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海龙囤考古手记之十四

 洽墨 2017-10-20

  

海龙囤考古手记之十四

西关以西,远山如锯

西关以西:重走郑珍游囤路

 

   两个月来,记不清多少次沿十里白沙水上下,对囤前风物早已了然于胸。而囤后于我,却仍新鲜,只知明军当年自后关破囤而荡平播州。西关以西,后关之后,是一片怎样的天地?

   很多回,站在颓败的西关西望,远山如锯,层峦叠嶂,一条逼仄的小径延向远方,消失在竹影松荫里。在千转百回的鸟语里,想象翠屏的背后,该是一个静穆的世界吧。然而事实显非如此,据亲历平播战事的攻囤明军的报告:海龙“囤前重关叠障,仰攻为难。据所访闻,囤后差平,唯临囤之路,深谷老箐,树木摩霄蔽日,非侧肩不可入。而三圆山高囤数十仞,贼所恃为后屏者,苗兵万余列栅据守,非得精兵并力破之,势难卒克。”于是,“率土兵向后砍伐箐林,从泥淖中逐步开通路径,各兵渐进,潜入四十里”。“沿途石磴水窦,行者没膝,中间密箐阴崖,不见天日,贼不时出没扰我”,“发兵渐次芟除,并始得近山下”(《平播全书·叙功疏》)。松涛间,似仍有412年前的杀伐之声回荡。

   我曾三次穿越这片浓密的丛林,一路向西,一如郑珍在道光辛丑年(1841)八月的行走。

   据考,郑珍曾在1834年至1841年间,四次作海龙囤之游。道光十八年(1838),年仅32岁的郑珍受遵义府知府平翰之聘,开局纂志。接手之初,“茫然无刺手处”;留心一年,才收齐前人所撰方志;又一年,“悉发荒碑、仆碣及各家所遗旧记事状;知不可复有得,乃始具稿”(《遵义府志·序》)。1841年秋,被梁启超称为“天下第一府志”的《遵义府志》横空出世。郑珍为海龙囤撰写了“海龙囤”、“海朝寺”、“土月二城”、“海龙九关”等条目,并收录了囤上尚存的几乎所有碑碣铭文,这些都成为今天研究海龙囤弥足珍贵的历史文献。百余年后,重读囤上碑文,与府志所载者两相对勘,每每折服于子尹严谨的学风,“西南巨儒”绝非浪得虚名。若问两百年来谁最懂海龙囤?当首推郑子尹。

   就在鸿文告成的道光二十一年(1841)八月,郑珍再登海龙囤。在下囤后所作的一篇颇具禅味的奇文的后记里,郑珍记录了这次游囤的线路。他写道:“道光辛丑(1841)八月廿二,余登海龙囤。明日,由白云顶而下,过茂实家,留一日。将去,灯下对酒,忆荒茅绝顶中有一须髯丈夫,落落拓拓,仰天而嘘,未知是我非我。因书一篇付存之。”(《巢经巢文集·游海龙囤石书记》)这则后记,勾勒出郑珍由海龙囤而白云顶的行走线路。

白云顶在何处?询问当地老乡,答曰附近只有白云台,无白云顶,在囤西十五里外,金鼎山前。查《遵义府志·山川》:白云顶,“在治北五十里,与龙岩连。······今称‘白云台’,在金顶山后。左右水源,左湘江,右桃溪也。”白云顶即白云台,在西关以西,溪水尽处。

   我的三次西行,第一次至磨子石而返。自囤前下,折而向西,逆白沙水上,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行了约半小时,终于不能再向前。下车在丛林间穿行近一小时,远远望见一道山梁横在眼前。移近,山脊凹处一堆灰黑色的乱石聚在一处,宛若猪群。其中二巨石上下相垒,居底者如鼓,上垒一石,如冬瓜,两石如磨相合,故称磨子石。相接处,垫以拳头大小石子二枚。石之东北,有峰名鸡公山。传说山上雄鸡一啼,磨子石便自转如磨。修海龙囤时,杨应龙常在鸡不鸣犬不吠时以赶山鞭驱石如猪,鸡鸣则石停。鸡公山的雄鸡遂被翦除,应龙又在磨子石下垫以小石,磨子从此停转。自海龙囤至白云台,磨子石是必经之路。171年前,郑珍必从这石前过,不知何故,他对这景致竟不着一字。

