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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诗病举隅(49):字拙

 飓风居主人 2020-10-12

字拙者,皆因炼字不精。清代词评家江顺诒在《续词品》中云:“千钧之重,一发系之;万人之众,一将驭之。句有长短,韵无参差。一字未稳,全篇皆疵。”其“一字未稳,全篇皆疵。”可以说使人“振聋发聩”,其实也并不夸张。古时就有“一字师”之说,话说唐代诗僧齐己写了一首《早梅》诗,其中有句:“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恰好名诗人郑鹧鸪郑谷寺中游玩,齐己便以这首诗向郑谷请教,郑谷反复揣摩后对齐己说:“‘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句不准确,因为‘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一枝开”肯定比“数枝开”要早,也更切合诗题诗意。齐己闻之,不觉拜倒说:“一字师也。”

清代李渔《窥词管见》中也说到这一点:“琢句炼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妥与确总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惊人先求理之服众。”本章谈古人诗中“字拙”,确是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李渔所言“妥与确总不越一理字”深得我心,凭心而论,以理服人。譬如杜甫《哀江头》有句:“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我觉得其“深”炼字不精,拙也。“深”字与“清渭东流”关联度不强,也与“去住彼此无消息。”句没有呼应,不如“遥”字贴切。明代诗评家杨慎《升庵诗话》中有载:“杜诗:‘大家东征逐子回。’刘须溪云:‘逐字不佳。’予思之,杜诗无一字无来处,所以佳,此‘逐’字无来处,所以不佳也。今称人之母随子就养曰逐子,可乎?然亦未有他好字易之。近有语予以‘将’字易之,《诗》云‘不遑将母’,盖反言见义,若春秋杞伯姬以其子来朝,而书巳伯姬来朝其子之例也。为文富于万篇,贫于一字,其难如此。古乐府有‘一母将九雏’之句,则‘将’字其惬,当试与知音订之。”其实唐诗中有不少名作也存在“字拙”之处,皆因未有炼字。譬如唐代杨巨源名作《城东早春》: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本诗是写早春景色。此诗纳清极、秾极之景于一篇,格调极度轻快。虽只有次句实写春色,而写春色又只以柳芽一处,其中“才”字与“半”字,高度概括了早春全景,可以说用字起劲,力透纸背。俗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此句中还有一个“绿”字,把“早春”之景破坏殆尽,甚是可惜。“绿柳”已“绿”,应是繁春之时,再说“才黄”与“未匀”,岂不是“以子之矛,陷子之盾”?诗家之事,一字千金,不可虚掷,亦不可随意用之。若将“绿”字更为“杨”“烟””“垂”等字,皆不失其高境也。若非要一个仄声字,也是颇多的。譬如“细”“嫩”“瘦”等,意境或是更佳。作诗须炼意,更须炼字,炼字不精准者,其意亦亡。

唐代韦应物的一首名作《滁州西涧》也值得一说,请看: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本诗《滁州西涧》是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韦应物任滁州刺史时所作。描写了诗人春游滁州西涧野渡所见。一二句写春景,爱幽草而轻黄鹂,以喻乐守节,而嫉高媚;三四句写带雨春潮之急和水急舟横景象,蕴含一种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无可奈何。全诗表现了诗人恬淡胸襟和忧伤情怀。明·桂天祥《批点唐诗正声》云:“沉密中寓意闲雅,如独坐看山,澹然忘归,诗之绝佳者。”清·黄叔灿《唐诗笺注》云:“闲淡心胸,方能领略此野趣。所难尤在此种笔墨,分明是一幅画图。”斯是名作,脍炙人口,不过也有质疑之声。其一,“独怜幽草涧边生”句,其“生”炼字不精。明代诗评家杨慎《升庵诗话》中有“韦诗误字”一节:“韦苏州诗‘独怜幽草涧边生’,古本“生‘作“行’,‘行’字胜‘生’字十倍。”一个“行”字将一二句连接的天衣无缝。也不知是谁多余其事,竟误传数千年之久。其二,与字拙无关,也顺带置一嘴。《唐诗品汇》欧阳子云:“滁州城西乃是丰山,无西涧,独城北有一涧水极浅不胜舟,又江潮不到。岂诗人务在佳句而实无此景耶?”我深有同感,山涧者,水沟而已,何以胜舟?况滁州之西,并无溪涧,此情此景,全然臆造。作诗无景而造景,无情而假情,虽得佳句,亦不可取也!方东树《昭昧詹言》云:“诗乃摹写情景之具,情融于内而深且长,景耀于外而真且实。”“而真且实”为诗之本也,臆造之法,断不可学也。

宋代吴可《藏海诗话》云:“七言律一篇中必有剩语,一句中必有剩字。”此处“剩字”,大有“字拙”之意。其实,五言也不能例外,比如杜甫《春宿左省》: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本诗作于唐肃宗乾元元年(758)。至德二载(757)九月,唐军收复了被安史叛军所控制的京师长安;十月,肃宗自凤翔还京,杜甫于是从鄜州到京,仍任左拾遗。本诗描写诗人在门下省值夜之情景。末句“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足见诗人忧君谏政心切,常常通夕不寐。表现了诗人居官勤勉,一心为国的品格。《杜诗详注》赵汸曰:唐人五言,工在一字,谓之“句眼”。如此诗,三、四“动”字,“多”字,乃“眼”之在句底者。吾对此论甚是疑惑:“月傍九霄多 ”“多”字不谬乎?何能言“诗眼”二字?清代诗论家叶燮(xiè)在《原诗》中云:从来言月者,只有言圆缺,言明暗,言升沉,言高下,未有言多少者。吾深有同感。不过《原诗》又云:“惟此‘多’字可以尽括此夜宫殿当前之景象。他人共见之而不能知、不能言,惟甫见而知之、而能言之。其事如是,其理不能不如是也。”吾又不甚同意!此论理据不足,似是为杜工部粉饰门面。孤月者,公理也!岂可言多乎?时人作“月光”解者,据此而推之,“孙”字可代指“重孙、玄孙、曾孙”,还可代指“孙大圣”者?此论不亦附会乎?杜工部炼字,常以奇胜,“多”则入“魔”矣! 若非用一个字替之,我觉“嵯”字比较合适。“嵯”者,高也。因为明月高照,故“九霄”显其高也。

北宋唐子西唐庚曾云:“诗初成时,未见课訾处,姑置之。明日取读,则瑕疵百出,乃反复改正之。如此数四,方敢示人。” 诗改动一个字,区别之大,不是一般人所能知道的,这也是做诗炼字乐趣。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有云:“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写诗必须炼字,炼字可使其诗言简、生动、开境、增情,所谓“吟安一个宇,捻断数茎须。”;所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所谓“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都是血泪所凝,绝不可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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