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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亭

 晋龙哥哥 2017-03-25
沧浪亭    ——摘自《品园——良辰美景奈何天》  作者:车前子 
           2004年3月27日,星期六,下午,阴。  “園”与“园”这两个字上,不管它们发生了多大变化,但“口”没变掉。也就是说园林之所以为园林,正因为在围墙的里边。只是这一个围墙,不一定是砖砌的,也可能是水做的。  英国的传统造园法里,有“哈哈”绝技。“哈哈”是一条暗沟,也就是英国园林的围墙。沧浪亭的围墙就是水做的。  沧浪亭的围墙有以水为漏窗,沿着河畔慢慢行来,移步换景,隔窗花远:这花是黄石,这花是复廊,这花是宋朝的烟云。尽管现在的沧浪亭是重修的,但还是保持住了些些宋朝的意味。这种以水为围墙为漏窗的别开生面,不要说在苏州独此一家,就是在中国也是别无分号的。宋朝文人的心态是从容不迫的,他可以光着膀子在柳荫下睡个午觉,并不怕人看见。词在宋朝的发达,就与这一份从容有关。此作为文学体裁可谓由来已久,但只在宋朝发达,因为宋朝文人不怕被人看见,看见他的柔软、敏感、细腻,甚至是纤弱。魏晋的文人也不怕被人看见,他不但光着膀子,还光着屁股在柳荫下睡午觉,因为人看他不见。谈玄佯狂是魏晋文人的一道有一道围墙,他们在“口”的“口”的“口”的里边庭院深深。魏晋文人是中国文化中最有人性深度的文人,宋朝的文人不深,但真从容。  只有从容不迫的时刻,才会出现以水为围墙为漏窗的园林。   但我们也不要上宋朝人的当。苏东坡说“天真烂漫是我师”,只是这师心一起,就不一定还能够天真烂漫。沧浪亭水做围墙,这是天真烂漫的。但这天真烂漫是有师心的,师心就在沿河而置的黄石假山上。相对于河流而言,河流是界限,黄石假山是围墙,相对于复廊而言,黄石假山是篱笆,复廊是围墙。别看从沧浪亭外看沧浪亭,沧浪亭是透明的,不说裸体,至多也只穿一件内衣,但胸有城府的很。像宋朝文人。沧浪亭有了一道界线不算,还有一道篱笆,有了一道篱笆不算,还有一道围墙。只是这界限、篱笆和围墙都很入画,让人不觉是界限、篱笆、围墙而已。  如果说魏晋文人是中国文化中最具有师心的一代,既然要师从什么,那就要有个范围。所以说园林之所以为园林,正因为在围墙里边。它有一定的隐秘性。围墙是园林的衣裳。   
         隔着水朝沧浪亭望去,像一盆水石盆景:枯竹褐的砂积石摆放在腰圆形的宜兴产的白釉水盆里,上面点缀些博山出的陶瓷屋宇。我是学习过水石盆景的制作,要造出个江山如画的效果并不难,如果是风景旧曾谙,就不容易。前者是磅礴英雄,后者是委婉美人。我如果有机会,我肯定是爱美人的。沧浪亭就是风景旧曾谙,自有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妙处。看宝美人,美人当然能看饱,我就走过石桥,往沧浪亭里面去。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有篇妙文,说一只蚂蚁爬上钟乳石,原来是他看见的女人乳房。纯粹的日本次小说都有些情色的风趣。日本的一些庭院都有沧浪亭的风趣,因为沧浪亭有宋朝禅茶的味道。  进了大门,我就朝左手边走。