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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智慧”

 汐钰文艺范 2017-10-30



来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5期

作者:尚新建

【内容提要】 本文试图回到“爱智慧”的源头,正本清源,揭示“智慧”的基本内涵,进而帮助人们正确理解“哲学”(爱智慧)之本义。论文通过分析智慧的两个要素:共相与原因,证明哲学是广义的科学,即遵循理性和论证规则的知识;但绝不能与狭义的、实证的科学混为一谈。哲学以存在本身为对象,探究其终极原因,从而形成自身的特点:人没有智慧,只能爱智慧;唯独哲学是自由的;唯独哲学是真正追求真理的科学。

凡研究、教授和学习哲学的人,几乎无人不晓,“哲学”(philosophy)一词源于古希腊语,字面意思是“爱智慧”( ),其词源来自“ ”(爱)与“ ”(智慧)两词,由二者组合而成。据此,人们似乎理所当然地将“哲学”理解为“探求智慧的学问”。

这种解释固然不能说“错”,但是,其中却隐藏着望文生义的巨大危险。因为对于“爱”与“智慧”,以及二者之间的关联,都可以基于完全不同的理论背景,做出截然不同的解释,其结论大相径庭。近年国内学者围绕“智慧”展开的讨论,虽然取得了可喜的进展,但也呈现众说纷纭、各持己见、争论不休的混乱局面。究其原因,自然与上述“望文生义”分不开。本文试图回到“爱智慧”的源头,正本清源,揭示“智慧”的基本内涵,进而帮助人们正确理解“哲学”(爱智慧)之本义。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探讨了何为“智慧”,明确指出:“智慧是关于某种原理和原因的知识。”①他得出这个结论,是将科学和技艺与经验加以对照的结果。技艺比经验更接近智慧,因为前者获得的知识比后者范围更广泛、更精确、更复杂:前者能够“针对一类对象做出一般判断”,后者则只涉及个别的对象;前者能够“知道原因,而后者不知道”;②前者能够教授给别人,后者则不能。技艺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科学了。

从以上论述,自然可以概括出智慧包含的两个要素:

1.共相或普遍性(universals)

2.原因(causes)

根据陈康先生的分析,亚氏《形而上学》第一卷第1、2章,尚未摆脱柏拉图的影响,依然将共相作为智慧的一个要素。只是到第3章及其后,亚氏才逐渐摆脱柏拉图,将“智慧”等同于原因。③陈康先生的分析暗示,我们可以通过“共相”追溯智慧之源,尽管亚氏最终放弃了它。

“共相”即希腊哲学家最初探索的世界“本原”( )。本原指“所有事物由之构成,最初都从其中产生,最后又都复归于它的东西……”④哲学家无论将本原认作具体物质(如水、气),还是普遍的实在(如数、相),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试图通过一物来理解万物,通过一物揭示万物的开始和本质。因而本原必然是一。这个“一”具有最大的普遍性和实在性,是万物之本根,为万物所依存,因而具有强大的解释力。人们必须通过普遍的知识并从它们出发,才能理解其他事物,必须借助共相才能理解殊相,而不是相反。所以,只有最普遍的东西才能成为第一原理或原则。⑤由此恐怕也就不难理解,赫拉克利特为什么说“智慧只在于一件事,就是认识那善于驾驭一切的思想”,“承认‘一切是一’就是智慧的”了。⑥

将万物归“一”的最极端的表述当数巴门尼德。他的诗作残篇提出两条道路——真理之路与意见之路:“第一条[真理之路]是: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这是确信的途径,因为它遵循真理。另一条[意见之路]:存在者不存在,这个不存在必然存在。走这条路,我告诉你,是什么都学不到的。因为不存在者你是既不能认识(这当然办不到),也不能说出的。”⑦只有进入前者,才能见到光明,才有正义。

巴门尼德的这段话晦涩难懂,引发了后人的许多解释、猜测和争议。不过有两点似乎已经成为不争的结论:(1)若将智慧等同于共相或本原,那么智慧就是真理,爱智慧即求真理的过程;(2)真理是一(one),是普遍必然之物。

