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听京剧世家谈家风家教

 柳星星h02xgxmd 2017-07-11

书文戏理(梅葆玖)

我学艺、为人全是在家庭中耳濡目染、向父亲梅兰芳学来的。

父亲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他推崇中国传统文化,也接受革命,接受新中国,但总的来说,旧礼教还是深深影响了他。父亲一直秉承一个道理,那就是书文戏理,他常说,很多老一辈人大字不识一个,但都知道为人要忠、要孝、要义、要勇,从哪儿来的?听书、看戏得来的。

我小时候学戏,父亲要求我们不但要唱得好、演得好,更要知道这个戏讲的是个什么道理。我们学每出戏,都会讲到礼义廉耻,好人一定是得好报,坏人一定不行;昏君一定要被灭,明君一定能够长久,这就是书文戏理,在学戏演戏当中给自己处事为人立了一个标杆。

父亲把这些道理融入自己的为人中,他一生的行为就是我们的模范。

父亲有句话,移步不换形,是讲他的艺术主张的,艺术可以发展、创新,但核心和根魂不能变。其实他做家长、做中国人也是这样。“我到哪儿心不能变,爱国不能变,对子女的教育不能变,对同仁的爱护不能变”,他一辈子走的都是正人君子的道路,没有说梅兰芳就唱这几出戏,唱完挣钱走人了,他时时都跟家人子女、跟同仁、跟国家的命运在一起。

我父亲很开明,对我影响也很大。我母亲说学戏就让他光学戏得了,父亲说光学戏,将来没文化不行,该念法国学校就念法国学校,该念英国学校就念英国学校,要接受全方位的教育。除了课堂上教的,他指定我学唐诗宋词、写书法,还让我看歌剧、看俄罗斯的芭蕾,听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肖邦,一有音乐会他就带着我去听。父亲还让我学跳舞。我母亲说,可别让他学,明儿把女孩子都招家里来了怎么管。父亲说不是那么回事,要是出国,一个国际大明星请你跳个舞,你站不起来,那也麻烦了,所以什么探戈、伦巴,都得会,但这不是玩闹,要作为一种艺术去学。

我小时候在上海长大,那时候法租界、英租界还是半洋的社会,学校里讲民主,不像在北京时见了祖师得磕头,我父亲说磕头是老一辈礼数,遵守也对,不过新风尚要是有道理,他也不排斥。后来我们拜年的时候,父亲就说不用磕头了,给我鞠躬就完了。

我母亲可不行,她是旗人,规矩很多,吃饭不能跟大人一起,大人吃饭小孩得坐旁边,等大人吃完了,你才能吃;吃菜只能挑眼前的,不能过河;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搭茬……都是些老规矩,但我觉得这些也对,是长幼尊卑的礼仪。

我是梅家子女中最小的一个,没有离开过他们,一直在父母身边,他们的言教、身教对我影响很深,我觉得自己能做多少事情就做多少事情,能传承多少学生就传承多少学生,不坑人、不骗人、不害人,另外还有爱国,没有别的想法。

我个人对学生、对年轻人的教育也是这样。我常在政协会上说,现在提倡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很好,但这个教育不是背口号,要从几千年优秀传统文化中找出合适今天社会的来教育孩子们。

父亲怎么教我的,我就怎么教学生。我要求自己的学生把每一出戏的历史查清楚,把人物的性格琢磨明白,再演这个人物,就有人物了。演杨贵妃,就要念《长恨歌》;演洛神,就去读《洛神赋》;演西施,就要把吴越历史看一遍。光唱得好、演得好,漂亮,是个空的、是个模型,不能感人。

我也要求学生去了解我父亲一生的历史,学会做人。除了让他们反复观摩父亲的演出,我还把父亲的传记、他写过的艺术感言都送给学生。我说梅兰芳的艺术不是唱几出《霸王别姬》《穆桂英挂帅》,唱红了就是好角,那是应该的,但其他的,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善人,做一个对国家忠诚的人,这是脑袋里面经常要想的。不是说挣钱了就光琢磨吃喝玩乐,那你的艺术长不了,自己把自己毁了。你看我的学生没有闹事儿的,没有化妆化得跟猴儿似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都是规规矩矩的,让人觉得很干净,很大方。学生们是从心里头遵守这些规矩,不是你压着我,我就遵守,你一放开,我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我学戏的时候,父亲还在登台演出,那时候抗战刚胜利,父亲在台上唱,每天给我留个座位,让我在台下看他的表演。他所有的角色都在我的脑袋里头,他没有坏戏,都是好的,都是美的,都是与人为善的。日本人来了,他不唱戏,就戴起眼镜来画佛,画如来,画洛神,画杨贵妃,也都是美和善。

