湖广省在明朝是帝国人口最多的一个省,“湖广熟,天下足”此谚一出,意味着江汉平原、洞庭湖平原和楚南丘陵地带的梯田,所产稻米,已然超过东南的苏、湖地区。居于长江中游有九省通衢之便利的武汉三镇,不但是湖广省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也是长江中、上游最大的都会。 清代康熙年间两湖分省,湖南巡抚衙门设长沙(此前有短暂的偏沅巡抚,设湘西芷江);雍正初年的两湖分闱——即在长沙设乡试考棚,湖南的生员不用再到武昌去考举人了。长沙从此成为湖南省的法定省会,武昌或者说武汉三镇,只是湖北省的省会。当然,湖广总督衙门设在武昌,其政治地位仍然高过长沙。 可是在民间,直到我爷爷那一辈,说起武汉特别是汉口,远比长沙熟悉。湘中农村的男子,外出谋生,要么向西翻过雪峰山去湘西和贵州做手艺,要么顺着资江,北上汉口。我以为,这是水运为王的运输模式决定的。 湖南有湘、资、沅、澧四水,均滔滔北流,汇入洞庭,然后与长江融为一体。而四水之间,横亘着大山。除了湘江流域的人们,资水、沅水、澧水流域的人如果运载货物,去省城长沙实在是太艰难了。 以走高速公路距长沙只有240公里的湘中重镇邵阳(宝庆府府城)为例,去长沙需要顺着古驿道,翻过龙山山脉,走到老湘乡县境内,才能顺着涟水坐船东去。行脚客背一个小包袱,都要走两、三天,如果要运载货物,即使用骡马驮,成本也是非常高的。清末民初,有一个《宝庆至湘乡路途歌》,应是在宝庆城里做买卖的湘乡商人所编,其词如下:
从宝庆府城到今天双峰县城永丰镇要走一天;歇息一夜,第二天再走大半天才能走到湘乡县城。如果宝庆府城去长沙,刚走了一半。 湘乡商人在宝庆城做买卖,亦以毛板船贸易为主,他们最重要的出货地是汉口,而非长沙。今天双峰县(旧属湘乡县)甘棠镇龙安镇有朱家大院——曾国藩题写的“树德堂”匾额仍在。这个家族是商业世家,第一代经商者叫朱祖礼,他在宝庆府城开设“玉和祥”商店发家。道光年间,其长子朱太祥成为宝庆有名的“毛板巨商”,逐渐积攒了巨额财富。 运输货物去武汉三镇,走水路虽然有风险,但比较便捷。资江上、中游流经的宝庆府数县,盛产木材和煤炭,这是在汉口很受欢迎的紧俏商品。据《资水上的毛板船》一文介绍:
▲顺资江放毛板船到汉口,可谓富贵险中求 对资水流域的人来说,去武汉易而去长沙难,那么对沅水、澧水流域的大湘西人来说,更是如此。今天沅水流域的商业古镇如洪江、浦市,它们的兴旺无不和武汉三镇紧密相连,沈从文笔下的“麻阳水手”“常德的船”,大半是飘过洞庭去武汉。湘中、湘西那些靠水运而繁华的小镇,多有“小南京”“小汉口”之称,而非“小长沙”。显然,在当地人的眼中,长江沿岸的汉口、南京才是大码头。 今日汉口还有“宝庆码头”的地名。这个码头是宝庆府属几个县,特别是新化、邵阳、武冈放毛板船的商人和船工打出来的。后来宝庆府籍的人来汉口谋生,自然选择此地落脚。宝庆码头包括四街十八巷,地处汉水汇入长江口一箭远的地方,是一段黄金码头。两、三百年间,宝庆商帮和徽商、江西商帮、黄商等商帮打官司加械斗争夺这个码头,来来往往很多回,宝庆人才完全站住脚跟。宝庆码头周边住的人以宝庆府的人为主,其中新化县的又最多。抗战时期宝庆码头住了5万多“宝古佬”,而当时的新化县城才3万人。新化舆地学世家邹汉勋,从其孙子邹代钧开始,就长期居住在武汉。 《湖北日报》在一篇《打出来的百年老码头》的文中如此介绍:
这“宝狗子”比起“宝古佬”还难听))抱团、爱打架、不怕事,估计是武汉当地人对宝庆人的整体印象。 邵阳乡下曾流传一首民谣,道出宝古佬去武汉三镇讨生活的艰辛与憧憬:
照理说,十二月已近年关,应该留在老家过年了。这个男子怎么一反常态去湖北呢?——应该就是武汉。我分析原因可能是:去要回卖毛板船和煤炭的赊账?或者那里确实有他一房老婆。武汉有家,便不是他乡了。 ▲宝庆码头旧影 我们翻看清末明初历史,湖南的革命元勋,大多数和武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黄兴由长沙湘水校经堂学生被保送到武昌两湖书院深造。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他在武汉两湖书院毕业后,东渡日本。宋教仁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考入武昌普通中学堂。在校期间,他结识吴禄贞等人,并走上了反清革命之道路。 武昌起义的几位重要的策划者和领导者:孙武、蒋翊武、刘复基、熊秉坤、谭人凤、邹永成、居正,其中半为湖南人半为湖北人。可见当时虽然政治上分省二百年了,但两湖人彼此不分,武昌或曰武汉三镇在两湖人心中,就是自己的省会。 在水运时代,长沙确实没办法和武汉三镇比,长沙临湘江,湘江只是长江的支流,辐射的人口与地域很有限。而长沙自身没有好码头,船舶停泊条件还不如湘潭。 那什么时候湖南人才把长沙视为自己唯一的省会,而把武汉看作他省省会呢?应该是水运衰、铁路兴,特别是湘黔铁路通车以后的事。湘黔铁路由东向西横穿湖南腹地,将长沙与湘中、湘西联系起来,资水和沅水流域的人员和货物外出,不需要再走水路停靠汉口的宝庆码头,再扬帆东下了。而是直接走铁路到株洲或长沙,东去杭州、上海,南下广州,北去北京,武汉仅仅是北上的过路站。只是到了我读大学的上世纪80年代末,武汉的高等教育资源较之长沙,有巨大的优势。湖南优秀学子,除了北京、上海外,乐意填报武汉的高校。 自“改革开放”起,湖北、湖南两个内陆省是难兄难弟,都不可避免地衰落了。1992年邓大人南巡,在武汉对湖北主要领导的谈话,即可证明大武汉已经无法和当初并驾齐驱的上海、广州相比了。而对湖南人来说,广州的地位相当于清代和民国时期的武汉,劳动力纷纷南下广州、深圳、东莞。今天的珠江三角洲,便有不少的社区,类似当年汉口的“宝庆码头”,积聚着湖南各市州的人。而武汉,在新一代的湖南人心中,和南昌、杭州、成都一样,完完全全是别人家的省会了。 今天的武汉比之长沙,其城市规模、产业、教育资源、交通,尚有一定的优势。但必须承认,在高铁时代,这种差距在缩小。最关键一点是,对于湖南7000万人口(比湖北多1000万)而言,已经不具备无可替代的地位了。在武汉能办的事,去长沙也能办。长沙办不了的,可南下广州,东去上海,北上北京,坐高铁都在3到6小时内。武汉,这个曾经湖南人的“第一省会”,只是过客而已。 武汉要想成为中部崛起的第一大都市,恢复到清末和民国时期在中国城市中的地位,困难重重。西有长江上游的直辖市重庆,北有中原的中心、第一人口大省省会郑州,东边的江西安徽心向上海,南面的湖南则被广东吸纳。如果武汉只有湖北6000万人做支撑,是远远不够的。且不说恢复到当年“九省通衢”的地位,只要它重新成为两湖的共同省会,有了湖北湖南1亿3000万人做基本盘,武汉还是大有可为的。这取决于两湖能否重新一体化,如清代那样,虽然分省,但湖广从经济、文化、交通等诸方面不分畛域。 武汉,做好了重新成为两湖共同省会的准备了吗? 【十年砍柴系“今日头条”签约作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