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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新儒学(宋明理学)之所以为新

 有而无限 2017-08-08

【《宋明儒学综述》节选】

《宋明儒学综述》是牟先生於1963年为香港大学校外课程部讲授「宋明儒学」课程之讲辞。原分为十二讲。前六讲由王煜记录丶整理,经牟先生校订後,在香港《人生》杂志连载,由第25卷第12期至第26卷第4期(196351日至71日)分五期刊出。



第二讲  新之所以为新

 

  宋明理学之为新儒学,理由在那里? 这一讲便是为了解决这问题。宋代以前,一向是周公与孔子并称为周、孔的,自宋开始,才以孟子与孔子并称为孔、孟。这是思想世界里面一个极为重要的分水岭。中国上古三代的圣哲,以周公为最显赫,三代之中周朝为期八百多年,在文化方面远较夏、商二代为特出。周公在周朝,奠定了儒家礼乐的基础,他在政治上建立了典章制度,在社会上建立了人伦教化,然而这些都是外延的、广度的,并非内容的、深度的。周公创建的政教,究竟属外王而非内圣的,所以当宋儒为了对抗佛教,而深论「性理」的奥义之时,他们必须标出讲「内圣」之学的代表思想家,於是放弃了周公,而代以讲内圣之学的孟子,这是中国哲学史上的一个大关键。

 

  孔、孟二人均未曾得意於政治活动,他们的心思大抵用於立教。但其所立之教之真精神与之所以为教之真实形态与最内在的内容,在原始儒家,就自身说,是夹杂在儒家所传承的经典文献中,就社会上的观点说,是当作「子」的形态而被看待的。两汉虽推尊儒圣,然因为忙於传经并未真能了解孔、孟立教之精华、真形态以及其真实内容的。魏晋南北朝隋唐又不是儒家思想发扬的时代。所以孔、孟立教之真精华,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没有得到机会来弘扬与提炼。至宋儒,始把儒家原有的真精华弘扬提炼出来,而成为一纯粹的「内圣」之教。就社会阶层而言,它是一纯粹的「士」的宗教,士即士、工、商之士。如作进一步的规定,可不说士的宗教,而说「人的德行完成之教」简称为「成德之教」,成德便须作内圣的工夫,所以又可称为「内圣之教」。这都是外部地言之,若是内部地言其义理之内容,那便是「天道性命相贯通」之教。宋儒由於对抗佛教,而把儒家的内圣、成德的内在义理特别提出来,发挥与锤炼,这就是新之所以新了。然而此义并非宋儒无中生有,原始儒家思想早有此义,不过未至彰显罢了。现在我们顺次先考察孔子、曾子、孟子、荀子与《易传》:

 

  一、孔子。孔子教人作仁者,「仁者」为最高的人格,「仁」为道德践履所要体现完成的最高之道。仁道是人道,亦是天道。所以未见孔子称赞某人为仁者。《论语》中的「仁者」,无疑就是「圣人」。就连孔子自己也不敢自居为圣人。故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但是我们可不从人格的最高境界看起,而先从最低限度看起。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志士之为士,一个人可称为「士」而无愧色,便在乎此。

 

  二、曾子。传播圣人之道的孔门第一个大弟子,就是曾子。他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後已,不亦远乎?」「仁」的担负,是无穷无尽的,士之以仁为己任,怎能不弘毅?

 

  三、孟子。可观以四段:

 

  1、孟子说:「士尚志。」士可不限读书人,农工商亦可成仁,但必须从「尚志」表现士应有的本质。农人如只懂得以田地等物质条件为生活的凭藉,而没有自觉地开发出建立其道德人格之志,那未他就只是农人而未成为士。孟子以尚志规定士人一格的本质,就是说士人的生命,应建立於心志的基础之上,绝不是建立於任何的物质凭藉之上。

 

  2、《孟子·告子》章说: 「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大是从「心之官」来决定,小是从「耳目之官」来决定。所以说:「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思所得就是理义,就是孟子所谓「悦我心」的「理义」。大人、小人之别,在於尚志与否,不在政治上、社会上地位的高低。

 