在巴门尼德那里,“真理”( )不仅保留该词的语源学意义,即同“存在”、“自然”联系在一起,表示实在之物摆脱遮蔽,使自身本性显露出来,而且开始与人的思维联系起来,强调真理的展现过程必须依靠人的思维,只有通过语言,真理才得以表达。因此,我们也把对“存在”的认识叫做真理。所谓“爱智慧”就是追求真理,把握实在。与真理相对立的是意见。尽管意见也是人们的见解、观点、看法和判断,并非毫无价值,但其本性是虚假的、欺人的,不能称之为知识( )。真理的认识依靠理性,获取意见则仅凭借感性。智慧的作用就是揭去蒙在实在之物上的面纱,掌握真相。

现代人往往仅从认知的层面理解真理,从而忽略真理的实在层面。然而,后者恰恰是巴门尼德所强调的。他的“能被思维者和能存在者是同一的”⑧著名论断,清楚表明了真理与存在(实在)的内在联系。从这个意义上甚至可以说,真理不单纯是人的思维,也不单纯是判断或命题,它是存在之物,是其所是,所以有实在性。当然,它也是命题之所以为真的根据所在,是后来的符合论得以成立的基础。

巴门尼德证明,“存在者”是“一”(One)。“一”是最根本的实在,甚至是唯一的存在。为什么?因为唯独“一”是永恒的、不变不动、不可分割,既没有生成,亦没有灭亡。而且,只有这种绝对的“一”,才能被思想,被表述。倘若“存在”的本性如此,那么,人们由此获得的知识将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因而是必然的。“必然性也是普遍性[共相]的一个标志。”⑨由此不难看出,真理的本性只能是普遍的、必然的。追求真理即追求普遍必然的知识。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永恒真理”或“绝对真理”,即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不难看出,哲学(爱智慧)所追求的智慧有明确的内涵和规定性。智慧既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聪明和机智,诸如才思敏捷、随机应变;也不是指人们在实践生活中知世明伦,洞见世事人情,八面玲珑,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更不是什么谋略和技巧,擅长见风使舵,老谋深算,只求成功、不择手段;甚至不是超越人世间的永恒的神秘境界,飘然升天,与上帝、佛陀、神仙相遇或会通。倘若像希腊哲学家那样从“共相”的角度去理解智慧,“智慧”只能理解为普遍必然的知识,其目的在于追求真理。这是“智慧”的本来含义。

然而,人们或许提出质疑:倘若智慧是获取普遍必然的知识,爱智慧在于追求真理,那么,人们如何将哲学与科学区分开来呢?哪一门科学的对象不是普遍必然的?哪一类知识不是为了获取真理?哲学难道等同于科学吗?

事实上,近些年,国内一些学者一直竭力划清哲学与科学之间的界限。有的学者告诫,不能“将智慧混同于知识、将‘爱智’的理智主义化为‘求知’”,“具有广博的知识并不等于具有智慧,不可将智慧混同于知识”。⑩有的学者断言,“哲学本来就不是科学”,“更不是科学的科学”。(11)还有的学者则强调,应从指导实践生活的功能理解哲学(爱智慧),认为“智慧从一开始就与知识不同,它固然不排除知识,但与知识有很大不同”;因为“智慧……乃一种德性的能力”,“人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活,不干知识的事”。(12)

不难体会,以上几段引文的字里行间渗透着学者们的深切忧虑,即取消哲学与科学的区别,必将导致哲学的理智化、实证性、实用化,使其成为与其他各门科学并列的一门学问,从而淡化哲学、消解哲学、否定哲学。这种担忧当然不无道理,他们划界的努力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笔者以为,他们的论述或多或少包含着一些误解,其划界理由非但不能拯救哲学,反而有损于哲学。今天,人们对哲学学科的一些混乱理解,恰恰是因为这种误解造成的。因此,澄清哲学与科学的关系不仅必要,且十分紧迫。

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科学”?

