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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朴民:战略方向选择失误,就会“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alayavijnana 2017-08-02

摘要


魏国霸权的中衰,是一个特别值得引起注意、需要汲取的历史教训,它告诉人们: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千万不要趾高气扬,千万不要忘乎所以,得意忘形,被胜利冲昏头脑,最后在阴沟里翻船。一个人、一个团队、一支军队、一个国家,其真正的危险可能不是在逆境之中,恰恰是处在顺境之中。


作者:黄朴民(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战国初期,魏国在诸雄中第一个崛起,总共三代,从魏文侯确立霸权,魏武侯守成,在魏惠王(梁惠王)手上基本丧失殆尽,非常短暂,但其间的变化特别大,这是影响后来战国历史发展的重要转折点。


说到魏国的崛起与中衰,还得先回溯春秋的历史。为什么要回顾春秋?解读春秋的关键是了解春秋四个大国战略格局的演变轨迹。春秋时期,晋、楚、齐、秦四个大国之所以能发展和壮大起来,最大优势在于他们处在战略外线的位置。看春秋地图,北边是晋、西边是秦、东边是齐、南边是楚。这四个国家开始的时候都不是大国,齐国相对好一点,周武王分封的时候有私心,把鲁国最好的土地分给周公,那个地方旱涝保收,姜太公功劳很大,应该报答他,所以封给他齐地(现在是青岛、威海这一带,非常繁荣和发展),当时是一块盐碱地。因此齐国的国家发展战略会调整为以工商为主,是逼出来的,以农立国,鲁国做得到、齐国做不到。晋国是小国,史载“晋,偏侯也”。楚国更不用说,楚文王和楚吴王的时候“土不过同”,“同”就是今天所说的方圆一百里,当然通过“筚路蓝褛,以启山林”的奋斗,后来壮大起来了。还有秦国,那在中原诸侯的眼中,乃是夷狄,是在西边。也就是说这些小国后来之所以变成第一等大国和所处的位置有关。 

 

姜太公像


这些小国强大以后挺进中原争夺霸权,万一东进或者北上、南下、西进发生问题,可以退回老巢,收拾旁边更弱更小的国家积蓄力量,等待条件成熟之后,再次逐鹿中原。所以可以看到,秦穆公打不过晋文公的后代晋襄公,崤之战惨败,“匹马只轮不返”,三个主帅全当了俘虏,所以回头收拾旁边的小国,“灭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楚国也是这样,以更多的精力对付江淮小国家,“汉水诸姬,楚实寘之”,并灭掉诸多淮夷小国,楚国面积搞得这么大,领土有全国面积的差不多1/3,基本上都是春秋时所开发出来的——湖北、湖南大部、安徽大部及部分的河南,战国的时候开发到云贵那带去了。所以这些大国崛起,与战略地缘环境相关性很强。中原地区的国家,无论是郑国、宋国、卫国、曹国、陈国、蔡国、鲁国等发展不起来的原因是这里饱和了,处于战略内线的不利位置。这种情况对后来魏国的称霸有好处,也带来很大的不利。


我们知道三家分晋的出现是一个带有一定偶然性的历史现象。这从银雀山汉墓竹简《吴问》中可以得到印证。孙武所处的时代,晋国是六卿执政,六大家族掌握政权,吴王阖闾询问孙武,“六将军专守晋国之地,孰先亡,孰后存?”即晋国六卿、也就是六大宗族中,哪个家族能够保留下来,顺序如何,最后获胜者是谁。孙武回答,前面两个范氏、中行氏先完蛋,然后是智氏完蛋,再再其次是魏氏、韩氏完蛋,最后取得晋国政权的是赵氏家族,如同齐国,由田氏取代姜氏一样。


电影《赵氏孤儿》剧照

 

这个预测有两点值得我们今天加以特别的注意,第一,为什么吴王要向孙武询问晋国的动态,政治生态的演变?孙武讲“不知诸侯之谋者,不可预交”。因为吴国是在晋国的支持下发展起来的,晋国派申公巫臣出使吴国,带去晋国先进的武器装备,给吴国引入先进的作战方法,指导吴国军队的训练,鼓动吴国从侧后攻击楚国,乃是晋楚争霸大棋局中的重要步骤,换言之,吴楚战争、乃至稍后的吴越战争都是晋楚争霸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他们打的是代理人战争。楚国也如法炮制,对付不了晋国,但可以对付吴国,拉拢吴国旁边的越国也在吴国背后捅一刀子,所以两家都是晋楚争霸的棋子。当然他们自己在此过程中也拿到好处,有战略利益角逐,所以双方才能一拍即合。


