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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第三十一

 巴九公 2017-03-23

评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第三十一

何焱林

 

何按:阎文第二十八、第二十九、三十条缺。

 

阎文

第三十一  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纯出荀子所引道经

二十五篇之书,其最背理者在太甲稽首于伊尹。其精密绝伦者在虞廷十六字。今既证太甲稽首之不然,而不能灭虞廷十六字为乌有,犹未足服信古文者之心也。余曰:此盖纯袭用荀子,而世举未之察也。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云云。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此篇之前,又有精于道,一于道之语,遂隐括为四字,复续以论语允执厥中,以成十六字,伪古文盖如此。或曰安知非荀子非引用大禹谟之文邪?余曰合荀子前后篇读之,引无有作好四句,则冠以书曰,引维齐非齐一句,则冠以书曰,以及他所引书者十,皆然。甚至引弘覆乎于天,若德裕乃身,则明冠以康诰,引独夫纣则明冠以泰誓。以及仲虺之诰亦然,岂独引大禹谟而辄改目为道经邪。予是以知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必真出古道经,而伪古文盖袭用,初非其能造语精密至此极也。

按荀子引敢今文古文书者十六,一人有庆,兆民赖之作传曰,传疑书字之讹。然孟子于传有之,亦指书言也。

又按仲虺之诰,在荀子作中岿之言,左传中作仲虺之志。史记殷本纪作中??,小司马音壘。盖虺有二音。

或难余曰,虞廷十六字为万世心学之祖,子之辞而闢之者,不过以荀卿书所引偶易为道经,而遂概不之信,吾见其且得罪于圣经而莫可逭也。余曰唯唯,否否。尧曰咨尔舜,允执其中,传心之要,尽于此矣,岂待虞廷演为十六字,而后谓之无遗蕴与?且余之不信,而加闢之者亦自有说。读两汉书,见诸儒传经之谪派既如此矣,读注疏见古文卷篇名目之次第又如此矣,然后持此以相二十五篇,其字句之脱误,愈攻愈有,攟拾之繁博愈证愈见,是以大放厥辞昌明其伪。不然,徒以道经二字而辄议历圣相传之道统,则一病狂之人而已矣。岂直得罪焉已哉。且此十六字以上,如汝唯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荀子君子篇语也。十六字以下,无稽之言忽听,弗询之谋勿庸。亦荀子正名篇语也。其各各有依傍,而初非能自撰出者。或曰荀卿之造语,却若是其精乎?余曰语之尤精者,荀子固自言为道经矣。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荀子纵不得儒之醇,将不得为述者乎哉?嗟乎,人心之危,道心之微,此语不知创自何人,而见之道经,述之荀子,至魏晋间窜入大禹谟中。亦几沈埋者七八百年,有宋程朱辈出,始取而推明演绎,日以加详,殆直以为上承尧统,下启孔教者在此。盖以其所据之地甚尊,而所持之理原确也。噫,抑孰料其乃为伪也乎。或曰朱子于古文尝窃疑之。独至大禹谟及十六字,则阐发之不遗力,子与其疑也,宁信。余曰,荀子固有言矣,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余之疑伪古文也。正以其信真圣经也。不然,大学一篇于记者千余年,而经两程子出,始尊信表章,迄今翕然无异议。余岂独私憾于二十五篇者,而党同伐异,哓哓然然不置若此哉。

又按老子书五千言,名道德经,则知此引道经,必古来原有是书,而非荀子所改题者。

又按,余著此,未匝月而从弟自旌德归,授余以县志,有县人梅鹗百一者,正德丁丑进士,未仕卒,撰述颇夥,亦疑今古文,亦谓人心道心,本出道经。与余向辩君陈事相类。

 

阎谓:二十五篇,最背理者在太甲稽首于伊尹。

何按:阎若璩是站在君权至高无上之清代来看商代之礼仪的。夏、商两代,人文初始,等级未必有后代森严,礼仪未必有后代琐细。如商汤对众庶,周武对诸侯犹称小子。太甲稽首于伊尹,是在伊尹自桐宫迎回太甲之时,虽为嗣王,犹未驭极,伊尹作书,贺嗣王克终厥德,实万世无疆之休,太甲之拜,既有谢前不听阿衡训诲之愆,亦谢伊尹放其于桐宫,有思过自新之机。并望伊尹继续辅佐,训教,所谓“尚赖匡救之德,图惟厥终。”何况后世储贰亦有拜师之仪,稽首师保之前,不为过份。自阎所处时代看,真背理者,则是放太甲于桐宫。臣放君自行摄政,则为篡夺。魏晋间人,倡言此者,必被视为异端,视为乱臣贼子。即此可知,此书非魏晋人所敢作。亦非秦汉间人所敢作。后代君权至上,觊觎君权者则夷三族。

《荀子·解蔽篇》全篇论道,“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危之,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

而后能知之。”