我这个人很笨,没有方向感,东南西北搞不清,只认左识右,左右逢源。左手边一转,走过面水轩的窗户,就看到了复廊。复廊近水的一面,它的形体,一个字:“糯”。像隶书《曹全碑》上的一横,也像昆曲《牡丹亭》中的一句。黄石假山的不加修饰,更使得复廊的浪顶婀娜多姿。复廊的墨是滋润的,黄石假山的笔是干枯的,润似春雨,枯如秋风,春秋笔法,传统绘画里的笔墨之美全在这里。我在复廊里留连,在春秋之间抓取一截,就回过身来。我退了回来,从复廊的旁门左道来到面水轩的门口。面水轩原名观鱼处,同治十二年重修后改成现在的名字,取的是杜甫诗意:“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从面水轩的门口朝里望,我懒得进去,因为已经看到了好图画。意思到了。面水轩窗外的几棵树尽管算不上是老树,因上不见本,下不见末,只现身中段,就顿有莽苍之气。荡青漾绿,好一幅青绿长卷。刚才在面水轩的窗户下面,走在廊上,我也看到这几棵树,却并不觉得好看。距离太近了。面水轩里青绿幽幽,如果能在里面读书,读的是闲书,真是天大的福气。我觉得把观鱼处改为面水轩,意思贴切,因为观鱼非从窗户里伸出脖子不可,累了点。当然观的是“子非鱼”又另当别论。但是真要观“子非鱼”,又何必跑到水边,让人有画蛇添足之嫌。  
       面水轩还有一个名字,叫陆舟水屋,这名字取得智力低下。中国古人中智力低下的人并不比现在少。陆舟水屋就是旱船。帆船是好的,乌篷船是好的,旱船不好,反正我不喜欢。就像飞机是好的,脱粒机是好的,投机不好。   “园林大抵以仄砖及碎石铺地”,童寯先生说。面水轩门外的铺地值得细看。我坐在石阶上细看。菱形相错(术语大概叫“间方”,我辈写作,完全以感觉自娱,管它什么术语),仿佛大地的桌布。时间看长了,能把它轻轻地抽走。一块仄砖铺成的菱形紧挨一块碎石铺成的菱形,一块又一块,一年又一年。砖像雨往地上落,石似云向天上奔,上上下下,菱形晃动。砖是仄的,仄得规整;石是碎的,碎得随意。一个是学者,一个是诗人,学者与诗人能坐在一起不打架,同时各自保留自己的意见,这是造园家的手段。砖石之上都有苔痕,而砖上的苔痕比石上的苔痕更浓更重。  砖是螺青,石是麻雀褐。没看到麻雀,但听到鸟鸣。今天沧浪亭的游客不多,安静是福。这园子就像自己家的。有一年夏天我在留园,差点被炒死。留园像个超市了。超市也没有这么吵,像观前街。  屋檐下的一张溜铺地,颜色要来得深,深而且黑。黑色在江南有时候表现出的是滋润,是水,在中国哲学里,黑象征水,我坐在面水轩的石阶上,觉得其中的深奥。屋檐下深而且黑的铺地,大概是承受檐溜水多的缘故。童年会滑倒上面。  我就又去看复廊。   不从复廊的漏窗里看风景,复廊也是好看的。它靠近水的一面:马路;众生;汽车;人间。它在庭院的一面:小径;神仙;飞鸟;梦境。复廊在视觉上的变化也是让我惊奇。靠近水的一面流畅,有此情绵绵的感觉。而它在庭院里的一面,一眼望去,似乎多为折角。复廊的“复”不是简单的重复,它是山重水复的“复”,“复”的不繁琐,也不做作。这是怡园里的复廊所不能比拟的。怡园里的复廊是模仿之作,模仿沧浪亭。园林不能模仿,园林是艺术。怡园是清代的作品,清代有集大成的勇气,实在也是创造力衰退的流露。有时候,极大成就是模仿的另一种说法。集大成真正说得上大成的,杜甫是一个。  