  3、《孟子·尽心》章又说: 「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所性」,便是「作为本性的东西」,大行与穷居对言,是飞黄腾达、富贵荣华之意。君子自有其志气与操守,当然外在的职务与其本质无关。君子纵使作了大总统,於他的本质亦并无损益。那麽,就是穷居陋巷,也於他的本质并无减损了。「分定」之「分」就从「所性」规定的。

 

  4、孟子进而指出「所性」的内容:「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见於面,盎於背,施於四体,四体不言而喻。」这是儒家对君子人格具体而生动的描绘。「生色」便是表现於外。由於生命内部有仁义礼智之心性,生命外部便自然产生不平凡的威仪与气象。四体的活动,也因具有内在的仁义礼智之心性之周流贯彻,所以甚至能够「不言而喻」。有人认为此段最後一句「四体不言而喻」的「四体」是重复了的衍辞,但是如此仍不影响原文的涵义。

 

  四、荀子。<劝学篇>说: 「学恶乎始? 恶乎终? : 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数」指为学的次序途径,「经」指《诗》、《书》。「义」是目的、宗旨,荀子以士、君子、圣人为人格的三等,故以士为修身的初始目的,以圣人为修身的最高目的。古代中国人所谓学与修养,着重整个人格的圆满,而不重成为专家或争取博士学位。士为达到人格圆满的最初阶段。因此荀子在<儒效篇>又说:「言志意之求,不下於士」。可见荀子认为: 人的志向或意向,绝不应低的下於士人,即为士之志是最低限度应有的。

 

  五、《易·亁·文言》。孔子所言的最高人格为「仁者」,孟、荀所言的最高人格均为「圣人」其实仁者、圣人,与《易·亁·文言》所谓的大人均异名同实,<乾文言>有很着名的几句:「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天地、日月、四时、鬼神均代表了宇宙的秩序 cosmic order,与它们相合的「大人」的一切活动,无不合乎宇宙的本质、秩序与节奏。天地的本质,《易经》是从乾、坤了解的。乾代表生生不息的创造性,坤代表永恒的顺成。与天地合德表示与宇宙同有不断创造与顺成的本质。与日月合明表示与宇宙的本体同有内在的光明和朗照。与四时合序表示与宇宙的变化同节奏、共韵律。与鬼神合吉凶表示与整个宇宙打成一片而浑然无间。大人由於与家人、国人而至全人类、全宇宙层层向外感通,於是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为终极。宋儒紧握这奥义而且把它大大地发挥了。这成圣、成大人的奥义,是以成士为起点的,所以宋明儒所发扬的儒教就是「士的宗教」或成德之教。宋明儒学之所以为新,便在於昭着了由士成圣的奥义。两汉至隋唐的人由於种种时代的局限,以致长期未能发挥先秦儒家内圣的深义。宋儒却因佛教的刺激,而把先秦儒学发展为一纯粹的「士的宗教」、「成德的宗教」。

 

  宋学的开山祖是周濂溪,我们现在从他谈起,经过张横渠、程明道、程伊川、朱元晦而谈到陆象山、王阳明:

 

  一、周濂溪。周子在《通书》说:「圣可学乎? : 可。」「可学」等於「可学而至」,并非简单的模仿。两汉的经生一般认为圣人具有天纵之资,是不可学而至的。所以在他们眼中,儒家的圣人好比道教的神仙一样,一般人只可修炼神仙的法术而得点好处,然而要成仙却不是单纯地学所能达到的,这要看有没有天纵的异禀。如此,儒家的圣人,亦好比耶教的基督耶稣,虽可以学习与模仿,但却不是修行所能至的。他是天纵,或是神的差遣。作为宋学开山祖的周子,首先冲破了这第一关,呼应了孟子的精华,显明地肯定圣人可学而至。他又指出圣人的大本,说:「诚者,圣人之本。」诚是道德人格的直接根据,而且是本质的根据。人虽通晓百家众技,没有「诚」,便不足以语入德,更不要说圣人。圣不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或「全知全能」去规定,而是从道德的真诚去规定。具有此真诚,生命才可得到纯化或净化(purification),才可如友人唐君毅先生所言:「从根上消化非理性的东西」,即扫除内心的一切污秽。这个「诚」字的意义很深奥,周子说此字是根据《中庸》而说的。「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也只是一个「诚」。所以周子又说: 「圣,诚而已矣。」又说:「诚、神、几,曰圣人。」这是对圣人的深刻而内在的界说。上引《易·亁·文言》对大人「与天地合德」云云的说法,尚是较为外延与广度的说法,因为它毕竟未接触到「诚」的内心境界,而仅从生命的广大着手形容一番。

