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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人间惆怅客——纳兰性德小传(中)

 公司总裁 2017-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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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一年,纳兰十八岁,乡试中举。这一年,与他同为举人的是他之毕生知交曹寅。


主考官徐乾学宴请诸位举子。徐端坐朝堂,观青青子衿,唯纳兰举止娴雅,器宇轩昂。纳兰对徐亦是“仰慕风采,心神肃然”,不日到府拜谒,二人促膝长谈。以纳兰之少年新进,徐嘱之“为臣贵有勿欺之忠”。尔后,纳兰作《上座主徐健庵先生书》:


《上座主徐健庵先生书》


入而告于亲曰:吾幸得师矣!出而告于友曰:吾幸得师矣!即梦寐之间,欣欣私喜曰:吾真得师矣!


在纳兰眼中,徐是自己梦寐以求的老师。自此,纳兰师从徐乾学,“执经左右,十有四年”。徐爱书如命,有藏书楼谓之“传是楼”,名满天下。徐将珍本孤册借与纳兰,深为器重。纳兰捧读万卷,深受裨益。


康熙十二年,纳兰十九岁。罹患寒疾,竟无缘殿试。恩师送来樱桃以示宽慰,更携藏本探视以励其志。纳兰心怀鸿志,改建“花间草堂”,增其旧制,更名曰“通志堂”。


书斋既成,但“薄有缥缃添邺架。”纳兰向恩师施展蓝图:“我若将传是楼之珍贵典籍,汇而编之,丛书成套,可否?”徐欣然允之。纳兰欣喜若狂。


世人只知纳兰词才纵横,却少知纳兰之才远在诗词之外。他于学术颇有建树。


三年间,焚膏继晷,殚精竭虑。康熙十五年,《通志堂经解》完工。这是清代最早的一部阐释儒家经义的鸿篇巨著,刊刻三年,卷轶浩繁。纳兰为其撰写了六十四篇序跋,其中,《易经》二十七篇,《春秋》十五篇,《尚书》九篇,《诗经》七篇,《礼记》四篇,《论语》一篇,《孟子》一篇,加上总序,共计六十五篇。收录先秦、唐、宋、元、明经解一百三十八种,自撰二种,共计一千七百九十二卷。套书问世,从内阁武英殿到广肆书铺,一版再版,纳兰名扬天下。连乾隆也认为《通志堂经解》“是书荟萃诸家,典瞻赅博,实足以表彰六经。”



在等待下次殿试的三年中,《渌水亭杂识》得以问世。“渌水亭”取流水清澈涵远之意。渌水亭内,君子之交淡如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渌水亭杂识》集纳兰平日政事评议及诗词赏析美文,诗文并工,才在诗文之外。


时值“江左三大家”最后一人龚鼎孳辞世,华夏词坛群龙无首。谁可领袖群伦,再开风气,众口纷纭。或曰无锡顾贞观,或曰秀水朱彝尊,或曰京城纳兰容若。纳兰与前二者年岁相距廿载有余,却与二者皆为忘年之交,词坛挚友。


朱彝尊与纳兰约游于西郊冯园。一人衣缊袍,一人披狐貉;一人落拓潦倒,一人意气风发;一人已逾不惑,一人未曾及冠。世间最美的相遇,不过是棋逢对手,酒逢知己。


冯园海棠飘零,二人诗性正浓。但有诗情,天下何物不成诗。纳兰脱口而出: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今年。


一片晕红疑着雨,晚风吹掠鬓云偏。倩魂销尽夕阳前。


朱彝尊和之:


莫问天涯路几重。轻衫侧帽且从容。几回宿酒添新酒,长是晨钟待晚钟。


情转薄,意还浓。倩谁指点看芙蓉。行人尽说江南好,君在巫山第几峰。


纳兰会心一笑,“侧帽”典故分明是意指自己。四年后,他的第一部词集取名为《侧帽词》,他的词作,随着侧帽风流不胫而走,传唱天下。


时光流转。康熙十三年,纳兰二十岁。行冠礼。


“容,取自《荀子》中的‘恭敬谨慎而容’,你的‘成德’之名取自《易经》,所以就用《易经》里惯用文法加上一个‘若’字。从今以后,我可以叫你容若兄弟了。”