多为折角的在庭院一面的复廊,一步步走去,它又柔了。  沧浪亭复廊上的漏窗,窗窗不同,刻意不能说不刻意,但没有习气。它疏可走马,却不脱脱空空,称得上大手笔。从漏窗里看风景,漏窗与风景,风景与漏窗,互为细节。漏窗的花纹宜疏不宜密,密了气紧,也就不舒展。当然也不能漏得像漏斗,一览无余。漏是让被阻隔的风景能够漏进来,是渗透,是打破水缸洇过来,不是发大水。  漏窗把另一面的望砖、椽子、梁柱都收入其中,像自己给自己照镜子,照到的是这一面的望砖、椽子、梁柱,同时又把园里园外的树色天光揽进怀胞。怀抱着花朵的闺中少妇是日子中的漏窗,让我看到喜悦或者哀愁。   

沧浪亭里的闻妙香室,原先是赏梅的地方,也是以前主人读书的地方。在梅花树边读书,哪有在梅花树边饮酒快乐?即使是古人,也有不够周全之处。现在不见梅花,却也有暗香浮动,倒不是先入为主,想来是闻妙香室的建筑线条干净利落的道理。这也与门的革新有关,门的革新多为直线,线条一直就干净,而绦环板上也不施雕饰,素面朝天。出了闻妙香室,望空处走,在园子的角落里看见名“黄杆乌哺鸡”的竹子,竹子的杆是黄的,粗眺凋敝,玩味一下顿觉金碧辉煌。都说八大山人的绘画清寒,近来我重新玩味,却看出他的繁华梦,甚至是富贵气。不觉来到明道堂,说明牌上说“明道堂坐北朝南,开敞四合,宏伟庄严,为园中主厅”,又不是天安门,要“宏伟庄严”干什么?我是不太喜欢。但明道堂前的铺地却是极好的,块块大小等同的长方形麻石,一派澄明,好像可以用它看旧时月色。明道堂四周的廊屋,与瑶华境界相通,我坐在瑶华境界门前的石阶上,过去这里是个戏台,在民国时期颓废了。  一侧的廊屋里传来脚步声。高跟鞋。我先看到了高跟鞋,在望见抱胸而过的女人。高跟鞋怎么能这么响廊屋里铺的是清水方砖(术语大概叫“磨砖”)。  廊屋围出的院子里有四棵树,两棵柏树,两棵玉兰树。柏树在这里显得粗气。一棵玉兰树已经生出新叶,东一点,西一撮,随意着绿。而另一棵玉兰树上存残花,像我前几天在其他文章中写到的那样:“它们在枝头上就好像一堆打破的瓷器,稀麟哐啷,碎片上留着乌龙茶的茶渍。”  我忽然生出喜欢,在铺地上发现了一瓣眉心紫盈盈的玉兰花瓣,紫得喜气。   后院有见山楼和石屋,我没去。我去了翠玲珑。翠玲珑是观竹的地方,竹子摇翠,摇啊摇,有风要摇,无风也要摇,因为这翠色太重,大家扛不住。喝茶的好所在,觉得喝茶太清,就不喝茶。我想说喝酒的,但我已经几次说到了喝酒,这一次我坚决忍住不说。翠玲珑里的桌椅刻成了竹子形象,做工不错,只是放在这里小气。面面俱到,赛过不到。要留一点白,让人看云看水。   五百名贤祠像一张拓片,反正古人在拓片上长得都差不多,我看了一个,其余的就不看。据说其中有李太白。李太白在这样的拓片上,也只能黑了。谁叫他太白?白之有余,损之以黑,这就是学问。胡思乱想刹那,我就到了清香馆。清香馆里有一套榕树根做成的家具,像没写好的文言文,读来读去都不顺。    
