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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上海月份牌年画名家金雪尘先生

 铁兵88 2017-04-11

《女排夺魁》


说起上海月份牌年画,在我看来,它是上海特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我真正走近它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然而接触到它并对它发生兴趣却是在童年。 


小时候在乡下,最初是在大人们结婚时的新房里看到这种来自上海的画片。它色彩艳丽、人物形象逼真,可以说是人美景美,印制又特别精良,而且内容大都是乡下人耳熟能详的:有爱情故事的,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有古代巾帼英雄的,如《梁红玉击鼓抗金兵》《木兰从军》《穆桂英挂帅》;有反映农民生活情趣的,如《小放牛》……这些画片贴满新房里,既增添了新房的喜气,又使新婚变得更加温馨和甜蜜,同时也反映出古代男女对于美好事物的向往和期盼。 


我虽然不知道这种画片叫什么,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画出来的,但我很喜欢它。渐渐地从画片上知道了作者的名字,他们是金梅生、李慕白、金雪尘…… 


《古城会》


梁山伯与祝英台


后来,有一次我到镇上见到书店的厅堂里挂着一幅李慕白和金雪尘的新作《春江花月夜》,这幅在色彩上和人物姿态的塑造上以及诗的意境表现上都呈现特殊美感的画,深深地吸引着我,尽管当时口袋里的钱很少,但我还是倾其所有将它买了下来,珍藏在自己家中,凡是要好的同学或朋友来家,就拿出来共同欣赏,其珍惜的程度不亚于今日收藏家对待用重金买到的画稿。 


《春江花月夜》


《祖国万岁》


对于画出这些精美图片的画家们,我当时也只是心存佩服,却从未曾想到能够见到他们,因为乡下离上海实在太过遥远,根本没有这个可能。 


但命运有时会作出难以意料的安排。若干年后我学完美术的全部课程,分配到这些画家生活的大都市上海工作。 


见到他们已经是七十年代的后期。我在美术出版社从事年画的创作和出版工作,而这些负有盛名的老画家是我们社的特约作者。他们每个月来出版社一次,领取津贴、观摩彼此创作的小构图、探讨年画创作中的各种问题。他们虽然声名远播,但态度和蔼可亲,说话声音温和而话语谦逊,没有名家的架势。尽管如此,对于他们我总是远远地看着、听着,没有更多的接触。 


《亲密的友谊》


直到有一次,编辑室办了创作学习班,学员的一批作品请他们观摩并作点评。刚好那一天我写的一幅对联就裱在墙上,金雪尘先生见到了问:这字是哪一位写的?我当时不在场,于是有一位编辑找到我,将我拉到金先生的跟前作了介绍,这样我与金先生算是熟悉了。 



《穆桂英挂帅》


《宝玉和黛玉》


巧的是当时金先生就住在复兴中路旧式弄堂内一幢石库门房子的前楼,我住在永康路的一个亭子间。从我住处的后门拐进小巷,三两分钟便可到达金先生的住处。因为近,走动方便,彼此来往次数就多了起来。对于我来说,接近金雪尘先生就等于走进上海月份牌年画的大门:可以从这里了解到别处无法了解的这个画种的历史细节和一位画家如何取得成功的经验。 


金雪尘先生(1904―1996年)是与上海月份牌创始人郑曼陀同时代的人。自1925年进“稚英画室”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宣布“封笔”为止六十余年,经历了上海月份牌从发生、发展到衰落的各个时期,是上海月份牌年画家中经历时间最长的一个。 


《采莲》


《春游》


在创作上他先是同杭稚英后同李慕白合作。上世纪三十年代,一年可画八十幅,1949年以后作品更多,前后两个时期所创作的作品在千幅以上,这在上海月份牌年画家中作品数量也是最多的。同时,他的作品质量也是一流的。他和李先生合作的许多作品不仅广受群众的欢迎,也得到同行和专家的肯定。他俩所画的《武松打虎》可以说是同类题材中画得最好的一幅,至今无人超越,此画1957年荣获国家奖,为中国美术馆收藏。《秋月琵琶》和《女排夺魁》在1984年全国年画展和首届中国优秀图书评奖中获奖;至于《吹笛图》《剑舞》《采莲》《人勤花香》等唯美主义的作品都到达很高的境界。金先生的这些力作都成为上海月份牌年画的经典作品,他也最终成为上海月份牌年画界最具影响力的三位画家之一。 


武松打虎


《四杰村》


平时,金先生为人谦和,客气而不虚伪。在与他的交谈中,对以往自己的生活状态极少谈起,偶尔叹道:“八年抗战,十年文革,蹉跎岁月,有时苦不堪言……”话刚刚开了头就匆匆打住,看来对过去那些酸楚的日子他是不愿多谈的,讲的绝大部分是他平时的爱好:诗词、书法、绘画和上海月份牌年画,尤其是后者他谈得最多。 