我很幸福,我的父亲是梅兰芳,梅兰芳是那么一个爱家、爱民、爱国的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要做明白的演员不做糊涂的戏匠(叶少兰)

我自小学戏,父亲教育我们,要做明白的演员,不做糊涂的戏匠,这就是我们家的规矩。

“明白”的标准很广阔,不单单是明白技术、明白艺术、明白表演,还要明白怎么学艺、怎么为人。

“明白”要肯吃苦。

京剧演员常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不是一个口号,不吃苦怎么可能成好角儿呢?我们小时候,8、9岁学戏,无论春夏秋冬、三伏三九,早晨5点钟就要爬起来,到城墙根儿去,到旷野荒郊去,喊嗓子,喊一个小时,6点钟回来练早功,7点钟吃早饭,开始正课,正课之前还有一遍早功。一天正课结束,到了晚自习前还要练一遍私功。什么是私功呢?5点钟下正课了,我要回忆一下,今天老师讲了什么,教了什么,会了没有。自己要找一个角落、找一个教室回忆一遍,练一遍。我们小时候练功,没有现在的条件,院子里、城墙外,都是土地,最好的就是铺一块很破的、人家不要的线毯,就在上边翻跌,练技巧,很苦。

今天的年轻人,有的不肯吃苦,我有些担忧。比如说,都说京剧是国粹,要好好传承,可每次学校招生,报京剧的远远比不过报影视的。为什么?学京剧是要吃苦的,皮肉受苦,学八年还不一定出得来,有了名气也不能放松,还得用功,唱念做打,都要去练。有人会觉得我唱一首歌就可以红,上一个晚会就可以成名,拍一部影视剧就可以打开局面,为什么要吃这么多苦呢?当然并不是所有歌唱、影视演员都不肯吃苦,但许多人是抱着早成名、早挣钱的态度来看待艺术的,很多条件很好的苗子放弃学习京剧也是因为吃不了苦。

再看京剧业内,普遍存在着基本功不扎实的问题,也是吃苦不够。

拿一个小小的“走脚步”来举例吧。什么是走脚步?不同的行当、不同的人物、不同的穿戴、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性格都有不同的走法,都有比较程式化的规定,因为京剧是写意的、夸张的、舞蹈化的,它把生活艺术化了,把生活提炼扩大了、夸张了,这才总结归纳出这么多种走脚步的方法。比如同是小生,周瑜有一种走法,穿着蟒袍玉带,走得周正、潇洒;许仙,另一种走法。许仙为什么穿薄底子呢,他是伙计,没有身份,也不是读书人,但他又是小生,是文小生,所以他就是一种比较民间化的走法;还有一种穷生,那种怀才不遇、衣衫褴褛、肚中饥饿,很寒酸的人,这又是一种走法。

我们小时候光走脚步就要走一二年,现在有些年轻演员不肯吃苦,没有下功夫练走脚步,周瑜这么走,许仙这么走,穷生也这么走,全都这么走,那就没有了标准,还谈什么艺术质量,怎么会好看?观众说不出你的脚步走得不对,他们只会觉得不像,不真实,不好看。

我父亲常说,文化不能凑合,艺术不能凑合,大概齐不行,艺术是有标准的。

“明白”要严格按照标准来。

说一个最起码的“勒头”,不同的行当有不同的勒法,但都是有标准的。

我们小时候学戏,不管是什么行,都要理发,特别是净行,一定要求剃光头。为什么要剃光头?因为演员的盔头很沉,花脸为了体现角色特征,尽量要显得脸大,那么就要把脸谱勾到脑门上面,所以花脸戴盔头就要戴到后脑勺,如果头发没剃干净,很滑,盔头就固定不好。演员在舞台上不光是唱,还要表演,要有动作,盔头戴不稳,肯定影响演出,一滑就掉了。勒头是很苦的,小拇指粗的绳子,里边还埋着一条铁条,一个男子汉要很用力地来勒。我们小时候学戏,光练勒头就要几年功夫,为了舞台上的美,就得放弃一些生活上的美,舞台艺术是有标准的。

今天有的演员学得少、见得少,就不明白这些标准,或者知道标准,不按照做。那我们第一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标准,更要遵守标准。学艺要肯吃苦,要有牺牲精神,要没日没夜,要一门心思,这是我小时候受的教育。

京剧的传承与发展离不开规矩(谭孝曾)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哪行哪业都有自己的规矩。京剧的规矩太多了,可是恰恰现在丢失了很多,甚至有的干这行的都不知道这些规矩,这是一个遗憾。我认为,京剧传承除了学艺、修德以外,还应该学规矩。

