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年前，我在某报的座谈会上说，我最担心的，是若干年后，先前的学生会不会问：当年跟从老师学习，老师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那些教学内容是错误的？如果老师明知是错误的为什么却还要当作正确的东西教给我们、甚至考我们？如果老师您不能辨识那些是错的，为什么却能当老师…… 然而，我的担心竟可能是多余的，——到目前为止，没有学生向我提过类似问题，虽然他们已是中年人。无比幸福地生活在一个不需要思考的时代，只要没有独立意志，任人代表，就能保全既得利益，这是对思想的贬低，对智慧的嘲弄。 我一直被这个问题缠绕，深感痛苦，当然这一切是自找的，我也因为这种思想痛苦而更积极地学习和思考，不能因为没有人想到我就不去想。读点书，有点自己的想法，也许正是为了能孤独一些吧。我从不认为在执行教育任务中发生的错误可以借口体制因素一推了之。把六十多年来的教育政策和教育口号大致回顾一遍，我感到缺少能经得起历史检验、符合民族长远利益、显示教育精神的基本线。很多口号是荒唐的，没有经过反思，而层层“落实”“贯彻”，最终由教师在课堂向学生直接输送。学生记住的未必是时代的社会特征，国家是抽象的，学生成人后无法追诉“国家”，他记住的是教师的课堂形象，——声音、动作、神态、目光及其他。 有毕业生推荐我看日本电视连续剧《太阳公公》，讲述一个女人须藤阳子的一生，有点像多年前热播的《阿信》，太长了，一百多集，学生推荐我重点看第 26集。日本长野乡村，阳子从少女时代开始当教师，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时，学校推行军国主义教育，阳子和小学生们为军队侵华的“战功”而欢呼；日军偷袭珍珠港成功，阳子兴奋地认为战争就要胜利了；日本遭受盟军轰炸，阳子和小学生们为东京揪心……狂热的日本人终于迎来了战败投降的消息。太平洋战争结束，痛定思痛，人们纷纷开始批评教育体制，政府宣布教科书中的错误内容禁止再用。这天，阳子老师沉痛地走进教室，对同学们鞠躬，说：“对不起，老师以前教你们的很多知识是错误的，请同学们拿出书来，”然后说，“第几页第几行到第几行，是错误的，请用笔涂掉；第几页第几行，是错误的，请涂掉……”（大意）小学生望着老师，犹犹豫豫地用毛笔在砚台蘸着墨汁，一竖行一竖行、甚至整页地把宣扬军国主义的内容涂去。阳子满眼含泪悲伤地看着学生，她当时可是满腔热情地讲述过这些内容的啊！因为“国家错了”，代表国家教育的教师必须承担纠正错误的责任。 虽然我对教学生涯做过的一切有所反思，当看到阳子老师在课堂泣不成声，仍然很震撼。本是国家、社会与时代的责任，全让教师承担了！政客虚与委蛇，闪烁其辞，当局避而不谈，狡辩抵赖，“人民群众”一脸无辜，但是，面对少年儿童的教师、面对学生的教师必须承担起自己的那一分责任。因为教师的不思考，有可能让学生把错误的知识带到遥远的未来，产生无比严重的后果。 自然，在这里必须指出：教育要对人的未来负责，不仅仅是对学生，也对执行教育政策的教师负责，对他们的职业生命负责，对他们的职业名誉负责。 教学不是演戏，教师不是演员，听从导演安排扮演各种角色并精心演出。教师必须是有独立意志的思想者，而不是机械操作工。如果教师没有思想，缺少批判思维和怀疑精神，安于成为时代和体制的传声筒，那么我大至能预料：今后他也不大可能像阳子老师那样，在后来的课堂上泣不成声；他甚至不会“遗忘”，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或正在做什么。 那些曾在课堂上狂热地宣传阶级斗争的校长和教师，当他们文革中惨遭“红卫兵和革命学生”迫害时，有没有想过，他们在课堂上说过什么？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