        2004年4月13日,星期二,下午,阴。  昨日一白天的雨,吴语俗称“长脚雨”。今天的沧浪亭,园内滋润。山石草木的颜色都比上次见到的要浓。这种浓也就是春华,真个是华兹华斯。在英国湖畔的时候,我没有找到华兹华斯的墓,当然也没有刻意去找。上次是从东面的复廊进去而游沧浪亭的,这次就往西边的步碕游廊走。在复廊上的感觉是山水之间,而走在步碕游廊里,是远近高低,尤其是高低——步碕游廊是爬高落地的,爬高落低,渐入佳境。  沧浪亭的池塘不大,意境不在于水波渺渺,在于深。也不见得有多深,但给人的印象是深的。这就是它的艺术效果。为了达到这个艺术效果,造园人一方面让游廊挨着水爬高,像岸。“碕”的本义就是弯曲之岸。看来游廊在沧浪亭里是被比喻为岸的。另一方面,也不在池塘里修饰辞藻,连锦麟也很少,给深腾出位置——因为池塘周边种植的多为乔木,倒映其中,乔木高大的树杆插叙在水影里,加深印象。  树木中雨的气味。宿雨宿墨都有很个性化的气味。  坐在布碕游廊的高处,俯视池塘:乔木高大的树杆在水影里竟是落木千山天远大,亭的一角倒影也很萧瑟。萧瑟是对的,沧浪亭的大意境应该是萧瑟。此亭为御碑亭,康熙南巡时留下的笔墨。看足池塘,就看漏窗里清香馆院子里的桂,老叶沉郁,新叶光鲜,但即使是光鲜的新叶,与院子外的树色相比,院子外的树色还是明亮的多。因为这院子是遮,是蔽,是阻,是挡,是锁,秋天了,能把桂花香锁住。这个院子的营造是成功的,有一年夏日炎炎我独立此地,也有深秋的感觉。  落叶的响声。香樟树上的老叶子开始落了,落到地上仿佛绣出朵桃花的铁皮。  沧浪亭的美,并不美在筑于山顶的那个被名之为“沧浪亭”的亭子,以前可能美在亭子,现在从亭子四望,望不见什么。美也就全集中到复廊和游廊上了。 
                         游廊是个总称,复廊也在游廊这个概念中。游廊可分为复廊、曲廊、水廊、爬山廊多种。步碕是曲廊。要说的内行点的话,“美也就全集中到复廊和游廊上了”就不够准确,准确的说法是“美也就全集中到游廊上了”。但游园不需要准确,只要有见识就行。我觉得我还是有些见识的。  复廊从东向南蜿蜒推进,曲廊从西乡南高低流淌,它们在明道堂会师,然后分解为一个个游击小组,以廊屋、短廊、爬山廊的形式变化着出现。在它们会师之前,也已有了伏笔,由步碕半途衔接清香馆的斜廊,就是为以后的分解打下的伏笔。苏州评弹里把“伏笔”形象地说成“种根”。这条斜廊在苏州园林里也是独一无二的,它的短小而奇巧与网师园里的引静桥一样有特色,只是没有引静桥那么有名。因为它没有名字。姑且称它为折桂廊——其一强调它是为清香馆而设,其二也是象形,就桂枝儿一截。  沧浪亭以明道堂为界,划出前后两部分。游廊在前部分是聚,像一个圈子,把山水(假山与池塘)圈紧其中,密不通风。过了明道堂,游廊是散,疏可走马。聚散两依依,南北皆有情。而密不通风疏可走马,是合乎画理的。  山蚂蚁在曲廊里穿梭,铺地泛潮,说是有阵雨的。我几次想在园林里看雨,都没有看到。沧浪亭的游廊曲折而不失平和,漏窗的变化也多,却不见的花哨。它是漏窗,尤其是步碕曲廊里的漏窗,是苏州园林中的执牛耳者。在游廊里走走,看看漏窗,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苏州园林艺术是做着减法的艺术,从技艺上讲,“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文震亨《长物志*水石》”,以少胜多,把少从多中减下;从境界上讲,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园林主人转身隐退,掇山理水,即是用假山假水对真山真水的减法,也是用平淡人生对绚烂阅历的减法。所以我们现在游园,也是不妨做一把减法的——把一个细节、一个局部从园林的整体上减下,慢慢地玩味,人生苦短,似乎又长了。但我们现在游园,也太贪心不足,结果就像偶然去一次阅览室,什么都想看到,什么都没有留下。池塘里漏窗倒影,宛如破闷的白色花气。曲廊与池塘之间,有棵不大不小的天竺,叶色五彩而不闹,笔触细腻,如闺阁画家的册页:下面的叶子谈绿杂墨绿,中间的叶子墨绿杂鹅黄藤黄朱砂,上部的叶子藤黄朱砂杂玫瑰红胭脂。