“科学”是古希腊语“ ”(知识)的翻译。尽管英语“science”一词意义比较狭窄,多用来指“自然科学”(natural science),但是,拉丁语“Scientia”(Scire,学或知)却意义广泛,具有“学问或知识的意思”。(13)毫无疑问,后者更接近“ ”的本义,可以称作“广义的科学”。

广义科学(知识)的内涵或实质是什么?

卡尔·波普为我们指明探索的路标:“或许除了普罗泰戈拉……这个唯一的例外,亚里士多德之前所有严肃的思想家,都对知识(即实在的知识、确定的真理,后指知识)……与意见……做出清晰的区分。”(14)这意味着,当人类的知识尚未分门别类,形成诸多独立学科之时,“哲学”(爱智慧)就是人类知识的别名,用以表示知识的总汇和整体,也是当时人类唯一的学问。能够称作“哲学”的,才有资格称之为“科学”。这里的“科学”,显然指一般的人类知识。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就是科学,即广义的科学(即知识)。难怪不少思想史学家宣称,科学是随着哲学的诞生而诞生的,伊奥尼亚自然哲学家是科学的首创者。

由此可见,将早期希腊哲学家探讨的“本原”(共相)看做对广义科学的阐释,将巴门尼德的真理之路当作他们的代表,应该是合理的。可以认为,巴门尼德阐述的世界本原“存在”(Being),不仅明确了哲学的研究对象,而且提出了广义“科学”——即知识——的一般规定性。尽管其观点有些极端,将现在人们所谓现象世界的知识统统排除在外,但确实揭示了哲学以及人类一般知识对象的基本特征:即考察最抽象、最普遍的一般(universals)。波普用现代语言对巴门尼德的这一贡献加以概括,断言巴门尼德“决定了科学的目标和方法就是探索不变量”;而这位2500年前的伟大人物,“其观念至今依然对西方的科学思想发挥着几乎无限的影响力”。(15)

追求“最抽象、最普遍的一般”,不仅规定了人类的认识对象,而且指明了获取人类知识的正确途径,即理性之路。其意图主要不是区别哲学与其他科学(狭义),这门科学与那门科学,而是为了界定何以为科学(知识)。这恐怕也是古希腊人最初对于科学精神与神灵崇拜划界的基本准则。正如韦尔南所说,古希腊哲学家“创立了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他们把自然当作对象,进行了非功利性的系统考察和总体描述,对世界的起源、构造、组织以及各种天气现象提出了解释,这些解释完全摆脱了古代的神谱和宇宙谱的戏剧性形象……”(16)科学(知识)是巫术和神话的对立物。这里展示的是逻各斯与神秘之物的对立。以往官方的宗教权威、创世神话中的原始神力、日常传言中隐匿的无法捕捉的无形力量,统统为可以公开表达、辩论、探讨的“共相”所取代。这种共相,即普遍必然的一般,开启了人们理性的思维能力。任何哲学或科学(知识),都以追求共相为己任,以追求真理为目的。唯独理性才是通向真理的光明之路。那些含糊不定、虚实难辨的感性经验,只能是通往意见之路。

真理之路形成一套严格的方法论规则。“这种新思想的目的是通过一种累积性的个人探索达到真理,每个人都要反驳他的前者,提出与之对立的论据,这些具有理性特点的论据本身又可以引起讨论。”(17)因此,哲学家“爱智慧”,要求采用说理的、逻辑的手段。他们必须“在一种论证方式之下”提出自己的理由。(18)正是这种推理的需求和论证规则的形成,导致古希腊人走上演绎科学的道路,使科学(知识)成其为科学(知识)。这门“涉及抽象对象的科学,从有限的几条公设、公理和定义出发,把严密演绎得出的命题一个接一个连接起来,用具有形式化特点的验算来保证每个命题的有效性,并在连贯的推理中把这种有效性确定下来”。(19)早期古希腊哲学家不仅规定了科学(知识)的对象,而且规定了科学探索的最基本方法和表达形式。