   第二次,则是出了西关,越后关,逆明军攻囤路西行。密林里幽曲的羊肠小径极少有人行走,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过三圆山脚,沿木瓜沟前行,约五里,山势陡降,站在崖边,听见谷底白沙水响,遥遥望见五里外的磨石子。自山巅斜下,路与逆白沙水而来者相合。雨忽至,遂经大水井、坝塘,取陡峭的驮马路重回囤后。当地百姓相信,自坝塘抵后关的隐秘小径是杨应龙的运粮之道,因为“驮马路”之名自古就有。直觉告诉我,出西关,经木瓜沟、磨子石而抵白云台,就是郑珍西行路。

   经过两次试探,我终于下定决心走的更远,到白云台去。

   约乾江同行,十时从铁柱关下,在囤底与正欲上囤采访的遵义电视台记者不期而遇,遂相约逆白沙水上,至磨子石。看过磨子石,一干人原路返回,我与乾江继续西行。一条尚未竣工便已废弃的公路沿山脊蜿蜒向前,自此而西,荒无人烟,渴了掬一捧山泉喝,又随手摘些刺泡儿充饥。在烈日中步行约二小时,忽见道旁悬一牌,上书“白云台寺庙”。拾一条久无人迹的山道曲折而上,竟闯进一片荒草中。草丛里几尊崭新的观音像,明白无误地传达出白云寺的讯息,但寺庙早已废弛。

   寺在此,白云台当在此。据说周围山峰数白云台最高,一年里有七八个月处在云雾中,故得名白云台。这里的寺庙本唤“白云禅寺”,是由正殿、下殿和两厢组成的“一口井”,文革时被毁。我经过的时候,恰好无云。极目四望,群山奔来,林海荡去。郑珍似乎并未走远,可我找不到他下山的路。“白云禅寺”并不见载于郑珍的《遵义府志》,那时此地无寺?那么八月二十二日郑珍夜宿何处?

   又前行约二小时,终于在下午四时许抵金鼎山万佛寺。遇演妙法师,这位1977年即出家修行的大和尚曾无数次往返于海龙囤与金鼎山间,他说:“你们来的路叫‘金(鼎山)大(板水)海(龙湖)公路,2007年开始修,2009年竣工,但从未通过车,现在更不能用了。公路基本是沿着山路修的,从前的山路也沿着山脊走,偶尔也下河谷,两边都是原始森林,走起来阴沁沁的,大太阳天,里面也黑咕隆咚的,还常有豹子、狼和野猪出没,蛇就更不用说。从海龙囤延过来的山脉,就到金鼎山为止了。金鼎山过去有杨家的行宫。海龙囤和金鼎山之间的山岭,过去可能是杨家的猎场。上白云禅寺的便道是我修的。从白云台,有小路下大板水,走的人极少。”

   演妙的陈述几乎回答了我关心的所有问题。八月二十二日游囤后,郑珍可能夜宿海龙囤巅的海朝寺,或今油沙坪附近的农家。次日,在瑟瑟秋风中一路西来,但并未抵亦为名山的金鼎山,而是迫不及待地在中途即由白云台下山去,投宿“茂实家”,他所走的可能便是演妙法师所说的小道。

   郑珍四次游囤,均住海龙坝茂实家中。茂实何人?茂实即杨华本,是郑珍表妹黎湘佩的夫婿,与郑珍一同受业于湘佩之父黎雪楼,道光五年(1825)中举。郑珍修府志时,曾致函托请茂实为其录“九龙山记”,并留意当地节妇之可入志者(《巢经巢文集·与杨茂实书》)。二人既是同窗又为连襟,交情颇深。而子尹与杨夫人湘佩的情谊或更甚。郑珍十四岁时,来舅家读书,与表妹湘佩青梅竹马,情谊日深。后来,舅舅却将表姐许配给他,而将表妹嫁给了茂实。郑珍未能忘情于湘佩,一生为她写过许多诗,抒发绵绵无绝的相思。在道光丁酉年(1837)的一首诗里,子尹以近乎直白的辞句表达了对湘佩的思念:“桃花梨花无赖开,一日思尔一万回。何时我过海龙囤,便逐桃溪观尔来”(《寄湘佩》)。相思之情,不可遏制。七年四游龙岩,非独为故垒来,还因着一个人儿。

   西关以西,穿过刀光剑影、豺狼出没的密林,随郑珍西行,看见他炽热的心。

 

2012年6月25日凌晨3时写于海龙囤巅。暴雨骤然至,屋漏不已。

——刊于《贵州都市报》2012年6月26日“副刊”版,略有删节。(李飞)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