最有趣的算是早年杭稚英如何从郑曼陀那里“偷”到月份牌技法的事了:月份牌技法的创始人郑曼陀通过自己的摸索,掌握了一套画月份牌的技法,他用这一套技法画出来的画很受市民的欢迎,可他对这一套技法守口如瓶,秘而不宣。杭稚英很想知道郑曼陀的画是怎样画出来的,但多次询问均无结果,不得已只好“偷”。杭采取突然造访的方式,频频到郑的画室,因为是突然来访,郑没有思想准备,放在桌上的作画工具来不及收起来,杭便从郑摆在桌上的作画工具猜出他的画是怎样画出来的,回去一试,果然效果不同寻常。 



《人勤花香》


《荷花灯》


手段学到手后,他们意识到只停留在抄袭和模仿是没有出息的,得有自己的面貌。分析之前的月份牌,他们发现尽管广受欢迎但还存在着许多不足:因为它是从传统的仕女画和木版年画脱胎而来,不免带有娘胎里的印记,人物类型化,缺少个性,比例也不够准确,往往是头大身体小,色彩也较单纯,题材比较狭窄。于是金先生他们就从月份牌存在的这些不足入手,题材从纯情女学生和家庭生活中的妇女转向时装美女,色彩也从轻淡转向浓重。 


色彩的转变是一件颇不容易的事,因为月份牌的用色有它的特殊性。首先是它的对象是市民和农民,市民和农民对色彩的欣赏有他们的习惯:不太重视环境色、比较注重固有色;明暗对比不喜欢太强烈,一边光一边暗更是不喜欢,因此画月份牌必须考虑到群众的欣赏习惯,不能完全凭画家的兴趣。 


其次,是它没有单独的一套技法。金先生说:“你说它是中国画,不像;说它是西洋画,也不像;但它又离不开中国画和西洋画。没有中国画一气呵成的画法它不漂亮,没有西洋画的色彩它不突出。”月份牌的用色方法就是中国画和西洋画两种技法的融合。 


剑舞


《木兰辞》


那么月份牌的色彩要处理好,一是要有较好的色彩修养,二是讲究色彩的科学性。要具备这两点必须更多地向西洋画学习,尽可能多地掌握西洋画的技法。在这一方面,金先生有他的优势:他说他进商务印书馆时就画过数百张的电影海报,而在画这些海报的过程中大量地参考美国的《生活》杂志,借鉴美国动画片设计师H·迪斯尼的用色经验。这数百张的电影海报画下来后,经反复琢磨,金先生西洋画的技法可以说掌握得很熟练了。用画电影海报的色彩画月份牌,效果奇佳。 


经过金先生他们的努力,形成“艳而不俗”的特点,引领着上海月份牌画向前发展。 


《娶新娘舞》


《采茶灯》


在谈月份牌年画的色彩时,金先生对我讲了这样的事:有一次,年画展览会开过以后,一位参观者不解地问他,在展览会上一些大红大绿的画放在那里不突出,而你们的画虽然没有大红大绿的颜色放在那里却很突出,与别人的画放在一起,你们的画很亮,别人的画却没有颜色,这是为什么?中间有什么奥秘?我对他说:“奥秘就在‘色彩关系’上。那些画虽然大红大绿,但颜色与颜色之间没有联系,是孤立的,所以不产生效果,也就不突出。而我们所用的颜色虽然没有大红大绿,但颜色与颜色之间有了联系,或和谐或对比,因而就突出。画面顶怕没有色彩,不是画中没有颜色,而是有颜色不产生效果,所以色彩是一个很神秘的东西。” 


《江汉渔歌》


金先生在画月份牌时不仅用色十分讲究,而且创作态度极为严肃。月份牌虽然是通俗画种,但金先生并没有因为通俗而放低标准,草率从事,而是以极高的要求,极认真的态度对待它。无论是人物的一颦一笑、背景中的一草一木,都力求真实准确,一丝不苟。金先生曾经说过:“画画最怕假。有的人画人物头像像新剃头,服装像戏服,画背景像刚刚大扫除过,没有半点尘土,干净是干净,但没有‘野趣’,没有‘野趣’的背景就显得很假。”有一次,他需要为《金鱼舞》画一个水下的背景,水下的情景他心中无数,于是他就到城隍庙九曲桥金鱼池边看看水下有些什么情景,可到了那里一看,只见池中黑森森一片,根本无法入画,第一次就这样失望而归。第二次再去还是同样的情况。一个简单的背景使他大伤脑筋。不死心只好四处寻访,走着走着,终于在一家居民的门口发现理想的一幕:那家门口有一个很大的金鱼缸,那天天气又好,阳光灿烂,阳光透过金鱼缸的水面直抵缸底,缸底的黄沙形成漂亮的金黄色反光,鱼缸中的水出现奇异的情景,底部很明亮,最暗的颜色却出现在接近水面的地方。这种情景的出现使他很是兴奋,他把眼前所看到的画到画里,效果果然十分理想。 


