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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壁斋主《旧诗词杂想》选载(一)

 WENxinHANmo 2017-07-02

《旧诗词杂想》序

一九九七年,我偶尔从中央文献出版社印行的《毛泽东诗词集》里看到一个句子,那是我小时见过的,后来忘掉出处,可是许多年里我常常下意识地默念它。这引起我对毛诗的兴趣,把他的集子读过几遍,写了一篇《读毛泽东诗词集杂想》。写时随心所欲,信马由缰,涉及很广,规矩全无。段学俭兄看到这篇文字,大概觉得它拉得太杂、想得太乱,叫我把里边与谈艺相关的抽出来,脱离毛集,另成一本小册子。它本来从毛集生发,现在要拔自立,我觉得很为难,铁公鸡似的一毛不拔不行,食用鸡似的拔得一毛不存也不行;古话讲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碰见倒过来的麻烦:之不存,皮将焉附——没有了毛,这具臭皮囊也就散架,站都站不稳了。段兄于是给我做了一个示范,我依葫芦画样,最终才勉强弄成。段兄又叫我把网上谈诗的东西也整理一下,一并收入小册子。我在网上本来讲话极少,而且所讲都是跟贴时随手所写,不值得收拾,也没有存稿;幸得石人兄有乞丐常兼的那样爱好——捡破烂,收集了一些,我便从里边挑出几则,略作梳理,编为附录。所以这个小册子有点儿像乞丐那件百衲衣,由断布头补缀而成,它不会像时装那样有看头,那是一定的了。

有一个事我还得讲在前头,这个小册子算不得什么谈学问的议论,只算发议论的散文,大家也把它当散文读便好了;我对理论缺乏衷心的爱好,读书又极少,读时也没养成写笔记的习惯,因而文字里见解、知识、记忆的错误肯定也像乞丐身上的虱子,简直数不清、捉不完的。我讲这个话当然别有用心,一来免得大家读时把它太当真,傻花了力气。二来,我申明在先,大家也就不必浪费时间去捉虱子;万一捉出来质问我呢,我也可振振有词地默默无语了。

《读毛泽东诗词集杂想》最早发在网上,署名为碰壁斋主;段兄石兄也都是网上之交;这本小册子我就顺势用那个旧署名,借此向段兄石兄致谢,同时记念一段因缘。附录里还引了不少网友的诗,我对他们的感谢,也包含在这个网名的保存里,我不再一一指名道姓、送货上门了。

作者

二零零二年四月八日凌晨。

对句

律诗的中间两联,一般讲来,非得对仗。诗人们写起律诗来,这两联无不削尖脑袋、挖空心思地讲究。如果你把一联诗的上下句写得意思差不多,爱抠诗病的人准会斥责你犯了合掌”——俗语叫穿同边鞋。由于古来诗人特别留着心眼,不会留下把柄,我一时也举不出多少例子。只想起两句: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斥鷃每闻欺大鸟,昆鸡长笑老鹰非英雄就是豪杰虎豹不异熊罴。其实,这联的写法,上下句也不完全相同,而略含有对立的意味,它把一个意思从正反两面讲出,不过,太表面了,只等于说了我比你行之后,又补一句你没我行;我们感觉到的是我的自吹在另一句里唠唠不休地重播一遍。斥鷃每闻欺大鸟,昆鸡长笑老鹰非,上句是中国的故典,出自《庄子·逍遥游》,下句跨山过海、超时越代地跑到西方古代也寻一个相同的典故,来助成合掌病。这只同边鞋代价不薄,害的富贵病,腹笥不丰的人还害不起。

合掌穿同边鞋这两个名字取象于手和脚,真所谓近取诸身,表示出对律诗对仗特性亲切的领会。手和脚都是对称而又对立的,它们的方位一左一右,形状适相反对;物理学把某些自然界里艰深的对称现象也比喻地称作手征。对联的上下句格律上也对称而对立,节奏、长短对称,平仄对立。中国诗特别讲究平仄和对仗,这是否与根深蒂固的阴阳观念相关?我们可以置之不问。但是,我们无妨把阴阳观念来分析对联,拿阴阳思想来处理写作。对句分上下两句,体现出大阴、阳两部;对句的节奏长短和平仄关系,隐含着阴阳间的对称而又对立。对句的格律提供了一个框架,使我们能拿诗意来发掘阴阳观念中所包含的丰富辩证思想,让形式跟内涵相辅相成,你辉我映,相得益彰。