因此,爱智慧(哲学)的真理之路揭示:凡人类科学(知识),必须运用理性的能力,探究普遍必然的一般,并通过合乎逻辑的论证方法明确、系统地表达出来,以求达到真理的认识。人的思想和言说,不论什么内容,只有满足了以上条件,才有资格称之为科学,才是知识。不难得出结论:古希腊哲学家通过共相(本原)描述的“智慧”不单纯是哲学本身的内涵,而且也是广义科学的内涵,是区别知识与意见、科学与非科学的标准。即便人们后来所说的狭义科学,也都必须符合这种广义的科学标准。科学精神正体现在“智慧”的这一标准中。

哲学理所当然属于广义科学(知识),即同样以追求真理为目标,必须运用理性的能力,探究普遍必然的一般,并通过合乎逻辑的论证方法明确而系统地表达出来。所以特别强调这种归属,乃因为淡化或歪曲“智慧”的这种“科学”规定性,必将模糊知识与意见、科学与愚昧(非科学)之间的界限,导致理性思维和科学精神的丧失,最终摈弃对真理的追求。这里不单纯要表明哲学的研究对象,更重要的则是强调哲学是一门理性的学问,必须用理性的语言进行思考和辩论。不然,哲学将无法与神话或宗教信仰清晰划分,沦落为神秘的直觉或体悟,甚至成为痴人的呓语。笔者以为,当今国内哲学的最大危险或许并不是科学化和实证化,而是圣谕化和神秘化。君不见,有的哲学文章自诩权威,不做论证,不讲逻辑,如同上帝发布通谕一般,企图用霸气一统天下;有的文章故弄玄虚,偏离理性,诱导人们进入五里雾,类似参禅悟道,以寻求神秘莫测之物;还有的文章则囿于成见,轻视证据,自以为是,党同伐异,无求真之诚意,只有见风使舵,哗众取宠。所有这些,都自觉不自觉地与理性背道而驰,放弃追求真理的目标,拒绝学术共同体内部公开的理性论辩和学术批评。这已经不仅仅是远离哲学,而是摈弃科学的精神,远离广义的科学(知识)。

当然,毋庸置疑,将哲学混同于具体的科学部门亦有损于哲学。因此,必须承认:哲学归属于广义的科学,却不属于狭义的科学。

最早对科学分门别类,建立狭义科学的是亚里士多德。这涉及前面所述“智慧”的第2个要素,即原因。在《形而上学》第一卷第三章,亚里士多德明确指出:“显然,我们必须获取最初原因的知识,因为只有当我们认为自己认识了事物的第一原因,才能说认识了该事物。”(20)按照陈康先生的解释,将“智慧的主题限于最初的原因”是亚氏《形而上学》的最后结论,这里排除了最一般意义上的“本原”(最高共相),人们只能从“原因”的观点理解本原,“因此,智慧等同于aetiology,即原因理论”。(21)

这种观点的转变,不仅标志着亚氏对“智慧”的理解与柏拉图分道扬镳,而且标志着“科学的对象”发生巨大变化:原来是“普遍必然的一般”,现在则成为原因。亚氏理解的原因有四: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目的因。这意味人们可以从不同层面、多个角度去理解“存在”(是),其方法亦多种多样。因此,四因说大大扩展知识的范围,形成不同的科学部门。正如亚氏所说:“数学研究分离出来的特有题材中的一部分,例如,线或角或数或其他种类的量——然而,不是就它们每一个作为‘存在’,而是就其在一维或二维或三维中是连续的;但是哲学考察特殊的主题,并不是就其每一个具有这些或那些属性,而是就每一事物存在(是)而思考存在(是)。”(22)哲学与数学的相同之处在于:它们研究对象的承载者是相同的,即“存在且连续的可感事物”;不同之处在于:数学研究可感事物的一个方面,即“量或连续性”,哲学则侧重同一事物的另一方面,研究其存在(是)。因此,数学研究作为“量或连续性”的存在(being qua quantitative or continuous);哲学则研究“作为存在的存在”(being qua being)。哲学与数学的研究对象不同,但不同对象的承载者则是相同的。(23)于是,知识从天上掉落到地面:科学研究者所面对的是具体的、特殊的、可变的感觉事物,尽管科学的对象并非如此。