走过明道堂。明道堂与瑶华境界之间院子里摆放四盆映山红,极庸俗。映山红不庸俗,只是摆放这里后它就庸俗了。在苏州园林的厅堂里摆放君子兰,也是极庸俗的。有时候在黄花梨的条案上见到摆放不值钱的紫色瓜叶菊,倒显得逸气。从瑶华境界西面登看山楼。看山楼头看不到山,现在看不到了。但想着这是看山楼,就有了意味。  沧浪亭的线条是横线。两根横线在园外,两根横线在园内。园外的两根横线一根是水一根是山,园内的两根横线一根是山一根是水,而游廊在园内一直线的形式不破不立。它们呼应得很好,谱出从容大度的节奏:真水,假山,假水,真山。也就是真假假真,用计成的话来说就是“有真为假,作假成真,稍动天机,全叨人力”,沧浪亭是天机和人力水乳交融的一个园林。  既然在看山楼头看不到山,我就绕到看山楼后面北望——沧浪亭内部:树与屋顶,高蹈处底下的院落深邃,尽管底下除了翠玲珑的窗影,什么也看不见。但就是能觉得院落深邃,一派静默。这是藏。看山楼南(以前)是放,楼北就是收。收与放是造园的机关按钮,游园的人在不经意中触到,它就悄悄地打开,“境仿瀛壶,天然图画,意尽林泉之癖,乐于园圃之间”,这也是计成的话。翠玲珑的屋顶灰绿,疑为树荫,细细一看原来是苔痕;五百名贤祠的屋顶却是青黑的,不无肃穆的气象;而明道堂的屋顶青黑之中稍带白氛。这一块由屋顶组成的风景掺着树色的干湿浓淡,似乎有夏天雷雨后的爽气,此时是春,夏天先到了这里。  这一块风景十分耐看,我看了差不多有一小时。  看山楼下是印心石屋,小坐片刻,印到心上的是屋外的湘妃竹色,打个盹怎样?我在自己家了。  然后我就去了清香馆。   清香馆里的榕树根家具,恶俗不堪,像堆呕吐物。清香馆外的院子是好的,在气息上与网师园的潭西渔隐比较接近。潭西渔隐是孟浩然的诗,清香馆是贾岛的句子,还是穷俭了一些。一道粉墙,仿佛衣带曲线,自成院落,粉墙上的漏窗又加长了视线,但因为不是一览无余,就逗人遐想。铺地与面水轩的一样,是间方式的铺地,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就显得伧。两棵百年老桂。青草入院春。院子的西部与折桂廊相接,折桂廊即是通向清香馆的游廊,又是这院子的栏杆,一物两用,也是减法。这折桂廊的绝妙更在于它紧了院子的气,同时又是这院子透气的地方。粉墙上的漏窗是虚晃一枪,真正透气的实处还是这个亦廊亦栏。苏州园林里的游廊常常是以砖为栏杆,在这里却底气十足。看来凡事都要放到关系中去理解,不能大而化之。还是细节问题。细节是智慧。智慧是玩味。玩得出味来的才叫智慧。你不能强暴智慧。文明是能被强暴的,但智慧强暴不了。智慧是细腻的,它具有八面出锋般的辨别。锐利。饱满。锐利又饱满。偏于一面,或锐利或饱满,仅仅是聪明。聪明是偏,智慧为正。中国古代建筑的特色就是不偏不倚,一个正字可以概括中国古代建筑的特色,这就是智慧。我这么说又是大而化之了。