一个合格律的对句,即便艺术上一无可取,它也总能容纳阴阳两部,表现出阴阳的对称。可是,我们还是舍掉平庸之作,选黄庭坚的名句来看:河天月晕鱼分子,槲叶风微鹿养茸。两句的格律如下: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音步为二二三或者二二一二。黄氏那两句的音步完全同一,每个音步的词组所指的物象也如兄可弟,铢两悉称;河天与槲叶、月晕与风微、鱼分子与鹿养茸,连情韵都一时瑜亮,难分彼此的。音步把一连串的声音隔开,分出节奏来;而且据中国诗的经验,隔开的地方一般便是两个物象、意思之间的边境线,音步的作用在于,借助节奏,使我们更易于捕捉到、更深地感受到物象的对称;它像画外音在向我们解释画面似的,形式给内容助了一把力。这一联诗一句水里情景,一句陆上情景,它们之间是平行的,互相不关涉,传达的意境相类似,这样,格律里平仄相对那个声音特性,在诗意里没有得到呼应,格律的对立那个侧面给闲置,没有派上用场。这是一般对句通常的状况,无妨称这一类对句为平行句。平行句的诗意互相协和,没有矛盾,因而显得不够活跃,多少有点儿凡庸、呆板。

可是,再看黄庭坚的另一句:道上风埃迷皂白,堂前水竹湛清华,立即觉得诗意像给惊醒过来,跳起来活动了。两句的物象匀称,音步同一,像一个人照镜子,形影不二。同时,它们内涵上迥然对立,一边是道上的污秽,一边是堂前的清新;倒像一只斗鸡在照镜子,镜内外互相耸毛鼓眼,会打起来似的。这个诗意上的相反,正得到音韵里平仄相反的声援,显得特别有劲力。我们把这一路的句子称为对立句。对立句里,一联诗意既对称又对立,充分利用形式的潜力来帮忙,造成相反相成的辩证效果;形式与内涵互相把对方的辩证因素勾勒得凸现。

黄庭坚还有另一种写法:谁谓石渠刘校尉,来依绛帐马荆州?这两句既非平行不相关,也非对立不相让,而像水似的顺流相继,刀挥不断。古人所以把这种手法的句子称为流水对。黄氏这一联甚至上句没讲完,要加了下句才凑得成一个意思。对联的格律形式,无论对称还是对立,上下句是两两相并的横向关系,好比一对夫妻;平行句、对立句的句意都老实地守着这个刻板格局。流水句便不同了,它的句意是纵向承接的关系,有点儿像父子,父能生子、子承父业,所以它的流动感特别明显。同时,流水句各个组成部分又严格地符合格律。流水句让诗意在僵硬的对称对立形式里向前流走、推进,制造出内涵与形式本身相矛盾的辩证效果。对照了流动感,我们愈觉得它格律精严不苟,意识到格律的存在,我们愈惊异于它能流动得无碍。对立句与流水句由于深谙辩证之道,因而越有张力、越见魅力。对立句的例子,黄庭坚《寄黄几复》: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一句相聚的快乐,一句相离的孤寂;《题落星寺岚漪轩》: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上句收敛内缩,下句辽阔外拓,同时它还借字与给两句找到情绪上的相通处。流水句的例子,黄庭坚但知家里俱无羌,不用书来细作行,一因一果;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得九方皋,一问一答。世上一联同时也是个对立句,上句,下句,一身兼两,这便更难得了,它所以使我们过目不忘。

在黄庭坚追认为老师的杜甫那里,也找得到既是流水句又是对立句的例子。杜甫写王昭君的名作《咏怀古迹》: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时怨恨曲中论。首联两句相对,上句很富动势,山壑的走向大概朝着明妃村方向,给杜甫写得像山壑都往明妃村奔过去似的;下句顿为明妃村那个点。次联把这个节奏再奏一遍,然而声音更大、强度再高,对比得也愈加尖锐。明妃从一去往宫中、再去往遥远的匈奴,时间空间跨度都特别宽广,句意的动势在更阔大深远的背景里展开,字尤其叫人感到昭君在茫茫无际的朔漠里走也走不完的情形;可是,猛然顿为一个更小于,浩渺的空间陡然收缩为孤零的一点,绵渺的时间也凝滞在黄昏里,似乎时间也成为化石,从此千古不变。三联上句是个点、实点,下句又是个行程、虚影的行程,它把一二联反复的节奏倒过来用了一遍,本身还包含图尚实存魂只空归的对照——杜甫大概在明妃村里见过明妃的画像,从诗意看,画图省识春风面不像仅仅用毛延寿替明妃画相的故典。