按照亚氏的划分,知识部门分三类:理论科学,下辖第一哲学、数学、物理学;实践科学,下辖伦理学、政治学等;生产之学,下辖建筑术、医疗术、艺术等。各学科之间有联系,但每门学科又是相对独立的知识体系。亚氏的这种学科分类,其原则并非始终一致,大概有二:(1)根据“存在”(是)的内涵,主要是本体论和四因说;(2)根据学科的对象、性质和用途。两个原则依不同的情况而交互使用,引发后世学者的激烈争论。不过,有一点是人们共同承认的,即各学科之间有其结构和次序,亦有本末、高下之别:其研究对象越普遍、越本原的学科就越重要、越高尚,由此形成一个有序的分类体系。这是当今科学分类的雏形。

哲学(第一哲学)被纳入人类知识体系,属于其中的一部分。不过,它是最重要的、最高贵的科学,与其他狭义的科学部门相区别。其他的学科必须通过哲学才可以理解,哲学则无须借助于其他科学。例如,亚氏的自然哲学(严格地说,自然哲学虽然不是第一哲学,但也是哲学,而非当今意义的物理学)以“自身包含运动根源的自然本体”为研究对象,其原则及方法自然依赖于以“永恒不动的本体”为对象的第一哲学。(24)又如,亚氏的伦理学属于实践知识,以“善”为研究对象,以人的行动为目的,却不仅须将第一哲学,而且还要将自然哲学的研究作为基础和前提。尽管亚氏有时也把哲学之外的其他理论知识包含在“智慧”名下,但是,在亚氏眼里,严格意义的“智慧”仅指第一哲学。哲学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科学之科学。

如果说,古代哲学是人类知识部门的母体,竭力将其他学科包容在自己的羽翼下,那么,现代科学则更像要求独立的奴隶,极力与哲学划清界限,或者将哲学逐出科学的殿堂,或者将哲学当作科学的一个部门,与其他学科平起平坐。随着近代实验科学的兴起,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从哲学中逐渐分化出来,各门学科纷纷割取现实世界的某一领域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现实世界被瓜分完毕,哲学的地盘则一块一块被割让,几乎无立锥之地。往昔哲学凌驾于其他科学之上的王者地位,今已荡然无存。

所以有这个结果,盖源于实证精神的兴起。实证主义重新界定了“科学”概念,收窄“科学”的含义。按照孔德的解释,人类智力经历了三个阶段: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和科学阶段。科学阶段即实证阶段;科学知识即实证研究。“实证”包含五种含义:(1)与虚幻相反的真实;(2)与无用相对照的有用;(3)与犹疑相对立的肯定;(4)与模糊相对照的精确;(5)与破坏相反对的组织。(25)具备这些实证特征的知识只能以观察到的事实为依据,“为了预测而观察”,(26)借以找出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因此,“实证研究基本上应该归结为在一切方面对存在物作系统评价,并放弃探求其最早来源和终极目的,不仅如此,而且还应该领会到,这种对现象的研究,不能成为任何绝对的东西,而应该始终与我们的身体结构、我们的状况息息相关”。(27)不难看出,这种实证“科学”与亚氏的“科学”相去甚远。

假如上述实证主义的“科学”仅指狭义的具体科学部门,或许没有太大问题,但这并非实证主义的目标。实证主义试图依照实证的标准,建立一种实证哲学。这种哲学拒斥形而上学,将哲学归结为澄清和确定命题意义的活动,实则取消哲学与具体科学的区别。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的新老实证主义的发展,证明了狭义的科学是如何扼杀哲学的:不仅原初的哲学被遗忘,甚至将伦理学和美学从哲学领域排挤出去。人们从智慧之路转向了技术之路,哲学不再哲学,而成为科学的婢女,最终走进了死胡同。