晋楚争霸影响非常大,但是如果投资错了,在晋国六大家族选边问题上站错队就完蛋了,所以必须选好,弄清楚。所以,吴王阖闾可以不问齐国、鲁国、楚国等诸侯国的政治生态,而晋国的政治权力走向,则是非了解清楚不可的。


第二,这个排序有问题,前面三个预测是对的,范氏、中行氏、智氏的确完蛋了。但后面的两个韩、魏并没有被灭掉,而是三家分晋,这个情况跟晋国的政治发展有关。当时智伯主动对赵氏家族发动进攻,赵氏族家族在没有办法抗衡的情况下联合魏、韩共同对付智伯,但是,把智伯灭掉以后,韩、赵、魏三家不可能再相安无事,只好提前将晋国瓜分了,三家分晋,本质上等于是一个早产儿,提前分娩,这才有三家分晋。如果晋国的政权最后能够像齐国一样,姜氏齐变成田氏齐的话,那么晋国就是一个非常统一的国家。晋国整个实力在当时是Number 1,是周朝文明继承者,周朝衰落了,晋是合法继承者,“周衰,晋继之”。但这么一提前,就带来很大问题,就是三晋关系。如果晋国没有分裂,能够顺利过渡到赵氏家族手上,可能统一中国根本没有秦国的事。但现在一分为三,实力大大下降。但晋国基础比较好,赵国相对北面一点,韩国又相对弱一点,所以,不是赵国、韩国第一个崛起,而是魏国。


魏文侯在整个战国历史上有着特殊地位,因为做了几件重大事情,就是今天讲的改革,而且是重大改革。比如说推行“平籴法”,发展经济;制定《法经》,有制度建设;任用人才,用人用得非常高明。后来孟子讲的人才有两种:一种是贤者,口碑好、形象好、道德楷模,这是社会的风向标,段干木这些人要用;另一种是能者,能者是办事能力很强,但有各种各样的毛病。贤要尊,能要使,“尊贤使能”,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这个用人理念是非常重要的,不要一刀切。魏文侯两个都处理妥当了,他把段干木这些贤者尊起来、另外,又将能者使用起来,用了李悝、用了吴起、用了西门豹,这些都是办事的干将,所以魏文侯第一个崛起。所以当时大家公认,凡是“山东人”(“齐之技击”)一定是打不过“河南人”(“魏氏之武卒”)。当然到了后期有变化,凡是“河南人”一定打不过“陕西人”(“秦之锐士”),《大秦帝国》里的老秦人太厉害了,虎狼之师,这跟商鞅变法有关。


西门豹除巫治邺

 

魏文侯确立了霸权,魏武侯维持了霸权,最后到了梁惠王(魏惠王),父祖给他留下了这么大的基业,下一步战略发展选择非常重要,魏国崛起已经是现实。别的国家在发展、霸权也在崛起,这时候怎么处理是大智慧。而这方面,魏惠王做了最差的选择。魏国霸权有相对的薄弱性,虽然发展很快,但魏国地处中原之地,北面是赵国、东边是齐国、西面是秦国、南面是楚国。所以发展不可能也不应该四面出击、两线作战,这是要避免的。说到底,到底是东守西攻还是西守东进,本质问题在这里。说实在的,当时魏惠王正确的选择、正确的做法应该西进而东守,为什么?因为三晋一体,无论是韩国还是赵国,都是和它从晋国一个地方、一个母体分出来的,说白了彼此间是兄弟之邦。第二个,秦国自秦穆公以来始终对晋构成威胁,一定想东出函谷关(潼关),向中原地区发展,换言之,秦国是魏的腹心之患。而且河西要地是特别重要的战略支撑点,绝对不可轻易放弃,而要守住河西,魏国的战略重心,不能不是东守而西攻,将秦国压制在西北一隅。


但是,非常遗憾的是,在历史实际进程中,魏惠王非常错误的做出了东攻而西守的战略选择。他这么做,也是有一定缘故的。第一,他认为秦国是夷狄,胜之不武,赢之无名,即使赢了秦国不见得有威望,中原霸主才是真正的霸主,形象会好很多。