“容若”,成为纳兰的“字”。这是与纳兰引为知己的朱彝尊,送给挚友最珍贵的心意。


初行冠礼的纳兰容若,即被当朝天子召见。


西山凉亭。纳兰与玄烨相坐而视。玄烨如旷野鸿鹄,风云不尽,浩瀚无边;纳兰似幽谷腊梅,风骨隐秘,暗香悠长。纳兰折服于玄烨气吞山河、王者霸气,玄烨惊叹于纳兰的清静儒雅,超逸绝俗。二人谈古论今,谈诗说词,相见恨晚。直说到日头偏西、月上柳梢;说到玄烨击节赞叹,纳兰心驰神往;说到玄烨倾心以待,说到纳兰永不相负。


他触景生情,脱口而出一首以前写过的《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


《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


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映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


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着几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鞋鼷约,但向画图寻。



世间情缘,皆有定数。与表妹的情意绵绵,终不过是少年心性。冠礼既成,人生竟有意外惊喜。


大婚之夜,纳兰酣睡彻夜,妻子卢氏一夜无眠,看着他。


翌日清晨,他起身下床,推开雕着蝴蝶和百合的桃心木窗,远山如黛,薄雾轻漾,似有一丝墨香缥缈而来。


“好一幅幽静的水墨画。”


“真是一幅幽静的水墨画!”


他与她异口同声。他循声望去,她回眸定睛,眼神相遇,谜底已揭晓。一切困惑有了答案。


她的脸绽放如桃花,莞尔道:“原来你也在看这水墨风景。”他会心一笑:“你起得那么早,小心着凉。”


是呵,那么巧,不早,不晚,原来你也在这里。


爱情如盛夏时节的蝉,破土而出,顽强生长。


她倾尽所有地爱他,她顺从恭谦以侍长辈,她温柔亲厚以待庶妻颜氏,她红袖添香夜伴读常有金句。


命运竟是这般不可捉摸。让青梅竹马、情窦初开的心意失之交臂,却令琴瑟和鸣、怡红快绿的深情成为日常。


与表妹相伴,是快意平生;与妻子共度,是薄酒微醺。这时光,美得像一幅幅水彩画。他执丹青妙笔,为卿描。


《浣溪沙》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纳兰笔下,卢氏美如洛神,不胜薄寒,画者将其纤影置于精美褥垫,以布幔为之遮寒,不胜怜爱呵护。读来可见纳兰词中少有的盈盈笑意。这大概是纳兰一生中最为欢畅的时节。


一日,卢氏问容若,“你说,你识得的这许多的字里,最悲伤的字是哪一个?


他反问:“是‘情’吗?”


卢氏摇头,微微一笑说:“这个字,还是你名字中的一个呢。”


他不解。


她停了好久,才轻声说道:“是‘若’字。世人常道若能这般这般,这次意外若能如何如何,该多好;将来若能怎样怎样,我必将如何如何。凡‘若’字出现,皆是因为已对某人某事无能为力。这个字,是失意者的自欺欺人,不是将幸福寄托在老朽腐烂、灰飞烟灭的过去,就是期望于深不可测、形迹可疑的未来。若没有遗憾,一生不必说‘若’;而说再多的‘若’,却无法不遗憾。”


卢氏之言意味深长。纳兰博学多才,却不曾想,自己的字,竟是这般悲伤惆怅。世事无常,卢氏也不会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就在几年之后,纳兰却为她说起了“若”,而且说得惊风泣雨,说得无尽无休。


康熙十六年春,纳兰二十三岁。卢氏临盆,患产后风而逝。一时竟天人永隔。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霄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人生并未若初见,诗音雅意至此,弦断无人听。


“凭伊慰我,忍便相忘。”上天给了纳兰琴瑟和鸣的三年,莫非竟是为了留给他刻骨思念的余生。


与表妹的生离不同,这一次是死别。于此,悼亡词成为纳兰的日常。他写下凄怆摧肝的不尽诗篇。其中,最为世人称颂的一首《浣溪沙》: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赌书泼茶、墨香缥缈的美好,是只能无尽回味却永恒逝去的昨日。他用整个生命来怀念卢氏,以至于他的后半生,悼亡词吟咏不绝,直到人生尽头。世人只道他是多情公子勿相忘,实不过是孤独离人,难饮知己之恨。思念无声,“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篇丹心画不成。”


她非美艳绝伦,并无盖世才华,但她是万古不竭的沧海水,他是温柔缱绻的巫山云,他这片云,漂浮半世,遇见她那汪水,才看清自己。云水相照,晴空万里。如今,卿已离去,他却无时无刻不忆卿:


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良宵总泪零。


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坐愁时又忆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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