细勘第二联,它是个对立句,上句动势的行程,下句凝滞的固点;又是个流水句,下句顺着上句讲的,是上句的结果,明妃去了朔漠,因而留下青冢。对立句把内容与格律打成一片,共同造成相反相成的效果;流水句把内容与格律分开来,自由的流动感与格律的僵固性又形成矛盾;而且,整个两句的流动写法——流水句——与两句之间的对立格局——对立句——还较着劲,诗意在流走,而流走的前部与后部竟然性质相反,流走与对立两个特质既相对而又交融。这一联的内涵显得特别深厚、复杂,远非用散文讲一声昭君去了北方死后葬在那里所可比拟的。它的张力使艺术富于弹性、强度,几乎穷尽了对联这个形式的限止,用光了它的潜力。

实际上,从整首诗,我们可以看得到更多的辩证情况。一联像二联一样是个矛盾体,二联所以那样打眼,也有一联的功劳,二联是一联节奏的一次反复、扩印,占了它的便宜。但是,一联的行程指向明妃村,二联的流向倒过来,从明妃村指向塞外;一联既是二联的同盟,也是二联的敌手。三联把一、二联重复的节奏行程、点扭转头,成为点、行程,同时,流向又从塞外返加明妃村,并且二联是明妃生前那个人在流去,三联是明妃身后那个魂在流回。我们不由想到辩证论家那些套话:否定之否定正、反、合”——身后魂归的明妃比起生前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明妃,一面今人犹昔人,另一面已经今我非昔我了,她既回到了故地,又带着离开故地的后果,带来了死亡、带来了客死异乡的哀怨、同时也带来了所有被时间摧毁之物那永古无法躲避的悲伤——换句话讲,她带来了一切时间中事物的共同命运。杜诗的结句拆下来看,其实平庸,可是,经过前边那些正反顿折、回环往复的铺垫,最末两句已成为情感上必然的结论,我们不觉得它平庸,只感到心里盘郁纠缠、无路可走的强烈情绪给它极自然地引接出来,到了某个早该去的归宿地。

不比李白,杜甫是个老实人,他自诩晚节渐于诗律细,并非空口讲白话,他这首诗的确网络着多重的、细致的辩证因素,可以作为他七律诗的典范。我不是诗论家,不了解古来选本里这首诗的地位。不过,我估计无论选家观点怎样不同,大都不会或说不该遗漏这首诗;因为我觉得阅读很大程度上不完全受自己意识到的思考所控制,而在更深隐的层面上、受更深远的东西影响,那些东西也许我们终生不曾与之赎面,甚至人类的理论终究没法使之露面;在阅读时,我们不必对一首诗的好处有清晰的体认,早就给作者牵着鼻子走了,而我上边讲的那些,不过试图解释我们为什么会给他牵着走罢了——大半读者完全不需要这些,照样可以是作者最知音的鉴赏者。老实说,仅管杜甫的诗名古今第一,我自己最倾心的诗人并非他,而另有其人;不过,跟在别处一样,读诗时我们也总有点儿良心的,在读诗里,得对自己的直接感受讲良心——我只怕论诗时,大家也像别处一样,虽都有良心,而未见讲良心。

我也像杜甫这首诗,跑马跑得太远,拐弯拐得太多了。还回头讲对句的诗病。实际上回头也就是结尾,我的意思只两句话便可讲完了:穿同边鞋的毛病,实际源自对辩证的忽视,它把两句写同一个意思,浪费了格律形式提供给我们的丰富可能性、荒废了它那广阔的发展天地。

重复

从断代的选本、个人的选集、以及个人的全集里读诗时,对一个作者的印象可能大有区别。断代选本的挑选标准相当苛刻,选者愈是明眼人,便愈像瞎眼人,他只看得见一个作者最光华四射的那几首诗,其它光华暗淡的,他的视力全顾不到。个人的选集,标准便宽松得多,选者像戴上眼镜,不怎么打眼的东西他也发现得了、收罗进来。个人选集像给作者画个速写,得照顾到他各个侧面,好把他的大致形貌传给读者;只画眼睛而漏掉鼻子,那便成残疾了。