国内外学者看到哲学实证化的恶果,于是强调哲学学科的特殊性,主要是区别哲学与其他学科的研究对象。尽管他们对哲学对象的论述不尽相同,但基本指向似乎是一致的:哲学将世界万物作为整体加以研究,探究其终极目的、终极原因和终极价值,追求最普遍、最完满的知识,因而,“智慧乃在于对宇宙人生的究竟至极的本原和根本大法之把握”。(28)对此,人们可以提出两点疑问:(1)这样理解哲学的对象是否合理?(2)倘若承认这种哲学对象,哲学与其他学科有什么不同?哲学有什么特点?

关于(1),现代不少学者持否定意见,学界亦争论不休。不过,我们论文的主题是探讨“智慧”的本来含义,而古代哲学家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从形而上学的意义理解哲学对象的,因此,这个问题固然重要,但本文搁置不论。我们重点讨论(2)。

其实,亚里士多德在界定第一哲学时,已经通过神学与本体论的冲突将哲学的特点展示出来。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明确指出:“有一门科学,研究作为存在且分离着的存在(being qua being and separate)。”(29)这门科学当然是指第一哲学。但是,“作为存在且分离着”(qua being and separate)将两个异质的特性结合在一起,故导致“第一哲学”含义不清。“作为存在”意味着第一哲学是一门普遍科学,“普遍”的意思指:“其对象可断言为每个事物的属性,可在每一范畴中发现。”(30)因此,第一哲学是本体论。“分离着”则意味着第一哲学研究特殊的本体,即不朽物(物理学则研究有朽物),不动的动者。如此,第一哲学则是神学。按照陈康的看法,第一哲学不能同时既是本体论,又是神学,因为二者性质不同。前者是“科学知识”,具有可证明的品质,需要预先假设证明所依据的第一原理,这些原理则不是它自己的对象;后者指“努斯”,即直观的理性,把握科学证明所依据的第一原理。然而,智慧既是科学也是努斯。(31)智慧的人不仅必须知道从第一原理推出的结论,而且必须知道第一原理本身。认识前者需要凭借科学的证明,认识后者则依靠直观的理性。真正的智慧,必须兼有本体论与神学两种性质,即将二者统一成一门学科。遗憾的是,亚氏最终没有完成这个任务。(32)

不仅亚里士多德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其后的哲学家亦未能解决这个难题。(33)或许,这正是智慧本身具有的张力。凡穷究事物之根本,探索终极目的、终极原因和终极价值者,凡追求最普遍、最完满的知识者,必然要面对这一困难。

倘若如此,爱智慧(哲学)显然不同于其他学科,而独具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对人而言,“智慧”是一个否定的(negative)概念,因为没有人真正有智慧,唯独神才称得上是“智慧的”。柏拉图在《斐德罗篇》谈及荷马和梭伦这些圣贤人杰,借苏格拉底之口说:“斐德罗,称他们为‘智慧者’,我想太过分了;这个名号只有神才配得上。‘爱智者’或者类似的称呼,才比较适合他们,且更为得体。”(34)试想,对于整个宇宙本身,对于实在的终极本质、终极起源和终极意义,除了神,谁敢说能够完全把握,一览无余?所以,托马斯·阿奎那在《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注解》中指出,既然哲学探讨存在(是)的第一原因和第一原理,其对象应该是关于神的知识。严格地说,这种知识不能为人所拥有,人充其量只能从神那儿借来部分知识。(35)不错,人由于本性使然,必然与智慧相关联,哲学的目标就是追求智慧。但是,同样由于本性使然,人并不拥有智慧,而且,原则上永远不能占有智慧。哲学只能“爱”智慧。