《拜月记》


《月光会》


一个简单的背景,凭金先生数十年的创作经验,应该说是一挥而就的事情,可他没有那样做,而是认认真真在大自然中寻找真实,因为他明白:所画的自然越真实,生命力就越强。 


类似的故事在他创作中还有许多。有一天他问我:“夜深了能画得出来吗?”平日里,我只想夜景如何画好的问题,从未曾想到夜深了如何表达这样的问题,所以感到金先生的问题问得很突然,于是反问道:“夜深了也能画出来?”金先生笑着说:是能画出来,你想夜深了会有露水出现,天空中有了水汽,远处树林的轮廓就会变得模糊,因此你将远处的树林画得模糊些,不就说明夜已经深了。”他说他画的《西厢记》,张生越过粉墙的事正发生在夜深的时候,他就是用这种方法表现的。原来如此!这也许正是一般画家与著名画家、一般作品与经典作品之间的差别。在与金先生的交谈中,我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时常请教他,那就是画家的成功之道。他说:要取得艺术上的成功,除了画画的功夫要深以外,其他方面的修养也是要紧的。平时,他的爱好书法,爱读唐诗宋词,爱画中国画的山水画,都是为了提高月份牌年画的品位。 


《西厢记》


纯粹的中国画、书法与月份牌年画看上去好像距离很远的,其实不然,三者的最高境界都是一样,具有“书卷气”。吴湖帆、张大千的画有“书卷气”,你站在他们的画前,连自己都觉得清高;弘一法师的书法也有“书卷气”,你看了他的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字,会感到心平气静,月份牌年画的“书卷气”则是看它是否具有“雅”的品格。具体说来,书法的“书卷气”就是“拙笔”的运用,而“拙笔”月份牌年画好像用不上,实际上是可以用的。金先生说他在画背景中的栏杆时,就只是画了一半就不画了,可看上去是画全的,这就是“拙”。 


《天仙配》


他平时爱画中国画的山水画,主要是体会用笔用墨的感觉,这与月份牌年画的距离较近。金先生在画背景时,往往用中国画的写意笔法画水彩:大刀阔斧,痛快淋漓,寥寥几笔,一气呵成。笔下有意境,作画又很过瘾,这种效果是一般的水彩画所不能企及的。 


至于古代诗词,这与月份牌年画创作的关系就很大。那些直接以诗词作为创作题材的如《春江花月夜》《秋月琵琶》《忽报人间曾伏虎》等,平时你与诗词接触多了,就会产生与诗人同样感情投入再创作,能比较准确地把握诗词的词意,构思也才会巧妙,最终也才能成功地再现诗词所营造的意境。 


对于那些不是直接以诗意为创作内容而是以小说人物入画的如《潇湘黛玉》《晴雯夜补孔雀裘》《红娘》等,帮助也很大。这些人物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以什么样的姿态、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动作出现,不同修养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所作的作品画面效果、品味也会有很大的差别。他还讲:有的画看上去很俗气、脂粉气很重,这与文学修养不高有密切的关系。 


《忽报人间曾伏虎》


《将相和》


他还透露他在创作上的一个秘密:他很爱画夜景,《春江花月夜》《秋月琵琶》《枫桥新月》《西厢记》画的是夜景;《武松打虎》《忽报人间曾伏虎》画的还是夜景。 


这是为什么?他说他爱画夜景,是因为它静谧、色彩丰富、有意境、像诗像梦。“夜景虽然难画,但越是难画,画好了就越漂亮”。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原因使得他那么爱画夜景?原来与他小时候的一次经历有关:“有一次我和母亲到母舅家做客,乘船回家已是晚上,月光下的湖面上飘散着薄薄的夜雾,岸上疏柳低垂,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时隐时现,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蟋蟀的鸣叫和船夫摇船的橹声。一眼望去,那迷迷蒙蒙的湖上景色是那样强烈地吸引着我,使我久久不能忘怀!多少年以后当我读宋词时,见词家这样写道:‘……几点流萤明灭。夜帆风使,满湖烟水苍茫……’我记忆中的那一幕又复活过来。后来每当我在选择月份牌年画选题或构思时,就不由自主地想到画夜景。你看《春江花月夜》里那江天一色的背景,《秋月琵琶》里那江上的芦苇和江水中摇曳的月影多么像我小时候看到的景色。”金先生在讲这段话时那样地充满感情和诗意,我也被深深地感染了。 


秋月琵琶


在与金先生的交往中,我所得到的教益是很深的,如今他已经走了,我时常怀念着他。 


来源:2010年7月《上海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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