个人的全集所收愈加芜杂,作者自定的集子,已经有割爱为难或者品鉴不高之处,去取未必得当。假使是由后人来收集、补遗呢,收集者恨不能头发胡子一把抓,到手就是货,全不问精粗的。结果,作者自己随手抛弃、刻意删除的那些不欲面世、流传的东西,全给通缉出来。收集者简直像拿上显微镜,向作者乱蓬蓬的头发胡子里吹毛求疵似的,作者的缺点污点,全给他揭发无遗。收集得愈多,收集者愈博得称赞,写作者的羞耻,正成就了收集者的荣誉。

所以我们读了断代选本,再读个人全集,常常想不到作者还写过那样风格、那样类型的作品。有时还想不到作者竟写了许多平庸的、甚至低劣的作品。我们想不到的东西里,可能还包括这一点:他老在重复自己。历来传说白居易作诗,老妪能解——借钱锺书的话说——有些作者作诗,似乎便是那位老妪在作诗,老是几句讲厌了的旧话在作品里一遍遍重播。

要求诗人不重复,也许只是咱们读者出于自私的一面之见,不大现实。一个人思力才气有限,他不可能首首、句句都另翻新样,来应付咱们读者像贪官一般无底止的诛求。诗歌传统里也沉积了大批烂熟的语句、意思,已经成为公器,大家写作时方便地抄来作为搭配、敷陈,算不得剽窃。古今旧诗里,这类东西占很大的份量。具体到一首诗,它也老实不客气地坐掉些版面,甚至篇幅上坐头把交椅;这是深厚传统带来的深重累赘,咱们阅读时恐怕只好稍微将就传统,而不能过于苛求作者。只要作者另外还给我们拿出点儿新东西,他的诗便算不白费了。

那些旧货好比家家都吃的米饭,你日日吃它也不为过份,不会厌烦;大家反正不把它顶真,没谁指责你重复。当然,你不能只有旧货,否则你该正名为收破烂儿的了。你总得出售点儿新东西——新东西的多寡,也正是测量作者才力的一个指标——这新东西最为打眼,大家都盯着的,你一重复,便很显形。好比吃饭时的菜,你天天只那一碟豆腐,便会吃腻,旁人也笑你寒窘。在阅读感受上,与埋着头讲理论时不同,恰恰是大家都重复的那些东西我们不会感到它在重复,我们的感受一掠而过;而新的东西我们才最可能注意到它的重复。

实际上呢,新东西也免不掉老在重复,而且愈是大家,往往重复得愈凶。一个大家经常只有几个中心意象、情绪,那是他感受最痛切的病灶,他区别于别人的所在,也算他压箱底的本钱。他免不了靠重复它们来建立自己的形象、风格。这是一个大家的写作与他个人心灵贴近的地方,也是构成他魅力的一个极其有力的因素。打个比方说,一个人患下某种病,不用讲,他常吃的肯定也就是那几味药。不过,他会在不同场合、用不同手法来改编、变奏,虽然万变不离其宗,可也千变不惮其烦。我们次次遇到他的套板思想,而也次次见到它的新鲜面孔。我们对他的心事印象愈深,而同时愈觉出他的才华。他不会把一个具体的意思用相同的字句一遍遍照画葫芦。好些作者在这点上吃亏,他重复到变旧的东西,恰好是他想写的翻新的东西;在大家眼晴紧盯着的地方,连魔术师都不好玩障眼法的。

我怕重复是诗人的遗传病,同时也是流行病,一个诗中老妪找得到许多人跟他同病相怜——我们看得到的,老妪唠叨时,通常不是一个人,而有一伙儿老妪跟她此唱彼和。不过,眼光挑剔的读者便无辜了,他虽不害这病,也会感染痛苦;一个意思反来覆去地说,固然证明作者对它感受至深,念兹在兹、不失不忘,读者却不免觉得再三再四、无休无止的厌倦。

骂人

想来地球上现在活着或者曾经活过的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骂人。即便没当着别人的面骂,总背着骂过;即便没骂出口,总闷在心里骂过;虽说骂了自己不大认账。鲁迅有专文谈国骂。咱们的国骂是个跟我爱你一样风行不衰的三字经,只不过把爱的对象提高一辈,爱的方式直接一点——算起来,骂人跟食色一样,算得性也,几于成为天生的特征。小孩子学说话时,往往最早学到的便是骂人话。我们学外地话以至外国话,也常是首先便学会这些花样无穷的切口——不用讲,诗词也可当为骂人花样的一种,有些作者忍不住在诗词里大动干戈。