按:“经”古无经籍义,《说文》:“经,织也,从糸织也。从糸巠声

《易·屯卦》君子以经纶,《疏》经,谓经纬。《易·頤卦》拂经於丘。注,经犹义也。《书·酒诰》经德秉哲。《传》能常德持智。《左传·昭二十五年》夫礼,天之经也。注,经者,道之常。《诗·大雅》经之营之。《传》经,度之也。又《周礼·天官·冢宰》体国经野。注,经,谓为之里。疏,南北之道謂之经,東西之道谓之纬。《论语》自经於沟渎,而莫之知也。何晏注,经,经死於沟渎之中。《晉語》雉经於新城之庙。《釋名》,屈颈闭气曰雉经,如雉之为也。

从上诸例看,春秋至战国间,无以“经”称载籍者,儒家称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六艺不称六经,去乐,亦不称五经,他多称诸子,如管子、老子、墨子、孟子、庄子等。太史公《史记》亦无称载籍为经者,唯褚先生所补日者《司马季主传》有《易经》之称,褚少孙活动于西汉元帝、成帝间,已为武帝四五十年后事。故荀子所称《道经》,必为西汉后期之人所加。《黄帝内经》虽称经,其成书在汉代,由上议,距褚先生活动期不远。

《荀子·解蔽篇》所称道经可泛指儒家论道德及典章制度之文献。如书、易、礼等。儒亦言道,《论语》言道且数十处,如“朝闻道,夕死可也”等,故荀子所谓《道经》不必指道家说。阎若璩称《道经》为古道经,不确。荀况及门弟子韩非作《解老》、《喻老》,而不言“解道”,“喻道”,亦无《道经》、《德经》之称,先秦或称《老子》或称《五千言》。《史记·老子列传》:“老子……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可见至汉武帝时,犹未称《老子》为《道德经》。遍查先秦归于道家者之文,无一人有“人心道心”之说,此古《道经》属想当然耳。

据考证,道德经分上下两篇,原文上篇《德经》、下篇《道经》,不分章。汉河上公作《老子章句》,分为八十一章,改置前后,以前三十七章为《道经》,后四十四章为《德经》,遂有《道德经》之名。故至汉方有《道经》、《德经》之称。若道经指《道德经》,则此名不当战国时有。

《史记·乐毅列传》有“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无《道德经》之称,且此河上丈人为曹相国之祖师,为战国间人。晋葛洪称河上公者莫知其名,汉文帝诣问之,即授《素书道经》。此亦夸诞之说,谅河上公不过一介“道生”,何劳文帝亲诣?派一大臣往索,焉有不献其书之理?其所献为《素书道经》,而非《道德经》或《道经》,且为汉人,故此河上公非彼河上丈人,书亦与荀子所称不一。

道家之宗公认为李耳或周柱下史。庄子曾数次提到孔子请教于老子,虽为引喻,然老子当与孔子同时或稍长。孔子开私家办学与私家著述先河,所谓《管子》、《晏子》皆有官家背景,为后人依托。阎所谓古《道经》,则先当有道家,此人为谁?黄帝乎?黄帝之著能流传两千余年而达战国末期?故此《道经》不可能早于孔子著述。道家学派之立,则更晚。退一步,即令有早于《五千言》之古《道经》,亦不能排除人心道心之语此《道经》抄自《大禹谟》。

前论及儒者亦言道,倡无为而治,亦非道家专利,《论语·卫灵公》:“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大禹谟》正舜与禹及众臣工论道论政之言,如“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此非政之大端乎?禹曰:“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顺天道则吉,逆天道则凶,如影、响之随形、声,此非论天道与治道之要乎,至于人心道心十六字,岂非致中和之机枢乎?后人将其说得神乎其神,玄乎其玄,过矣!

《大禹谟》一文,真尧、舜、禹三代政纲,岂止十六字哉。“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稽于众,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任贤勿贰,去邪无疑”。“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罚弗及嗣,赏延于世,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赏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俾予从欲以治,四方风动,惟乃之休”。“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等等。敬天事民,惠及弱势群体,虽千载以下,临民者亦当书之座右。

魏晋之际,政苛刑滥,玄学炽盛,奢靡成风,能有此识见,有此气度,有此风骨,有此才调?《大禹谟》命意高远,文理绵密,词藻富瞻,浩漭若汪洋,和畅如惠风,魏晋间人有此笔力?两晋无文章,阎若璩怎么就把这句话忘记了!

荀子未入秦,其时百家典籍未遭回禄之灾,《书》当完璧,从史书史系立论,《大禹谟》著于虞时,比之老子早近两千年。荀子时《书》犹传于世,谁能证明真《古文尚书》未有此十六字,而荀又未真读过《古文尚书》?荀为儒者,焉知阎所引数语,荀子不抄自《书·大禹谟》,阎未能证《大禹谟》之伪,反证《大禹谟》之真,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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