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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尼|坐一辆慢车去远方

 海纳百川多积累 2017-07-17

坐一辆慢车去远方


2012年,我拿到法国北部美院的录取通知书,于是要搬家去法国读书。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我想以最缓慢的方式达到人生的下一个家。从中国到法国,也许只是平淡无奇的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旅程,但也可以是穿越地球三分之一的亚欧大陆的漫游。我和男友托马两个人,背着30公斤的背包,怀着无知者对世界的好奇,坐上穿越欧亚大陆的国际列车,而后在欧洲搭车旅行,一路住在当地沙发客的家里,笨拙的,踏实的,像蜗牛一样慢慢地爬行,到下一个地方寻找自己。

在这个孤独的星球上,画下我来过的痕迹。


慢车


我已经好久没有坐过火车了。

火车的汽笛声留在了青涩的少年时代,回想起那缓慢厚重的声音,我好像又听见《黑暗中的舞者》中比约克(Bjork)在肆意地高声歌唱,让整个世界的繁杂都随着轰隆轰隆的声音退去。对火车的钟情,始于年少时期无数次稚气的离家出走。沿着铁路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看一节节呼啸而过的车厢奔驰到下一个远景。外面的世界真实地在脚步声中慢慢扩大,铁轨好像是我探索世界的基石,我走一步,外面的世界就大了一点。?

然而,外面的世界正以前所未有的加速度前进,它变化得比任何一个人的青春期的成长还快。人口大量迁徙城市,工厂占满了村庄,兴高采烈的人们忙着生产忙着消费。交通变得如此便捷,机票价格越来越低廉,飞机场像火车站一样塞满了行色匆匆的游客,写满了整个时代的激动与困扰。我也不再坐火车旅行,过去几天的行程被迅速缩短为几个小时,车窗外变换的土地高山湖泊河流被蓝天白云替代。我想我一定是告别了一个时代,一个属于少年、属于火车漫游的时代。

火车轰隆,时间匆匆。

19世纪到20世纪,火车又开启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沙皇亚历山大三世手指按在广袤无边的西伯利亚版图,一条相当于地球赤道三分之一距离的铁路绵延千里,世界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火车就这样开了一个世纪,曾经充满死亡与严寒的西伯利亚,也不再只有冰天雪地的孤独绝望。屠格涅夫、赫尔岑、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布宁、托尔斯泰、索尔仁尼琴、辛尼亚夫斯基、艾克萧洛夫等俄国作家都曾流亡此地。一辆火车让蛮夷之地充满生机。新的城市沿途建起,新的人口迁徙填满新世纪的快速发展的空虚,漫游的旅行者从窗外遥望,会看见苍茫山野新鲜的松林散落在零散的村庄,我们也许不会想起,曾经在这里的流放者对着茫茫雪野紧捏在手心的热汗与希望。

由北京开往莫斯科的火车,K19,从北京经过满洲里出境到达莫斯科,这条火车线路是苏联政府在20世纪初修建的。现在的西伯利亚铁路有三条,另外两条一条由莫斯科通往海参崴,一条穿过蒙古来到北京,时间差不多都是一周。


热爱生活和这个世界


三天之后,我们在伊尔库兹克下车。

安东(Anton)是我们在西伯利亚借宿的沙发主,他是当地一个颇有名气的自由摄影师。?晚餐的时候,安东邀请我们和他一起去贝加尔湖露营。于是,第二天我们就和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坐上了前往湖边的大巴。这是一次疯狂的巧遇,大巴车上只有10个座位,却奇迹般地装了20多个陌生人。有人在弹吉他,有人在跳舞,我们完全搞不懂状况,但也开心地跟着唱歌跳舞。大巴车里的大部分人都来自欧洲,其余的来自伊尔库兹克和莫斯科,而我是这群疯子里唯一的亚洲人。和邻座的朋友聊天,终于知道原来这些旅行者是来自一个欧洲学生的穷游机构Aegee。由当地的学生组织旅行,招募其他国家的学生一起参加。这次是这个机构今年最特别的旅行,和我们正好相反的路线——乘坐西伯利亚列车一路从莫斯科到中国。因缘巧合下受到沙发主安东的邀请,我们和他们在半路的贝加尔湖相遇,就这样意外地加入了他们的旅行。

去贝加尔湖的路遥远又颠簸,沿途窗外流动的风景如画,天鹅绒般粉绿的山峦草地、粗犷辽阔的戈壁沙地,还有迷人深邃的森林。

7个小时以后,窗外突然浮现出一片漫无边际的深蓝,就那样安静地、无声地躺在群山、苍穹、自然与生命的怀抱里。贝加尔湖,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泊。我曾经试图想象过湖水的样子,然而当贝加尔湖真切地出现在眼前,出现在触手可及的现实里,我只能瞪大眼睛,哑口无言,呆呆地望着这片蓝色。

