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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渡海:重读海子:黑暗中跳舞的心脏

 置身于宁静 2017-11-28

      (一) 


  借助“铜”来开凿生命寓言,的确绝妙。从权力到征伐,到饮食起居、儿女情长,铜鼎、铜兵器、铜镜等等,“铜”所传达的历史信息如此全面,也如此权威。月亮初升,有时看上去委实带有一点黄,或者非常天气里像蒙了层纱而显得苍黄,但为何呼之“黄铜月亮”,还是无确证,或许月下明镜,人们在铜镜中得以观之的缘故。 

  海子写道: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在海子笔下,散发渺远的时间气息的铜,被赋予终结时间的功能和形式。在不容置辩的语气中,死亡的气息迎面扑来。祖父、父亲、他年之我,生命的链条接受这个唯一:时间断裂之铜。海子的家族式书写,当然也是民族书写,生命之链当然也是精神之链。“铜”的文化征象之于黄皮肤的存在史传达及精神诉求,如此恰切,如此深远。 

  从未有人像海子那样触目惊心地揭示“铜”与死亡的关联。我们不要以为,“铜”被铸造为“埋人的地方”,是海子的一份悲情的表达,或许,黄种人眼里的“铜”,有如蓝眼睛对大海宝石绿的会心。死亡并非都是恐惧,也有功德无量的包容,像怀乡者终于回归故里。我们不能因为“亚洲铜”埋人,就无可置疑地指认“铜”赋予海子的“历史感”必然是悲情的。当然,我们也的确读到了一种荒凉感,仿佛看到野草蓬勃而无辜,一股哀怜从废墟中升起: 

 

你(铜)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坦率地说,我在《亚洲铜》这个震慑人心的开头滞留好多年。这首诗在海子生前身后流传广泛,像有使命在身;而海子给这首诗打开的却是死亡之门:“亚洲铜”被海子发掘成了“埋人的地方”。不,这不是一首绝望的诗!是清算而不是绝望——这是一首在创造力的时间考量中延伸到未来的诗!那么如何看待海子设置的“死亡之门”呢? 

  本雅明在其长文《讲故事的人》最为精彩的第十、十一节,出色地追溯了在时间无关紧要的时代,死的观念在总体意识里的生动逼真。他引用瓦雷里的话:“永恒的观念总以死亡为其最旺盛的源泉”,而讲故事这种悠游徐缓的劳作,其动力源在永恒观念。本雅明由此追溯“死亡”是故事的最终源头。一个讲故事的人,要让故事讲得好,刺激永恒观念在潜意识里分泌甜乡美梦,他必须明白这样的叙述必然性:“死亡是讲故事的人能叙说世间万物的许可。他从死亡那里借得权威。”(本雅明) 

  从死亡那里借得权威。海子了不了解本雅明及其“讲故事的人”是次要的,他要借得一种权威,像哈特-克莱恩借得“铁棺的微笑”(《航程》),来表达写作的“历史感”;他要借得一种权威,来表达一己雄心,一份远见。

 

 

           (二)

 

  我们极为罕见地读到海子诗歌中出现真名实姓的本民族诗人。《亚洲铜》写到了屈原: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我注意到,在海子长诗《传说》(副标题为:献给中国大地上为史诗而努力的人们)中,海子在几个分标题下分别引用了李白、王维的诗句和老子、庄子的文句。这些引用均为导读提示,是借句以表达海子个人思绪、喟叹,并非为探讨李白、王维的写作或老庄的思想。我们不能说这些作者没有为本土史诗而做出某种程度的努力;从某单个诗人整体诗歌成就看,不能说没有一丁点史诗意义可言。“时光与日子各各不同,而诗则提供一个瞬间。让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同时代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海子,《传说》附言)“让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同时代人”,这是诗艺传承的基础。且不管历代本土诗人是否创造出海子推崇的诗歌类型,他们诗歌中某些永恒的东西——即超越时代局限、成为其他时代的“当代”的东西——还是被海子体察到。但严格来说,无论李白、王维还是老庄,都没有创造史诗成品,不能算是史诗诗人。海子的崇敬是有限的。 

  在海子诗学文章《王子-太阳神之子》中,海子列举了多位被称为“角逐王位的王子”的诗人,和几位“终于为王”的诗人。很遗憾,我们没看到其中有中国诗人。在这篇文章中,海子明确表达了对东方诗人的憎恶:“这一次我全然涉于西方的诗歌王国。因为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海子不是采用论证的方式来冷静表达观点,而是带有强烈情绪化的指责:“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在长诗《弥赛亚-铁匠》中,海子写下这样一句引语:“汉族的铁匠打出的铁柜中装满不能呼喊的语言”。“不能呼喊的语言”可以指向民生的失语状态,但在这里,更应被视为诗歌语言状态。海子的批评不是针对诗人个体,而是民族整体诗歌现象。 