大而化之已经是当代人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一个大而化之的年头,肯定是一个智慧匮乏的时期。我们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生活就是一个证明。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修万里长城,也是大而化之的事情。所以秦朝很短命,因为缺乏细节的帮助和支撑。而这细节就是智慧——智慧往往以细节的形象作为化身。古人对智慧的辨别,也就是对细节的玩味。说到底就是智慧是需要玩味的。  坐在构图简洁的石条凳上,清香馆沉沉一枚黑月,门窗玻璃上的桂影,晃动出栗壳色门窗与粉墙的变化。园林里的门窗和门窗玻璃统统可以看成风景中的伏笔。
  
    2004年4月17日,星期六,下午,晴。  沧浪亭。
    天阴了,风就大。春天竟然也落叶纷纷。东西向的假山,因为多次修补的缘故,已经是太湖石和黄石杂处,像在苏州闲话里夹入普通话语音,听起来有些费劲。但沧浪亭的假山还是有特点,这特点就是不像假山,仿佛加高的庭院,甚至有人家气,真是奇怪。在假山上望明道堂,刘敦桢先生认为明道堂造在这里,使沧浪亭臃肿了,但春天看树影与树影在堂里堂外渗绿,却也静穆。  沧浪亭门口沿河的石头栏杆上下,摆满旧货摊,说是古董行,其实连旧货都说不上,铜钱、邮票、笔墨、砚台、书画册、玉器、竹刻,都是新做的,惟一旧的大概就是书籍:《文革语录》一类的东西。后来我还发现另外一样旧货——用过的鞋垫。   
         2004年5月7日,星期一,下午,晴。  可园的围墙正在整修,为了与沧浪亭呼应,为了六月份的“世博会”。白粉飞扬,我犹豫了一阵,还是进沧浪亭了。一入侯门深如海,用在这里不妥贴,却很象形:假山上的树木真的深如海了。一个月没来,变化之大:现在是绿与白的印象。白的是太湖石。太湖石原先没这样白,因为树绿得极形极状,也就加白了。园林和人事一样,都有关系。园林的美就是关系之中的美。我登上假山,在井阑边的石头上坐下,这天气让人疲倦。这井阑坐落在假山之上,它地下有个山洞,山洞中有一口井,井上又有井阑,如双眼皮,更似两个月亮:一个在天,一个在水。但又有区别,假山上的井阑是以山洞为井,山洞里的井阑是以泉水为井,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像月亮那么容易分清。设想云天与月亮映在其中,见到的就是造园者的匠心。匠心月圆,水边人远,不胜惆怅,不胜惆怅。可惜这井被填了,为了游客安全。在假山上观望:1,池塘;2,清香馆漏窗内的小院;3,明道堂。池塘的造型笨拙了一点,水也浑了一点。从漏窗内漏出花鞋、小腿肚、裙摆,白底小紫花的裙摆。明道堂仿佛夜色中的画屏,上面的折枝花卉绿黯红淡。  真是夏天,虫子飞飞,弄得人脸痒。下假山,去明道堂,明道堂里总有阴湿气味,好像春天还在那里逗留。此刻的明道堂小院有些繁琐:绿意太多,因为摆放的盆栽太多。沧浪亭假山上的绿意我市不厌其多,越多越有山林之气,否则遮蔽了这个区域建筑风格的朴素和简洁。 突然的树声像是鬼使神差,我就去山楼上透透气。我在前面说过(2004年4月13日日记):“既然在看山楼头看不到山,我就绕到看山楼后面北望——沧浪亭内部:树与屋顶……”现在连屋顶俄看不见了,枝繁叶茂,蒙在鼓里。