黄昏时刻,我们来到湖边,在距离湖边五米左右的陆地扎营。

8月,湖水依旧冰冷刺骨,水温只有0-3°C。光脚踩进湖水里,拿着空水杯,走进无边的碧蓝里。与大海不同,湖水里流动的是充满矿物质的淡水,只需要拿起杯子,就可以盛起来饮用,让自然的矿物质流进你的身体。抬头望天,你会发现云朵像触手可及的棉花糖一般飘动在湖面上方,贝加尔湖的红嘴鸥沿着湖水低空飞行,阳光温暖柔和,只想伸个懒腰,融化在无声无息画面里,仿佛时间停止,世界和平。

大家搭起帐篷,有人去森林里捡柴火,有人对着景色拨动琴弦,有人开始切菜烧水,准备大家的晚餐。

每天在天微微亮的时候,安东就叫我们起床。他和女友用手指摩擦着帐篷,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是温柔的闹钟。“尔尼,托马,太阳出来了!”“尔尼,托马,去跑步啦!”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西伯利亚高原的角落,我们拥有一望无际沉默的湖水,与淡青色逐渐变暖的天空。我们跑步,一路伴随我们的是无边的草原、松树林、山脉尽头的悬崖石块。我们仿佛与景色融为一体,然后在湖畔做起瑜伽:呼气,双手合十,仰头……我们试着调整呼吸,身体和心都慢慢平和下来,眼前是徐徐上升的太阳,照亮我们。

天将明,世界另一头的旅人起床,在森林里捡几块柴火,烧水,喝茶,跑步,瑜伽,冥想,看日出。在这里,每个人的喧嚣慢慢地宁静,自然的和平降落在各自的心中。

在湖边露营的那几天,除了我们自己搬来的,几乎所有的食物都是自给自足。去森林里捡干柴,用掉落的树枝和干果子烧火,实在不行才去砍柴。吆喝着几个人一起切菜做饭,煮热乎乎的咖啡,围坐在湖边木桌旁聊天,泡茶的水直接拿起大锅到湖里舀。想洗澡,就在中午太阳直射的时候跳进冰冷的湖水里。零度的湖水冰冷彻骨,跳进去后像是被打了鸡血一般,可活蹦乱跳一整天。厕所则是藏在森林中的小木屋,想要买东西则需要走一个小时左右的路到附近村寨的小蒙古包超市。没有马路,没有交通,没有电,黎明起床,天黑生火,日出与日落划出一天的界限,白天与夜晚是原始的光明和黑暗。自然的规律,远离人烟的角落里写着现代生活忘记了的,最简单的生活。

而我一路旅途的担忧和激动也就此铺下,好像一颗碎石落入静静的湖面,激起心头一阵涟漪,而后又缓慢落入湖底。


我对安东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生活气息的自由摄影师。他摸摸头发,乐呵呵地笑着说:“No,No,No!以前,我可不这样。”

我问:“那以前你什么样?”

安东看了看女朋友,两个人笑笑:“以前的我不是我。”他说:“我以前肯定不会这么早起床,也不会这样快乐。”他埋头沉思一会儿,说:“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办理离婚手续,也正在戒酒和戒毒,”他看着我惊讶的样子,“所以之前的我,是个整日浪荡放纵的青年,每天逍遥作乐,想尽办法让自己更麻木一些,更不负责一点。用各种酒精药品麻醉自己,随随便便结婚,然后又不爱她,对待一切的事物都无所谓,生老病死,什么都可以随便玩玩,大概就是这样……然后有一天,我决定改变。我开始爱自己了,开始爱周围的人,并对他们充满好奇。我跑步,做瑜伽,做健康的食物。我出门去报道城市有趣的事件,认识许多新的朋友。当我决定改变,改变就自然发生了。”

“是什么让你想改变?”我脸上写满了感叹号和问号。他看看我,摸了摸脑袋,一脸憨厚地笑着说,“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变成他喜欢的样子,然后他会开始热爱生活和这个世界。”

告别安东,火车继续开往莫斯科。

伊尔库兹克到莫斯科的车是三等舱,比起中国的火车硬卧,在车窗还有上下两个铺位,非常拥挤。一进车门我们就傻眼了,潮湿闷热的车厢里装满了和我们言语不通的俄罗斯大叔大妈,而更可悲的是,我们的床位竟然在车厢尾巴的厕所和垃圾箱旁。

现实总是很不理想,所以理想主义者几乎都很现实。

第一夜在失眠中过去,伴随鼾声一直悲叹到天明。鼓起力气起床,走到厕所洗了脸。我和托马两个人在火车上探头探脑转了一大圈,没有发现半个可以沟通交流的人,没有说中文的,没有说英文的,更没有说法语或者希伯来语的。大妈大叔回头茫然地望着我们,一边抠脚丫子一边吃水果。

太阳逐渐燥热起来,大通铺车厢越来越炎热。在欲哭无泪的情绪中,我开始看书写字。如果没办法和人聊天打发时间,那么和自己相处便是最好的选择。这个时候连

看部电影画个画都显得很烦躁,视觉变化让人觉得不安,而一个个铅字就像清凉油一般,抹在这辆逐渐升温的列车上。它们让你凉快下来,来到一个心静的地方。

每当到达一个站台,我和车上的小孩都蜂拥奔往站台,买冰激凌,买水。小孩子看着我着急地跟售货员指手画脚,在一旁笑作一团,赶紧帮我大喊出冰激凌的俄语,售货员终于明白了,也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火车鸣笛了,我拿过冰激凌和一大群小孩跑回火车,一起坐在床铺上大口大口地吃冰激凌。看彼此涂满冰激凌的脸庞和一群小孩笑作一团,一起疯闹。童真无须翻译。