智慧的这种否定性质却产生了积极效应,使哲学具有无限的开放性。所谓“无限的”,并非单纯量的扩展,而是指哲学本身的性质。哲学的问题,例如,人是什么?实在是什么?真理是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是什么”,都需要做最终分析,完全把握对象,穷尽其事理,以至没有进一步理解的余地,才算给出完满的答案。显而易见,这个任务是无限的。其他科学学科,尤其自然科学,每个问题似乎都有一劳永逸的答案,与哲学大相径庭。

其次,哲学是自由的。确切地说,唯独哲学是自由的。阿奎那指出:“只有那些以知识为目标的技艺是自由的(free),而那些凭借活动以期实现某一用途的技艺,则被称作机械的或实用的。”(36)因此,纽曼(J. H. Newman)在区分“奴隶的知识”与“自由的知识”时,(37)将后者(哲学)称作“绅士的知识”,与实用的知识(前者)相对照。(38)这里的“自由”是“无用”的同义词。“‘实用’就是用来实现某种目的。确切地说,实用排斥哲学理论。哲学恰恰因为不与任何外在的东西相关联,所以才是‘自由的’。哲学活动本身就具有意义,事先无须凭借‘服务能力’加以证明。”(39)换句话说,哲学不服务于任何人,不为任何人所利用、所操纵,其合法性并非从社会功能或社会业绩获取。哲学的“无用”保证其最纯粹的理论形式,即“纯粹接受性地凝视实在,其间,唯独事物提供尺度,灵魂只是接受这一尺度”。(40)纯粹的理论才有真理的性质,才有自由的追求和探索。这正是哲学的无用之用。

其他学科,尤其自然科学,都是为了某种特定的目的,其本质是实现某一特殊用途,因而并非自由的。只有当它们依照哲学的方式加以研究,不同程度地搁置主观的实用意图,才能分有不同程度的自由。正是有了一定的自由,它们才有资格纳入大学(不是专业学院)课程体系。所以皮珀(J. Pieper)认为,西方的“大学”概念,是从哲学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由此恐怕亦不难理解,当今人们倡导的学术自由,为什么植根于哲学。依照皮珀的看法,“学术的”(academic)与“哲学的”(philosophical)同义。学术自由是哲学自由的延伸,因为只有当哲学自由体现在学术中,才谈得上学术自由。现在人们谈论“自由”,通常指公民的政治自由。学术自由与政治自由相关,但并非相同,因为学术自由不完全指消除外在的干涉,更是强调内在的自由品质:哲学的无用(非实践性)。没有知识以外的欲望和要求,知识才能独立,才能自由。

再次,唯独哲学是真正“追求真理的科学”。亚里士多德指出:“将哲学叫做关于真理的知识,也是正确的。因为理论知识的目的是真理,而实践知识的目的是行动。”(41)从事实践活动的人,当然也要知晓事物的真理,但其目的是实践,与当下的行为紧密相联,仅适用于一定的语境。而严格意义的真理是永恒的,放之四海而皆准。即便亚氏所说的理论科学,也有高下之别:只有第一哲学追求严格意义的真理,其他学科则探讨特殊真理,因为唯独前者的对象是终极原因,即存在(是)本身,后者的对象仅仅是存在的某一方面。这意味着,二者探索真理的方式截然不同。“真理”的本来含义即是实在自我展现(self-manifesting)。唯独第一哲学的态度和方法才能承担这一任务。

事实上,即便其他学科的真理,最终也必须依赖于最高真理,即第一哲学的真理。波普在谈及科学与哲学的关系时指出,哲学以及一切科学都是宇宙论,都要面对让人惊讶的世界,同时对人本身及人类的知识加以探讨。“哲学与科学一旦放弃这种追求,即专门化,不再面对和探索令人惊讶的世界之谜,它们便索然无味。”(42)换句话说,科学探索真理的方式具有局限性。科学倘若完全离开哲学的维度,不但无法理解自己的合法性,甚至连自身的科学探索也会遇到阻碍,失去动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正如皮珀概括的那样:“尽管一切科学均追求真理,但是,严格地说,唯独哲学……是追求真理的科学。”(43)