诗词并非不能骂人,李白早千年便曾破口大骂过:董龙更是何鸡狗,等于说猪狗不如。好些人指责他太泼了。我觉得不必那样软着脸子温柔敦厚,恨急了鼓着眼骂骂无妨。嘻笑怒骂皆可入文章,不过,也有个标准,得嘻笑怒骂皆成文章才行。纯粹从泼妇口里掏来的原装货,进到文章里终嫌场合不对、水土不服;除非你意在描摹泼妇的口角,否则你自己的口角也只等于泼妇了。

黄庭坚讲东坡的文章妙天下,短处唯在好骂。东坡似乎没像李白那般骂,更不会学泼妇那般骂。我现在印象里只有一个东坡骂得较为镂心刻骨的例子。东坡给贬到海南之后,先住在公家的房子里,后来朝廷派一个叫董必的人来巡查,把东坡赶出去。东坡只好在桄榔树下结个简陋的茅庵,名字便叫桄榔庵。大概就是那时候,他写了一篇小寓言,讲自己去龙宫里,饮酒写诗,快活得很;可是龙宫里的鳖相公却跑出来指责他的诗有讽喻;东坡在寓言结尾叹道:到处都给鳖相公厮坏。鳖者,也。这个骂法相当狡猾,而不直气,骂得来文绉绉的,一点儿不粗野。

在抗拒语言的粗野上,词比诗和散文更为贞洁些,别看它写艳情时那样放纵;它有点儿像女人,女人再水性杨花,太鄙的澜言污语总不易出口的。这个情况与词的产生、传统有关。它最早在歌筵舞席、勾栏青馆里由乐伎传唱——它出生低贱,分娩在寻欢作乐的场合,它生下来便贴着性过活,跟着爱情厮混,向着女人调情。所以它自然带有香艳、轻浮、柔媚的气质。它后来的发展,顺理成章地走婉约的路子。这便培养了它在语言使用上的口味:无妨香喷喷,但要软绵绵;臭烘烘、硬绷绷那是不行的。即便今天,恋爱过的男同志都心里有底,你不讲情话,开口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女同志保准向你板黑脸、翻白眼,骂你一张乌鸦的黑嘴,总之没你的好果子吃。比较词而言,诗和文老早便跟广博的社会生活打成一片,甚至要干载道那样的重体力活。诗和文所以对语言的宽容性大得多。

唐末五代文人插手词的创作,但大半风调还走着老路子。看看《花间集》集便明白,那里边只很少一点写塞上、南国风物的作品,此外大半脂粉气扑鼻。《花间集》的作者之一欧阳炯在《花间集叙》里,自己都讲: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除《花间集》里像韦庄一点儿异数,要南唐到北宋早年的范仲淹、晏殊、欧阳修,甚至包括柳永——经过这些人,词的感慨才渐深,作者个人的经历、思想、修养一步步渗透进词的创作里来。女人味减退,文人气加重。东坡开始,把词的领域像吹汽球似的拓宽了,所谓无事不可入。不过,讲词对生活的覆盖面达到了诗、文的程度,那也未免夸张。

清朝词论家不惜声嘶力竭地推尊词体,用心大略类似政客发迹后想掩盖出生的低贱。只长耳朵的人也许瞒得过,不过,长了眼睛的便自己会读词了。出生、经历,总会对一个人发生影响,悄悄儿潜进他后来的个性里。譬如词在语言上,总体说来要比文和诗都文弱内向些。那些批评家自己也老对豪放派好些粗字、率字不满意,便出于这个语言限度感的支使。

要借词骂人,至少得有这个限度:它应该只叫人感到作者感情激烈,而不叫人闻到作者口舌薰臭,也便是说,你得拐着弯儿来骂,骂人时不能吐出骨头,落下把柄。有些古代批评家那里,你写词时用语太生硬、不软媚,他都跟你闹意见的;对诗和散文他们便宽容得多。当然,也许有人会说,一个作者连粗话也能入手便用,采纳人民语言最为彻底,古代把街谈巷语点瓦砾为黄金的东坡等人,都给他比下去了。我们不必这样袒护他。然而也不必把一两句粗话看得太重,他只骂了这一两回,并非成天骂、只会骂;他的骂除影响具体那首作品,对他的整个人品诗品,不构成多大威胁。

