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有话说: 熟悉和尚的都知道,我心中有三座神:李白、杜甫和辛弃疾。律我最喜老杜,每天都读,品味不尽。和尚计划细细分析老杜的好诗,这个需要朋友们耐心等待。这次来发一些老杜诗中二联的好句,好字,附以简评,希望朋友们喜欢。 中二联是律诗中最重要的部分,如何闪展腾挪有很多方法。老杜的诗用韵响,用意稳,用字活。韵响,就是韵脚和诗意贴合,响亮准确,读起来余韵铿锵;意稳,就是意境充实练达,意在言外;字活,就是用字精炼老到,准确灵动新奇,这些是写诗最高的境界。 和尚计划从汇总杜诗中所有的律绝,以馈诗友。时间还长,容和尚慢慢道来…… 和尚将值得揣摩的字句,用其他颜色标出,附以简评和古人的会评。所谓学:就是学老杜的文字,然后尝试用在自己诗里。 游龙门奉先寺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 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王和尚简评:生字:静中有动,动中衬静。散字:写活了月光照射林中细碎的形象。象纬,星辰意。着一逼字,写星辰可攀,暗写寺庙居处之高。云卧,有两意:一说是卧云的倒装,写寺庙之高,作者如睡在云端;一意是:寺庙高峻,云如卧在寺庙之上。 古人会评: 《庚溪诗话》: 此诗“天阙”,指龙门也。后人为其属对不切,改为“天关”,王介甫改为“天阅”,蔡兴宗又谓世传古本作“天窥”……以余观之,皆臆说也。且“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乃此寺中即事耳。以彼天阙之高,则势逼象纬;以我云卧之幽,则冷侵衣裳,语自混成,何必屑屑较琐碎失大体哉? 《珊瑚钩诗话》: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余曰:星河垂地,空翠湿衣。“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余曰:钟磬清心,欲生缘觉。 《批点唐诗正声》: 中二联雄特,缜密俱到。 《唐诗分类绳尺》: 此等景象,亦是太白劲敌。 《唐诗归》: 钟云:“天阙”句不必解,自是奇句(“天阙”句下)。钟云:“令人发深省”,静慧人实有此境,胸中无“深省”二字,不可入山水禅林间(“令人”句下)。钟云:此诗非结语,便不必收,俗人反赏前六句。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刘辰翁曰:“卧”字可虚可实,周甸曰:次二语,言风声月影皆佳致。末二句,佛境幽而平旦清朗。闻钟警发,含蓄有深意,谓烦恼可除也。 《杜臆》: 此诗景趣泠然,不用禅语而得禅理,故妙。初嫌起语浅率,细阅不然。……盖人在尘溷中,性真汨没,不游招提,谢去尘氛,托足净土,情趣自别。而更宿其境,听灵籁,对月林,则耳目清旷;逼帝座,卧云床,则神魂兢凛。梦将觉而触发于钟声,故道心之微,忽然豁露,遂发深省,正与日夜息而旦气清,剥复禅而天心见者同。钟怕敬云:“此诗妙在结,前六句不称。”无前六句,安得有此结乎?“天阙”、“云卧”不偶,故有“天阅”、“天窥”之谬论;刘云:“‘卧’字可虚可实,极是。 《杜诗解》: 题是《游龙门奉先寺》,及读其诗起二句,却云“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已”字、“更”字,是结过上文、再起下文之法……盖此篇乃先生教人作诗不得轻易下笔也!即如是日于正游时若欲信心便作,岂便无诗一首?然而“阴壑”“月林”之境必不及矣!……先生是以徘徊不去,务尽其理。题中自标“游”字,诗必成于宿后。如是,便将浅人游山一切皮语、熟语、村语,掀剥略尽,然后另出手眼,成此新裁。杜诗为千古绝唱,洵不诬矣。 《唐风怀》: 妙在字字工切,即是仄韵,不妨入律。 《唐诗解》: 此言龙门景物种种超凡,是以闻钟而有悟也。 《唐诗快》: 读至末二句,虽不闻晨钟而如闻晨钟,不游招提而如游招提矣。 《姜斋诗话》: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尽人解一“卧”字不得,只作人卧云中,故于“阙”字生许多胡猜乱度。此等下字法,乃子美早年未醇处,从阴铿,何逊来,向后脱卸乃尽,岂黄鲁直所知耶? 《义门读书记》: 用两层叠注,逼出末句,有力。 《杜诗详注》: 张綖注:三四状风月之佳,五、六见高寒之极。闻钟发省,乃境旷心清,倏然则有所惊悟欤! 《春酒堂诗话》: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阙”字或作“阔”,或作“阅”,或作“窥”,四字之中,毕竟“阙”字近理,正不必以不称“卧”字为嫌。 《唐宋诗醇》: 气体高妙。“天阙象纬逼”五字浑成,若改作“窥”字、“阅”字,索然无味矣。张{湝}曰:通首皆言夜景,首句点明昼间游览,自不可少。 《杜诗镜铨》: 李子德云:气体高妙,澹然自足,杨慎曰:“天窥”、“云卧”乃倒字法:窥天则星辰垂地,卧云则空翠湿衣,见山寺高寒,殊于人境也。