 

  二、张横渠。张子未有如周子《通书》及大程子<识仁>篇一般,显明地表达他的向往,而较为隐含地在<西铭>说:「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浑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儒家「士的宗教」,立足於所谓乾坤大父母,即是宇宙,不是家庭中的父母。张子从乾坤大父母论起,显然属宇宙论的思想进路。孟子的「士尚志」,却不是宇宙论的说法,而是道德的说法。张子所言的「藐焉」(焉通然) 表示人类形躯的藐小,「浑然中处」即居天地之中,承天顺地,与宇宙的生命息息相通。这合下也就是「大人」的规格了。至於「天地」二句,在标点方面的问题。如依朱子开始的传统解法,应作「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此时塞指充塞宇宙的大气,帅是统率之意,来自孟子「志,气之帅也」一语。「吾其体」与「吾其性」的其字,作「之」字解,古文常有,不足为奇,这样那两句等於「充塞天地的大气就是我的形体,统率天地万物的那创造性,健德天道,就是我的本性。」但亦可标点为「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这样,意思是说:「天地以其气充塞吾,便形成吾之体(孟子: 「气,体之充也」) 。天地以其道或理统帅我,便形成吾之性(孟子: 「志,气之帅也」)」。文意未变,然而此时「吾」字作宾词(受词,object) 用,似未见於中国古籍。张子为文作风独特,他有否不自觉地或不合常轨地以「吾」为宾词的可能,後人无法得知。不过今日看来,朱子所代表的传统读法,亦确可从,虽然有点别扭。好事之人,如有暇考证此二句的断句问题,当亦不无价值。

 

  三、程明道。大程子在<识仁>篇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即言仁者的生命与宇宙的大生命混融无间,文学地说: 仁者与宇宙「不隔」。仁者的境界即是圣人的境界。

 

  四、程伊川。少年时代的小程子,受胡安定的考察而作<颜子所好何学论>,文成而胡氏大为惊异。文中有言「学以至圣人之道也」,一下子点出他要学要讲的,便是成圣的学问。其中继续说:「圣人可学而至与? : 「然」此语与周子《通书》「圣可学乎? : 「可」相同。

 

  五、朱元晦。集北宋儒学大成的朱子,说得最为精辟:「格物致知是梦觉关,诚意是圣凡关。」可见一个人假如未能格物致知,那末他的生活仿如作梦;一个人假如不能诚意,那末他到底总是凡人,不能超凡入圣。他说: 「某尝谓,物格、知至後,虽有不善,亦是白地上黑点;物未格,知未至,纵有善,也只是黑地上白点。」(《朱子语类》卷第十五) 这就表示人要自觉地作清澈自己生命的工夫,不要在不自觉的习惯中只是混沌地顺俗而行。

 

  六、陆象山。象山的思路不同以上五人。但在「成德之教」之最高的向往上还是同的。他比张子「民胞物与」的思想更进一步说:「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骤观之下,这话好似空泛不着边际的「大话」,但其中含有深义,这与「大人者与天地合德」并无两样。亦与「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同其旨趣。他又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由此他进一步而言「心即理」与「心外无物」。这些话头与孟子的「万物皆备於我」亦无二致。象山认为人与宇宙本应合一,只是利欲之私障蔽了,遂不合一。故说:「一念警策,便与天地相似。」「大人」生命之为大,便在於与宇宙为一。在宋儒成德的宗教里,对大人、仁者、圣人作这样的规定,可谓最佳的规定。

 