地名

我们在学校课本里便念过一首诗。《七律·长征》(一九三五年十月):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这首诗是传诵之作。它把五十六字来概述长征这五千年历史里仅有的壮举。虽说长征实际是逃亡,可是,我们不必眼皮子太浅,看事物的时候,时时把势利、功利遮在眼前,像近视眼摘不掉眼镜似的。我们也无妨放纵一下自己,拿审美的眼光——那等于一副望远镜,因为审美总包含着距离——来照一照本来伧俗无光华的世事。所以这虽是一场逃亡,我们只要不是瞎子,也看得到它逃得那样悲壮卓绝,富于精神之美。我听说有位外国学者来中国讲学,先在黑板上画两条曲线,一条大家落目即辨,那是咱们中国的国境线;另一条大家便傻眼儿了。那位学者讲,这便是长征的路线;他以为长征这件事里,最能显出中国的气格。我只庆幸自己不在当场,我也闹不清长征的路线,怕会愧死。在二十世纪中国人的耳朵里,国人讲话不过放屁,没人听的;洋人放屁超过讲话,大家赶着去闻。我虽然讲不出那位学者尊姓大名,可是提到他是洋人,大家总该对我的话洗耳恭听了。毛自己便极能把审美之眼来看待实际之物,他一边逃,一边还忍不住拿诗境来摄照事境;那样艰苦的情形下,他竟觉得岷山在笑——我们当然不能做聋子,也该听到毛自己躲在岷山后边的窃笑。二十世纪的下半叶,毛讲话尤其一言九鼎,我们做了许多年毛主席的好学生,更无妨再做一次,学点儿他的审美上的派头。

这首诗题材重大。不过,题材的重大,不能保证艺术的伟大,虽说它有可能辅佐出伟大的艺术。重大题材只是伟大艺术的助产士,而非生产者”——那位做产妇的母亲。伟大的艺术需要母亲艰辛的孕育、痛苦的分娩,这是助产士不曾付出的;作为母亲的光荣、欣慰,助产士也就无权分享。在这地方,我们更不能势利眼,因为产科医生的权位,便奉承婴儿漂亮;不用讲,同样不必因为母亲的名位而谄谀婴儿。

这诗有个打眼的毛病,中间两联把四个地名齐头并列,军训时集合整队似的;耳朵灵光的人当听得见那四个地名报数时喊的一、二、三、四”——这种摆法便太呆木了。骆宾王爱用数目字作对,给讥讽为算博士;毛也可当地理教师,因为他写得来像方舆图。古人对诗里用地名有许多讨论,譬如地名可不可以虚用,因为好些诗用起地名来跟实际的地理完全违背,不能拿方舆图来查对的;似乎明清人学唐诗的时候,有一派专爱把易于入诗的漂亮地名嵌得满版,作为诗诀,不过我没有详细考察,不知道他们是否用我注六经的态度在诗里注山经水经。前人讲究地名中的一条,便是要求把地名用得使人不觉堆垛。毛四句四地,加上岷山,一首诗里逛了五处山川。李白《峨眉山月歌》四句便用了五个地名,可是参差错落,叫人注意不到他在念旅游册子,所以古来很受赞赏。这首诗小孩子都会背,我们仍然引出来,跟毛做个对照: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李白聪明地把几个地名嵌镶在某些关系中;峨眉山上的月,影子会落入江中,所以平羌勾连上了;他乘舟从清溪出发,去的地点是三峡,两者又亲近得不勉强;三峡峰高天窄,月亮看不见,他不免思念,便在这思念里顺流跑向渝州。他顺路而下,有事理、情理的关系网络其中,每个地名露面都有必然性,不像半路杀出的的程咬金那样显得突兀。地名并非路遇的、陌生不相熟的路人,而你呼我应、左牵右引,好像一伙儿朋友出门小游似的。这便破除了刻板。画家画多个人时,也让他们互相交谈、互相协作,处在某个情景中;这画才灵动自然,不像阅兵式的机械排列;这个道理跟诗歌写作是相通的。把毛跟李白相照,我们便不免觉得毛的写法堆垛得太齐整了。