第二,秦国军队的战斗力比较强,喜欢死缠烂打,早一点在春秋时期的王官之役中就有反映。魏国对此存有一定的畏惧感,柿子捡软的捏,所以,魏惠王做出了战略重心向东转移的重大举措,将都城从今属山西的安邑迁徙到当时的“天下之中”大梁(今河南省开封市)。我们知道,开封这个地方一马平川,处四战之地,是无险可守的,后世宋金战争时,金兵一下来,北宋王朝马上完蛋,宋徽宗、宋钦宗束手就擒,当了俘虏。所以魏惠王这么做,乃是一个战略上噬脐莫及的重大错误。他还犯有一个错误,就是他被商鞅这些人所忽悠了、所利用了,商鞅出使魏国,忽悠魏惠王说:你们魏国现在发展这么好,“侯”这个名称不好听,已不足以体现大王你的丰功伟绩了,干脆称王算了,反正周天子也衰落了,该轮到您魏惠王来号令天下了,这样才名正言顺啊。魏惠王听了十分舒坦,欣然采纳,真的给自己加冕为“王”了。中国人知道,这叫树大招风,鹤立鸡群,你要是只鹤,鸡都是要生气的,必定群起而攻之,非把你咬死不可,所以齐啊、楚啊,他们都很愤怒,我们还没有当王,你就超前当上王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就要联合起来共同收拾你。“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堆高于岸,流必湍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让魏惠王给摊上了。


第三,如果魏国执意要东进,那么,用政治的手段跟人家谈判、博弈都可以,但魏惠王偏偏迷信军事手段,所以要么去打韩国,要么去打赵国,结果韩国、赵国作为原先的三晋兄弟之邦,在无可奈何情况下,只好引进外敌——齐国。齐国不会放过这样送上门来的机会,孙膑两次打败了魏国,一次是桂陵之战,一次是马陵之战。这两场战争打过以后,对魏国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尤其是马陵之战,魏国十万精锐之师全军覆没,太子死了,最优秀的将军庞涓也死了,可谓毁灭性的失败。这样一来,西线的防御被商鞅带领的秦国军队所趁,战略要枢河西之地很快就全部丢掉了。河西之地的丧失,对于魏国而言,乃是致命的损失,这个损失以后,再也不能把秦国挡到函谷关以西了,秦军东进的势头从此就无法抑制了。


战国地图,魏国在战国前期占尽优势

 

战国魏惠王期间魏国霸权中衰这个历史过程,说明了几个重要问题:


第一,霸权崛起的艰巨性——魏国的霸权比较短暂,仅仅经历三代就终结了。因为魏国的崛起更多是偶然性的,系于个别像魏文侯这样雄才大略的君主身上,容易人亡政息,而缺乏其他相应的措施跟上,没有真正做到制度化,缺少可持续发展的保障,尤其是战略地缘关系被动,战略内线地位的不利,这一点始终没有改变。


第二,战略决策选择的方向特别要注意,如果方向错了,南辕北辙,这不但是劳而无功,可能效果更属于适得其反。所以战略本质上是选择问题,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也就是流行歌曲唱的歌词:“当爱情经过的时候……到下一个路口,是向左还是右。”本质上是左右问题,该向左的时候向右了,就完全错了。魏惠王的最大战略失误,就是改东守西攻为东攻西守。


第三,霸权维系过程一定要用综合力量,绝不可一味依赖于单纯的军事力量。不能说魏国“武卒”就能够打败“山东人”(“齐之技击”),有时候谋略能够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孙膑说,齐国军队根本不是魏军的对手,“齐兵素号为怯”,我们恰恰要利用他们判断上的错觉,思维上的盲区,用减灶的方式诱敌深入,最后打了伏击战,取得马陵之战的决定性胜利。


第四,魏惠王最大问题就是图虚名而取实祸,他太在乎面子,太要大家捧场,喜欢有人歌功颂德,热衷大搞面子工程。结果让对手利用,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他喜欢什么,人家就引诱你,给你挖坑,他自动就跳进去了。所以魏国霸权的中衰,是一个特别值得引起注意、需要汲取的历史教训,它告诉人们: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千万不要趾高气扬,千万不要忘乎所以,得意忘形,被胜利冲昏头脑,最后在阴沟里翻船。一个人、一个团队、一支军队、一个国家,其真正的危险可能不是在逆境之中,恰恰是处在顺境之中。少唱高调,内敛藏锋,始终有忧患意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样的话,崛起才是可持续的,可以真正发展的。另外,魏惠王霸权旁落这件事情,也给司马迁的一段名言,做了最好的解释:“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


(本文系黄朴民教授在腾讯文化举办的“战略圆桌”第一期活动上的发言。编辑:棒茬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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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朴民




黄朴民,男,1958年出生,浙江省绍兴市人,1988年在山东大学获历史学博士学位;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兼任中国文化网络传播研究会会长。主要从事中国思想史,军事史与中国古代战略文化的教育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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