我1949年出生,老一辈艺术家如梅兰芳梅先生、马连良马先生、裘盛戎裘先生、我祖父谭富英先生的演出我都见过。不说别的,就单说他们在后台怎么准备演出的、怎么化妆的,那种规矩、那种认真严谨的态度,真是值得我们传承。现在提倡“工匠精神”,我觉得这就是地地道道的工匠精神。

化妆对京剧来说很重要,演员一出场,观众看的都是扮相。过去老话讲谭富英的扮相,一块现大洋一张戏票,还没张嘴呢,一上场就值8毛,那个扮相就值8毛,你说他的扮相多漂亮!我父亲常说,一个叫讲究,一个叫将就,你将就也能上,观众也能看,可是讲究和将就读起来差着一个字,就差了很大的距离,这值8毛的扮相就是讲究来的。也有人给他们这种讲究叫“式子”,说他们穷讲究事儿多,可我认为这种“式子”有道理。

先说到场,过去老戏班有一些很不好的现象,很多演员尤其是名演员爱赶场,这场唱完了急急忙忙赶到下一场,还有的爱误场,好像晚一点到剧场是一种范儿,我是角儿!在我长辈身上,这种情况绝对不可能发生,他们都是提前很早就到剧场了,在后台准备今天晚上上场要用的东西——化妆的、穿戴的,虽然有跟包的做这些事,可是他们还要亲自过一下目,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

比如京剧演员穿的厚底靴,下边是白的厚底儿,上边是黑帮儿。每到后台,我父亲都要给它重新刷一遍白,为什么?就为了漂亮,上台一站,厚底儿一定要白。可是恰恰刷这白厚底儿的时候,容易把黑帮儿蹭上一点小白边,其实这很正常,也难免。那么我就多次看到父亲拿着毛巾来回擦那道白边。其实这算什么呀,我父亲就不行,就得擦掉。衣服的水袖,上场前一定是在后台熨得平平的,一定要白白净净的,这才踏实。

化妆就更甭说了,认真之极,且找补呢!化完以后,这儿再加点,那儿再加点,只要没说要上台了,就一直在找补;穿服装也是,穿完以后,看着镜子,这儿再往上提溜点儿,那儿再往下拽拽;最后勒头了,反复看那个月亮门,老想如何把这月亮门弄得更圆、更好看,且在那儿改呢,就这个过程不知道要多少遍,一直到最后戴上盔头了,还在照镜子,所有的都要对称,两边的珠子、袍子、绒球是不是对称,不能说这个珠子在这儿,这个珠子在那儿。好不容易都妥当了,真要上台了,我父亲还随手带一面小方镜,让别人给拿着,已经走到台幕边了,迈着步就要上台了,还要看一看,看自己哪儿还不到位,最后才登台。

守这些规矩也不是死守,自己还要多用心。还拿化妆来说,比如说演一个白胡子老头,胡子白,脸色就不一定按跟别人一样的底色去抹,就要根据角色调整。再比如,青衣一般是用白粉定妆,可有时候又擦点黄粉,为什么?擦点黄粉柔和,光白粉太刺眼了。现在有的年轻人化妆,总觉得那么愣,用力过猛,就是因为自己没在这上面用心。还有勒头,武生要勒得高一点,老生稍微低一点,小生又稍微低一点。这些都要自己用心体会,甚至可以有细小的改进。

这种点点滴滴细小的规矩和讲究,日积月累,天天做,场场做,在我的父辈艺术家们身上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正是有这么多规矩,有这么多讲究,在早些年代,虽然化妆条件很差,摄像水平更低,可是老一辈的剧照,多漂亮,多精神!现在我们有了现代化的化妆设备,现代化的灯光,现代化的摄像,但照出来却总觉得缺些什么,缺少的是规矩、是讲究。

我看现在有些年轻人演出,一到后台,有正戏、没正戏先聊大天,跟戏不着边,有时候马上都快开戏了,还不急着化妆,这样即便没误场,化上了,那赶着化的,能好看得了吗?再有一些配角不用心,化妆马马虎虎对付了事,一出戏,除了主演好,配演也得好,这台戏才好看。你光一个主演好看,其他龙套都难看得跟掉了面儿似的,勒得也不好,那戏能好吗?

父亲常说,作为演员,自己不自律,不严谨,势必就自己把自己糟蹋了,把剧种糟蹋了,让观众觉得这个团不行,觉得京剧不好看。

谭家几代人,都受到这样的教育和熏陶,我首先以身作则,也这样要求自己的孩子和学生,只有这样,在台上才能严谨,才能让人看出你跟别的演员不一样,让人感觉眼前一亮,而不是让人说“还行、还凑合”。

上海办公室装修上海办公室设计办公室装修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