《庚溪诗话》引韦述《东都记》,谓“天阙”即指龙门、究于对属未称。 《读杜心解》: 题曰游寺,实则宿寺诗也。“游”字只首句了之,次句便点清“宿”字,以下皆承次句说。中四,写夜宿所得之景,虚白高寒,尘府已为之一洗。结到“闻钟”、“发省”,知一宵清境,为灵明之助者多矣。“欲觉”正与“更宿”呼应。 登兖州城楼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 浮云连海岳,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 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王和尚简评:这首诗气象宏阔,章法谨严,只是炼字处不突出,主要是在于炼意和章法。连字:连绵不断意,浮云与海岳远远相连,是为远景。入字:平野连绵伸展,入字有相溶意。在字,用字响亮健拔,暗含睥睨万物意,馀,则暗含感喟,有世间变幻的沧桑感。(本诗,和尚又详细点评,请点击:王和尚解诗(2)杜甫·登兖州城楼) 古人会评: 《瀛奎律髓》: 此诗中两联似皆言景,然后联感慨,言秦、鲁俱亡,以“古意”二字结之,即东坡用《兰亭》意也。 《唐诗品汇》: 刘云:俯仰感慨语,何地无之(“浮云”二句下)。 《唐诗广选》: 赵子常曰:曰“从来”则平昔抱怀可见,曰“独”则同登楼者未必知之。 《批点唐诗正声》: 三、四气象宏阔,俯仰千里;五、六凄婉,上下千年,良为慨叹。秦王好大喜功,鲁恭好宫室,言之以讽,可谓哀而不伤矣。公诗实出其祖审言《登襄阳城》,气魄相似。 《杜工部诗说》: 前半,登楼之景;后半,怀古之情。共驱使名胜古迹,能作第一种语。此与《岳阳楼》诗,并足凌轹干古。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赵汸曰:“孤嶂”、“荒城”一联感慨深矣。时方承平,故虽哀而不伤。 《唐诗摘钞》: 凡起调高则收处宜平落以遗其声;起调平则收处宜振起以激其响。七句“从来”二字是振起之法也。碑已不在,殿已无馀,此临眺时所以怀古情深也。本不在,言“在”;本无馀,而说有“馀”,此诗家之妙旨;言“在”,而实不在;言“馀”,而实无馀。此读者之善会。 《杜诗详注》: 赵汸云:三、四宏阔,俯仰千里;五、六微婉,上下千年。张鋋注:凡诗体欲其宏,而思欲其密。广大精微,此诗兼之矣。 《瀛奎律髓汇评》: 冯班:不让乃祖。陆贻典:此与审言《登襄城》一律。查慎行:此杜陵少作也,深稳已若此。五、六每句首尾下字极工密,所谓“诗律细”也。纪昀:此工部少年之作,句句谨严。中年以后,神明变化,不可方物矣。以“纵目”领起中四句,即从“秦碑”、“鲁殿”脱卸出“古意”作结,运法细而无迹。又云:晚唐诗多以中四句言景,而首尾言情。虚谷欲力破此习,故屡提倡此说。冯氏讥之,未尝不是。但未悉其矫枉之苦心,而徒与庄论耳。无名氏(乙):盛唐精壮,妙含馀韵则初唐矣。 《茧斋诗谈》: 此等诗在集中不多得。其胸中尚无隐忧,身处俱是乐境,故天趣足而象气佳,此后则不能如此已。三、四用力字在腰,五、六用力字在尾,此便是句法变换处,不然便是骈砌手。 《唐宋诗醇》: 安雅妥贴,杜律中最近人者,故后人多摹此派。 《杜诗话》: 《登兖州城楼诗》,公十五岁时作,时公父闲为兖州司马,故有“东郡趋庭”句,《壮游》诗所谓“往岁十四五,出游瀚墨场,”要是公当家运世风正盛之际云尔。诗之雄杰,与《登岳阳楼》并堪千古。然是时郭子仪将兵五万屯奉天备吐蕃,白元光、李抱玉各出兵击贼,故“戎马关山北”一语,不胜只身飘泊之感,盖《兖》无事而吊古,《岳》即景以伤今,情绪殊判然也。 《读杜心解》: 三、四,横说,紧承“纵目”;五、六,竖说,转出“古意”。末句仍缴还“登”字,与“纵目”应。局势开拓。结构谨严。 《杜诗镜铨》: 此集中第一首律诗,气象宏阔,感慨遥深,公少作已不同如此。三、四承上“纵目”字写景;五、六起下“古意”字感怀,章法方不呆板。 《唐诗近体》: 安雅妥帖,杜律中最近人者。 重题郑氏东亭 ![]() 华亭入翠微,秋日乱清晖。 崩石欹山树,清涟曳水衣。 紫鳞冲岸跃,苍隼护巢归。 向晚寻征路,残云傍马飞。 王和尚简评:石因崩而欹,句中自带因果,这句精炼而准确,摹写出山石倾斜的形象。水衣,即水草,着一曳字,动感十足。二联动静结合,山水互现,深得写景之妙。 冲字动感十足,极具力量。老杜用字准而且重,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紫鳞冲岸而跃,写出生命力活跳;并且此句承清涟句。对句,护字精准,写出苍隼归来之急,也是刻画动感。着一护字,拟人中又带有感情,并且暗示时间向晚。并且此句承接山树句。章法错综而严谨。 所谓炼字,就是用字精准,以常用字表达更深的感情,提振作品精神,彰显作者功力。炼字绝非用生僻字,越是常用字越能见化腐为新的妙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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