毛写《长征》时,完全没有留意古人这方面的经验,他只向仓库里堆码箱子,而不曾试图向客厅里布置家具。他那四个地名像是按行军顺序讲下来的,可是文字里没有指明这个关系,也没有像李白那样,把这个关系来处理、影响地名。李白诗里地名间的关系有好几种,较为复杂。我们找得到与毛几乎如出一辙的地名关系,出在杜甫那里。杜甫名作《闻官军官收得河南河北》结句说: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同样的四个地名,同样的顺路程次序,而且更密集,只挤在两句中。看来,杜甫给自己提的要求特别苛刻,他不但要松动本来会有的僵硬,而且偏要用最僵硬的排列来创造流动、迅捷的效果,好恰合他胜利的畅快、回乡的迫切心情。他的办法简单之极,便是拿从、穿、下、向几个字眼指出顺承关系。他故意选用同带峡、阳字的地名,把刻板的那一面愈发加强些;只要有能力使刻板的东西流动起来,那么,愈刻板便愈把流动衬托得突出,刻板的能量掉个头全加到流动上面来了。好比打仗,只要能赢,对手愈强大,你的斩获便愈丰厚,对手所有的粮草、枪械,全给你虏掠过来。

毛诗四个地名完全平行,句与句、地与地之间不相闻问,也造成一个后果:诗意不曾推进、转换,只在原地兜圈子;他实际行军时顺地名往前走,在诗里呢,好像夜行军碰见了鬼打墙。类似的印象,读毛的其它作品时,都不同程度地遇得到,它使人觉得毛的写作过于平面化,缺少纵深感。单讲《长征》,那样地兜圈子,愈会加重刻板的能量。而且,他把四个地名偏挤在中间两联里,尤其要算失察。律诗那两联非得对仗,这种格律形式本来便僵硬,毛没有想办法避免格律的弱点,反而雪上加霜。毛那两联的句意都密得碰鼻子挤眼睛,不用虚字调剂,不但雪上加霜,霜雪更凝固为冰,越影响变化生动之感。黄庭坚写律诗的时候,常常一联疏一联密、一联虚一联实、或者一联写景一联抒怀发议论,使诗更为流利不死滞。他认识到律诗那两联对仗会带来先天胎里病,因而力图后天补救。毛看不起宋人,也许便看不到宋人的苦心、好处。

毛把中间两联写得那样浓得化不开、密得拆不散、板得挖不动,相衬之下,首尾两联便越觉疏薄。首联两句词意密度很小,因为下句只重复了上句。末联也稀疏,阅读时,我们先受了中间两联那样密重的压力,到末联时压力猛的卸掉,我们心里上会闪个趔趄,越觉末联轻飘了。当然,也许有人会这样讲,咱们在末联忽的飘起来,正中毛的下怀,他所求的恰是这个效果,好拍合他行军完成的轻松之感。人各有见,我不争辩,只指出一点,这个看法见木不见林,无以开脱中间两联笨拙的板滞。统起来看,中间两联使得通篇不很均衡。古来传统里做七律的常法,总是倾力于中间两联,因此易于把首尾两联写得弱些。我记得现代一个人——他是画家或是书家,也能做旧诗的,可惜名字忘掉了——他自述旧诗的写作经验,讲他做律诗时先把中间两联做好,再补上首尾两联;这个例子表明作者轻视首尾两联,从它看得到写作传统带来的过于极端的影响,同时也揭露出这个传统可能蕴含的短处;事物总是在极端情形下才显出它真正的底蕴。而这个传统的形成有律诗格律上天然的根由,它中间两联太难做了,逼得大家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放在中间两联上;它中间两联一旦做得好,效果便太突出了,勾引得大家只想在那里卖劲儿。这个传统也会影响阅读心理,使有经验的读者在阅读时,对首尾两联稍弱的情况不敏感,大半视为正常。所以,在这个写作、阅读的传统下,如果毛不排头用地名,中间不显得那样地压迫首尾,均衡问题也便无妨忽略;只可惜毛那两联太过度了,你想闭眼不见,它都还要来打眼、打开你的眼的。讲文章的常语有所谓凤头、猪腹、豹尾,毛诗的中间确像吃饱撑鼓的猪腹;至于头,也许不必借书病所谓蚓头鼠尾来指为蚓头,可是,我们终觉它的尾有点儿像虎头蛇尾里那条蛇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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