  七、王阳明。早在孩提时代,他已说要作「第一等人」了。他的老师听到这话,告他将来可考状元,可见这老师庸俗,天资远逊於阳明。「第一等人」的等,不是政治上、社会上地位的等级,而是道德人格上的最高境界 -- 仁者、大人与圣。故他在<大学问>里亦说:「大人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明明德乃所以立其一体之体,亲民乃所以达其一体之用。」阳明到底於三十七岁时,在龙场驿开出了「作第一等人」的学问,那就是「致良知」之教了。

 

  由上述七子的要语,我们大致可以了解,新儒学的新在那里,即是宋明的新儒家,怎样提炼与昭彰先秦儒家成德的教义,以抵抗盛极一时的佛教。

 

  我们可以综起来说: 成德之教的最高目标是圣、仁者或大人。

 

  圣、仁者或大人的规定,外延地说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内容地说是从根上消化自家生命中那些非理性的东西,就是彻底清澈自家的生命,而使之归於纯。孟子「大而化之之谓圣」一语是最好的表示。就是化那些执着、界限、封域、固蔽、以及生命中那些非理性的渣滓。「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圣、神是一。

 

  孟子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者之谓大。」所充实的是什麽呢? 那必是「天道性命相贯通」这个立体的骨干。张横渠云:「天所性者,通极於道,气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天所命者,通极於性,遇之吉凶不足以戕之。」(《正蒙·诚明篇》) 这几句话是「天道性命相贯通」之最好而又最恰当的表示。《中庸》说:「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这就表示出践仁(肫肫其仁) 所至的深远广大的境界了。在通过践仁的健行过程中以「充实而有光辉」,以至「大而化之」之境,那必无一毫意、必、固、我之私,亦必无任何执着、界限、封域、固蔽,即动静、有无、内外、将迎之偏滞,而同时仁心诚体如春风之化,如时雨之润,必遍润一切而无有穷极,必感通一切而靡有所遗,此即仁体之「体物而不遗」,故润一切即成就一切也。在这里,自必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一」是由无执无滞之化与仁体之通与润而定。所以这个「一」决不是操纵把持揽归於己的「一」。若如此,那正是固执自私而不一。故陆象山所说的「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这不是说一切事皆由我自己来办,若如此,那正是极权专制,「藏天下於筐筴」。其意乃是: 宇宙内事,皆是一天心仁体之所勉摄,无一而能外。此天心仁体即是真我也。故「己分内事」之己不是私己、小己、意见之己。此只表示无私而敞开。从天心仁体之「体物而不遗」言,皆属於己分而不隔,隔则不通。从「无私而敞开」言,则一体平铺,皆各归其己,此方是天地气象。几曾见天地把持任何物来? 都是让它自适其性,自遂其生。故一体之「一」实不是封闭孤总之「一」,而乃是通而不隔,化而不滞之散成之「一」。此「一」是虚位,而实者则在天心仁体也。故真能体现天心仁体者皆是天地气象也。故孔子之「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程子赞之为「分明是天地气象」,这正是无心而成化,让开散开而成全一切也。这是圣人「大而化之」的境界。至於要处理人间事情,虽就是圣人,亦要守分际,明界限,顺事理之自然与当然,物各付物,而成全之,不是操纵把特皆揽归於己也。这在以前如象山那种话头,决不至生误会。现在到处生疑,故须略解如上。

 

  道家虽无天心仁体之遍润,然从无执无滞之化境言,亦有「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境(《庄子·齐物论》) 庄子说真人曰:「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谓真人。」(<大宗师>) 此是道家真人之圆境。佛家天台宗「一念三千,圆具一切」,亦同也。

 

  就儒家言,在体现「天道性命相贯通」这个立体的骨干而达到化境之时,则以下诸辞语皆同时成立:

 

    1、道外无性,性外无道。

    2、道外无物,物外无道。

    3、心即是理,心外无理。

    4、无心外之物,无物外之心。

 

    此亦犹佛家所谓色心不二、智如不二、因果不二、性修不二等等也。

 

    以上诸义总提於此,以下诸讲随时明之。

 


(牟宗三《宋明理学综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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