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梁漱溟:《人心与人生》 第七章 我对人类心理的认识前后转变不同(下)

 有而无限 2017-12-18

 第二节 理性与理智之关系

   

   上一节之所云云皆属四十五年前事(2)(此节文字撰写于1964年。)。尔时对于人类心理的认识自以为有得,而实则其中含混不清之问题尚多。当《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未成书时,满怀兴奋,不自觉察。书既出版,胸次若空,问题渐以呈露,顿悔其出书之轻率,曾一度停止印行。其后复印,则加一序文声明书中杂取滥引时下心理学来讲儒家实为错误。1923—1924之学年在北京大学开讲儒家哲学,即在纠正原书之误,但口授大意,未成书文。1949年出版之《中国文化要义》,其第七章约可代表新认识而不能详。今在此一节叙出我对人心之最后认识,仍必从往时如何错误说起。

   简明地指出往时错误,即在如下之三者间含混不清:

   一、动物式的本能(有如麦独孤、弗洛伊德等思想中的);

   二、著见于某些动物和人类的社会本能(有如克鲁泡特金及其他学者思想中的);

   三、人类的本能(有如孟子所云“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

   其所以漫然不加分别,实为当时矫正自己过去之偏看意识一面而太过看重了其相对之另一面,亦即相信了克鲁泡特金对人类心理的(本能、理智)两分法,而不同意罗素的三分法。

   罗素在其《社会改造原理》一书中,曾主张人生最好是做到本能、理智、灵性三者谐和均衡的那种生活。所谓灵性,据他解说是以无私的感情为中心的,是社会上之所以有宗教和道德的来源(1)(罗素原书于此系用spirit一词,经译者译为“灵性”;又其原文impersonalfeeling,我今以“无私的感情”译之。)。我当时颇嫌其在本能之外又抬出一个灵性来有神秘气味,远不如克鲁泡特金以无私感情属之本能,只以道德为近情合理之事,而不看做是特别的、高不可攀的,要妥当多多(2)(详见《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183—185页。)。迨经积年用心观察、思考和反躬体认之后,终乃省悟罗素是有所见的,未可厚非。

   关于人心是从动物式本能解放出来的,与所谓互助合群的本能亦非一事,不容混同,在前几章中既有所阐明,读者不难回忆。既然本能、理智的两分法失于简单,不足以说明问题,于是我乃于理智之外增用理性一词代表那从动物式本能解放出来的人心之情意方面。《中国文化要义》第七章即本此立言,读者可取而参看。又上文(六章第七节)所谈无私的感情,亦具见大意。以下申论理性与理智之关系,除行文有必要外,将力避重复。然而在某些重要意义上却又必将不厌重言以申之也。

   何为在理智之外必增一理性?

   浑括以言人类生命活动,则曰人心;剖之为二,则曰知与行;析之为三,则曰知、情、意。其间,感情波动以至冲动属情,意志所向坚持不挠属意,是则又就行而分别言之也。在动物本能中同样涵具知、情、意三面,麦独孤论之甚详。然其特色则在即知即行,行重于知;而人类理智反之,趋于静以观物,其所重在知焉而已。理性之所为提出,要在以代表人心之情意方面;理性与理智双举,夫岂可少乎?

   或曰:人不亦有本能乎,设以人的情意方面归属于其本能,有何不可?应之曰:“从与生俱来而言,理智亦本能也”(见前第六章第三节)。然若不加分别,则此种后起之反乎本能的倾向,即无从显示出来。必分别之,乃见吾人之生命活动实有其在性质上、在方式上彼此两相异者在。今以反本能的倾向之大发展而本能之在人者既已零弱,其情意隶属于本能者随亦式微矣;夫岂可以人的一切情意表见不加分别举而归之本能耶?指点出此情意在其性质上、其方式上不属本能者,即上文所云无私的感情是已(其特征在感情中不失清明自觉)。而理性之所以为理者,要亦在此焉。