  屈原能否算是海子理想的诗人类型?譬如“王”或“王子”?显然“王”是算不上的。没有总体意识而只有家国之思,不是王;哀叹命运而不是命运本身,不是王;感叹时光流逝而不不能洞悉并热爱时间的秘密,不是王。屈子是本土中最接近史诗创造气候的诗人个体。但他没有结构史诗的意愿,也没有显示这个能力,他的家国抱负在他成为诗人之前就抹杀了他构造史诗的可能性,构造史诗雄心的特点是悠游无为,甚至显得百无聊赖。如果屈原算得上海子所谓的“王子”,恐怕也是不失功名之心的最为本分的王子。“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离骚》)他只能写出哀叹复哀叹的版本,譬如《离骚》,且不可比目西方的“哀歌”这一诗歌范式。根据哈罗德-布鲁姆的研究,西方诸多的哀调性诗歌,也有总体意识在里面。在我看来,屈原楚辞的诗歌范式,到唐代,李白和杜甫就是这一诗歌范式的分化。是的,我要说的是,屈原可以分离出两个屈原:一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这一屈原被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的杜甫承接;另一个是“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的屈原,被“霓为衣裳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的李白续承。我们在后一个屈原那里读到神话的曼妙之姿,似乎能闻到些许史诗的眇邈气息,看到史诗语言的高蹈姿态。但遗憾,在屈原那里没有史诗框架,也没有让人类整体命运以某种粲然形式开口。 

 

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亚洲铜》没有给我们明示屈原到底是怎样的本土诗歌先驱,也没有明示海子在屈子那里汲取了怎样的创造力。海子提到屈原,仅仅是简洁的白描中附带,或者说屈原是海子在书写自己的诗歌意志时的一个瞬间闪影。甚至,屈原并非以一个整体诗人形象出现,仅仅是他的一个附属物出现:遗落的鞋子。海子的用心在哪里呢?是否源于屈原是一个难以界定或不好明示界定的诗艺先驱?海子没有抛离这个本土最早的诗人个体:“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但是我们知道,“白鞋子”,在塑料、橡胶广泛使用以前,民间大都为祭奠之用。这一与哀恸情愫关联的“白”,是否泄漏海子藉此表达对屈原的祭奠而非继承意图?如果硬要讲,海子提到屈原意味着某种精神的或诗艺的取向,我想绝不是屈原“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那忠心不渝的一面,亦非“世溷浊而莫如知兮”那浊世独清的一面。屈原发出了“哀民生”之声,也有勾勒民生的小片断,但没有给出人类整体命运的绘制,没有多维度开掘人性并由此揭示历史的真相与狡黠成分。屈原的诗文本,内部的构造空间是单纯的,一览无余的。至于“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涉江》)这类抒写,单就传达出的绝世高迈之姿而言,倒有可能是海子激赏的。

 

 

       (三)

 

  考察“亚洲铜”作为“埋人的地方”,相当于穿着“白鞋子”蹚过先人的河流。海子——因其是海之子,必将进入蔚蓝大海——那是“大诗”书写的桌面,那是太阳之子出没之地。映现“万古愁”的亚洲铜,将抛开它“埋人”的沉郁,在酣畅淋漓的击鼓——一种亢奋而洗炼的鼓点中上升——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埋人之铜构成“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在这里,“月亮”不再作为“万古愁”的征象,而作为漫长诗艺努力中死亡与新生的合力之核。诚然,作为从总体意识出发的诗人,“以梦为马”的海子必然遭遇“前无古人”的孤独,但亚洲铜赋予海子的,不是废墟及其生成的沮丧之灰,而是创造的欢欣,是激越鼓点中语言的舞蹈。如我们所知,海子是立于本土、对人类集体命运有过深入考察和追问、对人类语言艺术有过广泛涉猎并有独到领悟的诗人。海子的“月亮”是民族性的也是世界性的——其心脏的跳动已应和本民族之外更广泛的语言艺术之舞,汇入诸多神秘激荡。海子的喜悦,乃是他已置身于“伟大诗歌的宇宙性背景”(海子,《伟大的诗歌》),践行于“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海子,《王子-太阳神之子》)。 

  身体里奔跑着“彩色母牛”(一种狂喜的征象,见海子《死亡之诗》之三),并未让海子失去对个人创造之路的理智预判。在《祖国(或以梦为马)》一诗中,海子写道: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在这个告白里,海子高估诗歌而不高估自己,语调高迈,依然勾勒了个人创造力的废墟图景。但我想,即便海子是一个失败,也会被焕然一新的亚洲铜埋葬——那是锃亮如虎啸的亚洲铜(“火红的老虎”,海子《死亡之诗》之一),更具威慑力的亚洲铜。对于那些臆测海子借自杀抬高自己诗歌价值和影响力的人,我只能借海子散文《源头和鸟》中的一句相赠:“你的心脏不是为防范而是为飞行所生。” 

 

       结语 


  单纯说基于对海子及其诗歌的爱,仍无法涵盖我写此文的初衷。我也知道,要准确解读海子的诗绝非易事,盖因海子及其语言艺术如此宏大,生命如此具有冲击力。好在哈罗德-布鲁姆有一句话开导我:“诗歌影响实则就是误读,一位诗人因先辈的诗歌不断找着他而苦恼。”(布鲁姆《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翁海贞 译) 

  在海子的宏观诗学构想和建构中,我们无法确切知道他驰骋的疆域有多广。时长上,可以追溯到人类诗思之初吧。时至今日,我们只能从他的诗歌文本和诗学文本中去窥探他的诗学资源的汲取,他诗学接力的站位,以及他的抱负。而文本探究——在当今已有较为丰富的诗人传记资料、大量的评介文字及回忆性文字、五花八门的臆断和口头传说的情形下——诗歌文本似乎更能揭示诗人未来得及表达或不愿明示的东西,而研读文本也就更能表现我们对诗人创造性工作的尊重。如果诗人与诗人之间确有一些秘密寻访和对话的通道,我希望这样的通道存在于我和海子之间。如此,我对海子诗歌文本的窥探就不仅有发现的意义,也有还原的意义。 

  (2016、10,初稿,望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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