只有明道堂屋顶露出亮晃晃的一块白,大概是歇山顶的缘故。但这一块白却不够蕴藉,被强烈的阳光照耀,更显得急吼吼的。 在看山头看沧浪亭内部,树叶一多原先的层次没有了,光剩下平面。但我还是在看山楼上,刚才在看山楼上遇到的两位游客,现在已经走进翠玲珑了。花窗的痕迹:灰,绿,及其他。 沧浪亭种植的竹子品种较多,主要集中在看山楼和翠玲珑一带,我见过的计有凤尾竹、箬竹(叶大而宽,可以包粽子)、长夜苦竹(极似李珩的画)、茶杆竹、黄杆金竹、金镶玉竹、湘妃竹(不像泪滴倒像烧伤的疤痕)、石绿竹、毛环竹(竟然还有笋,笋色宛如绢画)、红基竹(这竹我第一次见到,看了半天并没看出它的特点)、寿竹和慈孝竹,等等。黑白条纹的花蚊子穿梭在湘妃竹的枝叶之间,蚊子都会爱湘妃,况论我辈。二十多年前,我写过一句诗:  情种往往成为高僧  竹子下的草色,灿烂的绿一如活泼,有沉静得仿佛心死过去一样。我坐在石凳上,我看到墙外的水泥电线杆,我逝水,我很好。  而草丛里有喜极而泣的野草莓。    2004年5月30日,星期日,下午,雨。  沧浪亭的黄石假山上多种箬竹,箬竹阔叶,平添了黄石假山的浑朴。这黄石假山的好,使坐在沧浪亭内四望,不以为它就是假山,所以峭立的几块太湖石,(以前的术语叫“单点”,现在称为“孤置”)尽管与黄石质地不同,却并不觉得刺眼,仿佛是大地上开出的花朵。十分自然的事情,以致连用太湖石补黄石假山的地方,也不觉得难看。  有男女一对进得亭内,请我给他们合影,我给他们照了两张:一张避开亭内的垃圾桶,一张把垃圾桶照了进去——这是时代气息,以后会帮助回忆的。  从黄石假山上看复廊廊顶,蜿蜒的线条不要心太软。  从黄石假山上看明道堂,刘敦桢先生认为明道堂建在这里,不免壅塞,我看也未必,或许是什么事情多看了就顺眼的缘故吧。这个意思我好像写过。  我就独立于大榉树下继续看明道堂,越看越接受。  黄石假山西面山顶几与步碕廊顶齐平,节奏是保持一致的。而步碕廊间的漏窗,用破墨法破了这个节奏,水池里漏窗的倒影又有一半被浸没在水池边的箬竹的声色之中,更觉得通透——蕴藉在先,方能通透。廊顶外的云墙也弥补了黄石假山西面山顶与步碕廊顶的齐平,尽管这云墙还不够松弛,拙政园枇杷院的云墙也觉绷紧。视线周旋,见到另外的漏窗(南面的光与影)和清香馆院落的组合,也很耐看,因为简洁。简洁必须耐看,否则只是粗暴。  游廊、漏窗、铺地……用俯视的角度抓住我的视觉,就不像站在怡园的假山上,会登时觉得周围的新建筑刺疼望眼。  我似乎感到沧浪亭游廊的根本好处,它能把人的视线全在院里,又压得低低的,所以园子外的环境都会自然而然地忽略,仿佛能够直指人心。我以前说过沧浪亭大有禅意,禅意或许就在这里。谁知道呢?因为我以前是直觉,现在学习思想了。所以更不知道了。  广玉兰花开,广玉兰的质感像油画。我还是喜欢白玉兰。白玉兰干净。现在的花期似乎都早,空气中激素浩荡。榆钱串串,是榆钱吗?我对钱的把握向来不大。  今天原本想去沧浪亭的,不料一是午睡醒来较迟,二是雨下得急大,主要还是雨的原因,就不去了,躺在床上把沧浪亭想了一会儿,去和不去,彼此彼此。    2004年5月31日,星期一,中午,阴,晴  昨天想了想沧浪亭,今天去看看。早晨大雨,上午停了,待我中午出门,城市里已没有雨意。沧浪亭门前石板桥上还剩些雨水,它们聚在凹处,影印着几小块蓝天,在复廊看马缨花,花没到花期,枝叶拂水,如鱼沉浮,很有情意,更似那篦子梳发天长地久此恨绵绵。坐进观鱼处,对岸衣衫飘动,有一个人常蹲在那里算命,黑呢帽,青布衣,这会儿没看见。到清香馆的时候,出太阳了,地上的光斑,浓淡,四棵桂树排开,两棵梅树对峙,我又看地上的浓淡。条石长凳五只,多了一点。游廊使园子高低明暗,调整着游客视线,从步碕出来,池塘如山洞顶上的洞口,豁然开朗,下即是上,好像能悟到点什么,这样玩园林,一辈子都玩不完,一生就如此轻松地被消遣掉了。   