注释:
①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卷一,982a1(汉译参见李真译本,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
②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卷一,981a5,981a 27。
③Chen,Chung-Hwan(陈康),Sophia:The Science Aristotle Sought,Hildesheim,1976,p.24.
④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卷一,983b7。
⑤参见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卷一,982b2。
⑥《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6、23页。
⑦《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31页。
⑧《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31页。
⑨Chen,Chung-Hwan(陈康),Sophia:The Science Aristotle Sought,Hildesheim,1976,p.24.
⑩陈启伟:《希腊人原初的哲学概念及尔后的理智主义》,《学习与探索》2010年第6期。
(11)龚时中:《哲学是科学吗》,《武汉理工大学学报》2004年4月。
(12)张汝伦:《重思智慧》,《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
(13)参见W. C.丹皮尔:《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关系》,北京:商务印书馆1975年版,第9页。
(14)Popper, Karl R. , The World of Parmenides: Essays on the Presocratic Enlightenment, edited by A. F. Petersen, London: Routledge, 1998, p. 1.
(15)Popper, Karl R. , The World of Parmenides: Essays on the Presocratic Enlightenment, p. 146.
(16)韦尔南:《希腊思想的起源》,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0页。
(17)韦尔南:《希腊思想的起源》,第13页。
(18)参见罗斑:《希腊思想和科学精神的起源》,陈修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第54页。
(19)韦尔南:《希腊思想的起源》,第12页。
(20)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卷一,983a24。
(21)Chen, Chung-Hwan(陈康),Sophia: The Science Aristotle Sought, Hildesheim, 1976, p. 28.
(22)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卷十一,1061b23。
(23)参见Chen,Chung-Hwan(陈康),Sophia:The Science Aristotle Sought, Hildesheim, 1976, p. 45.
(24)参见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卷六,1026a28-32。
(25)参见孔德:《论实证精神》,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9—30页。
(26)孔德:《论实证精神》,第12页。
(27)孔德:《论实证精神》,第10页。
(28)陈启伟:《希腊人原初的哲学概念及尔后的理智主义》,《学习与探索》2010年第6期。
(29)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卷十一,1064a29。着重号是笔者加的。
(30)Chen, Chung-Hwan(陈康),Sophia: The Science Aristotle Sought, Hildesheim, 1976, p. 66.
(31)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卷六,1141a17。
(32)参见Chen, Chung-Hwan(陈康),Sophia: The Science Aristotle Sought, Hildesheim, 1976, pp. 385-386,390.
(33)例如,中世纪对ratio与intellectus的探讨,近代对推理知识(discursive knowledge)与理智直观(intellectual intuition)的探讨,均从不同视角,用不同方式触及这个问题,但均未获得成功。
(34)柏拉图:《斐德罗篇》,278d 3-6.
(35)Thomas Aquinas, Commentary on Aristotle's Metaphysics, 1,3(no. 64),参见Pieper, Josef, For the Love of Wisdom, San Francisco: Ignatius Press, 2006, p. 304.
(36)Thomas Aquinas, Commentary on Aristotle's Metaphysics, 1,3(no. 59).
(37)“liberal”一词有人译作“文科的”、“博雅的”、“通识的”等,这里从Josef Pieper,译作“自由的”,强调其原初含义。
(38)参见纽曼:《大学的理念》,高师宁等译,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9—110页。
(39)Pieper, Josef, For the Love of Wisdom, San Francisco: Ignatius Press, 2006, pp. 103-104.
(40)Pieper, Josef, For the Love of Wisdom, San Francisco: Ignatius Press, 2006, p. 39.
(41)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卷二,993b20-22。
(42)Popper, Karl R., The World of Parmenides: Essays on the Presocratic Enlightenment, edited by A. F. Petersen, London: Routledge, 1998, pp. 7-8.
(43)Pieper, Josef, For the Love of Wisdom, San Francisco: Ignatius Press, 2006, p. 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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