在干掉了十多个冰激凌,写下几个故事以后,夜晚终于在盼望中到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打开窗户,晚风吹进杂乱无章的车厢,竟然还有几分惬意。此时此刻,现实版的欧亚列车不再只是浪漫的幻想,而是有厕所和垃圾桶和臭脚丫的现实。而我此时已经习惯了人们的体温和车厢里络绎不绝的声音,这些声音好像是小时候院子里街坊四邻的人声鼎沸,是中学里的宿舍隔壁床讲故事的绘声绘色,是农村里赶集时人和牲畜的熙熙攘攘川流不息。车厢就是一个小小的市井,这里人来人往活色生香,有时人声鼎沸,有时喃喃细语。它们写下生活的节奏,我们活在其中,抑扬顿挫,入耳动心。

在火车上的每一个早晨,时间都在悄悄变化。从北京到莫斯科五个小时的时差,在日出日落之间缓慢地消失。陆地衍生出来的距离让时间变长,我们好像是夸父追逐太阳。每一天,好像是我们都多活了一点。然而时间没有变化,我们需要调整手表,其实调整的只是量度而已。

第三天的中午,一个年轻男孩上了火车,坐在我们对面。

忽然有人问:“Where are you from?(你从哪儿来)”这就像是天外来音,我甚至被吓得打了个冷战:“啊?天啊,你会说英文?”他羞涩地低头笑笑说:“其实,我也说得不太好。你们从哪儿来?”

原本以为完全没有机会和车厢里的人交流,忽然一切就在最后一天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聊天就这样开始了,每个问题和答案他都会大声翻译成俄语告诉周围的人。没过一会儿,我们的床铺旁边就挤了七八个人,每个人都很好奇地问我们问题。听说我们打算搭车去欧洲,大家下巴都要掉在桌上了,双手摊开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们疯了!”“你知道俄罗斯的司机喝什么吗?”大家问我们,“喝这个!”旁边一直在独自喝酒的大叔指了下自己的桌子,上面乱七八糟地摆着一堆酒瓶,啤酒、伏特加朗姆酒……“而且,俄罗斯的司机都是野蛮人。”我们床位旁边的老爷爷神秘地说,“它们会把那些从中国搭车到法国的疯孩子带到山洞里煮了吃了。”老爷爷的一本正经逗得我们一堆人仰面大笑。


聊天以后我们才发现,原来一车厢抠脚吃土豆泥的大爷大妈个个都有精彩绝伦的故事,沟通让每个人刹那间消除了表面的浅薄印象。隔壁桌的老爷爷告诉我们,他是去伊尔库兹克看望他的女朋友,他们十多年前相识,当时就一见钟情,可是因为双方都结了婚就没有继续这段感情,双方断了联系。前几年他的老伴去世了,没想到两人去年在贝加尔湖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再次偶然相遇。对方也早已离异,孤单一人,于是他每隔几个月都从莫斯科坐四天的火车来看望她,他们都希望能够在有生之年结婚。说着说着,老爷爷竟然掉下了眼泪,说他真的很幸运,能够再与她相见。

“活着,爱着,多好啊!许多没有那么幸运的人带着悔恨离开了人世。”老爷爷擦了一把眼泪说。

我们的聊天持续到傍晚,说着说着,老爷爷打开了他的包包,竟然拿出了一只烤鸡,烤鸡被真空密封包装好,他说这是他女朋友给他做的。围坐在车厢里的七八个人也各自从包包里拿出了宝物——香肠、奶酪、熏鱼、啤酒,当然还有很多很多瓶伏特加!我们也把包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和大家一起分享。一下子,简陋的火车变成了移动中的野餐布,这是一个寻常夏天的傍晚,这也是我们欧亚大陆火车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漫长的旅程就要到尽头,只记得窗外夕阳西下,草地田园湖泊和不知名的飞鸟在轰隆声中擦肩而过,而我们欢笑着的倒影在车窗上流光闪烁,旅行最美丽的时候总是这样不经意地到来。

老爷爷撕下一只鸡腿,给我们各倒了一杯伏特加,“为了俄罗斯干杯,为了中国干杯,为了世界干杯!”“为了和你们相遇干杯!”我说。不一会儿,大家都有点微醉了,开始唱起歌来。老爷爷唱起苏联老歌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他在唱什么了,这不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吗?我们还有好多歌也是一个旋律呢!

从东方到西方,从中国到俄罗斯,从上个世纪到今天。我们穿越了历史与时区的维度,此刻的车厢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我是尔尼,在世界的许多地方,遇到了许多不一样的人与事情。

让我们一起去感知,去触摸,一起欢笑、流泪、思考,享受生命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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