             2004年6月8日,星期二,下午,阴。  沧浪亭的茶室在藕花水榭,我这次来沧浪亭多回,喝茶却是第一次。坐在藕花水榭,窗明几净,朝北看,可园的粉墙粉刷一新,没了红尘,味道变得寡淡。河这边的梧桐、香樟,河那边的石栏杆,相互应付,还不失画意。挺直了身子往外望,能望见河水。河水流得不急不慢,马缨花从容向前。藕花水榭的院子里养着缸莲,莲叶如笠如伞。苏州园林里荷花种得不少,因为莲叶有降温的作用,能使池塘不至于因微生物过分活跃而污染。喝茶无事,我就有闲长时间的观察一棵罗汉松。罗汉松是认真的。  河上的风比院子里的风要大,天更阴沉,也就好看。绿、黑、白、灰,内容多了。  喝足了茶,就去转转。紧挨着藕花水榭的锄月轩,竟然也是茶室,这里的环境更好,窗开得低,风光流动。锄月轩临河处有棵大朴树,映绿芸娘。树木男女要会面也不容易。锄月轩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花瓣如此白浓,香得像妖魅。站在锄月轩院子里抬眼东望,黑鸟以绿树为背景的飞翔,我能够心领神会。  葫芦形状的门,叶子形状的门,门里是芭蕉,是天竺,沧浪亭的园林小品做得不错,因为它边边角角比较多,也就提供了做园林小品的篇幅。芭蕉天竺,用句腐朽的话来说,一如妾命,它们偏于一侧才有姿态。  西面游廊上的橱窗,夕辉在其中明灭:嫩嫩红色,这般柔软,可以把夕辉卷起来。可以把夕辉卷起来打包走。  清香馆北面的院子,是我喜欢的地方,每次总会坐坐,看是看不到什么东西的,这个院子就是气息好,超过拙政园的听雨轩和海棠春坞的院子。品园以气息为上,气息好了,甚至连细节都可以忽略不计。园林的微妙就在这里,讲究细节,更讲究气息。这气息说起来有点玄,但不玄就不是园林——起码苏州的私家园林就是如此。  夕阳在树梢间一丸珠红,树荫明绿欲燃。出折桂廊,在步碕前面,尤其觉得那棵树的好处,它的枝叶挡住天空,逼得你只能往池塘里看:“池塘如山洞顶上的洞口,豁然开朗,下即是上”,这些我已经在2004年5月31日的日记里写过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效果,今天才知道是那棵树的缘故。    为人民服务:《品园》里有关沧浪亭的部分我都打上来发到这里了。   重读老车的游园日记,忽然想起,距离上一次去苏州,已经有2年了,却仍记得海棠糕的美味,每每想起,馋涎欲滴。  其实苏州我也只去过一次,就爬了灵岩山,吃了海棠糕,游了观前街……  至于沧浪亭,却还没有去过,下次有机会到苏州,一定要去的,还有怡园。  不过老车却已经不住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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