   析论至此,对于所谓无私的感情其必有一番确切认识而后可。首先当辨其与所谓社会本能之异同。

   所谓社会本能,盖某些学者指互助合群的种种行动之著见于某些动物与原人者。小之征见于雌雄牝牲之间、亲与子之间,大则见于同族类之间。此其必由生物传种问题而来,无可疑也。两大问题,种族蕃衍更重于个体生存;是故亲之护惜其子,往往过于自爱其生命;抗御外敌,分子不难舍己以为其群。据云索照蓝在其《道德本能之原始与生长》一书(AlexSoutherland:OriginandGrowthofMoralInstinct)具有详细之例证与论述(1)(此据麦独孤著《社会心理学绪论》,商务印书馆版中译本,第75—76页。)。若此不私其身之出于本能者,与我所谓无私的感情之在人者,究竟为同为异,其如何以明辨之乎?

   前曾言之:生物生命托于机体以为中心而联通乎一切,既有其局守之一面(身),更有其通灵之一面(心);生物进化即生命从局向通而步步发展,随其生物之高下不等而其通的灵敏度(广度、深度)亦大为不等(见前第六章第五节)。本能地不自私其身之在动物与无私的感情发乎人心,罔非此通的一种表现,虽二者不相等而其为一事之发展也,谁能否认之乎?——此言二者固有其相同之一面。

   然而吾在前又尝言之矣——

   各项本能都是围绕着两大问题而预为配备的方法手段,一一皆是有所为的。因之,一切伴随本能而与之相应的感情亦皆有所为而发(从乎基利害得失而发。)不论其为个体抑为种族,其偏于局守一也;则其情谓之私情可也。人类固不能免于此,却殊不尽然。(见前第六章第七节)

   无私者廓然大公盖从其通而不局以言之也。若本能地不私其身以为种族,则如今之所谓较大范围的本位主义,仍有其所局守者在焉,岂得言无私乎?——此言二者同中有异,不可不辨。其异在本质(出于本能或不出于本能),非徒在等差之间也。

   人类为动物之一,原自有其本能,因而亦不免于私情之流行,却殊不必然、不尽然。试即父母本能(parentalinstinct)为例以明之。此在人类以理智反本能之发展大不似其他动物之完足有力,而必待社会制度与习惯之形成于后天以济之。心理活动一般依傍于制度与习惯,其出于(父母)本能或出于理性,乃难语乎(父母)本能,尤难语乎理性,事实复杂万状盖无一定之可言者。其或溺爱不明,则落于本能之私者也;其或有冷漠寡恩(1)(往时尝见富贵之家耽于逸乐,不自劬育其子女,付之婢媪,或累日不一顾。又尝闻一边僻之区有“溺女”之禁,则以有窘于生计者无力哺育,产女辄或溺之也。凡此皆不可能于动物见之。),则本能不足而理性复不显也。一般言之,应离本能不远,苟无悖理性(有悖理性即陷于本能),则只可云常情,无所谓私情也。唯若“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2)(此语出《礼记·大学篇》,其下文云:“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乃信乎大公无私,是则人类理性之发用流行也;虽不多见,岂遂无其事乎?

再举例以明之。常说的“正义感”,非即感情之无私者乎?吾书既借《论持久战》指点人如何用兵作战,如所云主动性、灵活性、计划性者,以说明人心之妙用;顾于人心纯洁伟大光明公正之德尚未之及焉。今当指出人心之德有其好例,即在该文对于战争必先分别其为正义战或非正义战者可以见之。为革命而战是正义的,反革命非正义;侵略之战非正义,反侵略是正义的。于此际也,无产阶级不私其国、不私其族,而唯正义之是从,利害得失非所计也。利害得失在决心作战之后为作战而计较之,是人心之妙用,非所论于其战或否之从违也。利害得失在所不计,是之谓无私。


   理智者人心之妙用;理性者人心之美德。后者为体,前者为用。虽体用不二,而为了认识人心有必要分别指出之。

   罗素三分法之所以有胜于两分法,吾卒不能不服其确有所见者,即在其特别提出无私的感情于本能之外。其原文spirit一词,中文以灵性译之似未善。在罗素以此为人世所以有宗教和道德的心理基础,固未为不当。但他以此与本能、理智三者平列并举,对于人心原为一整体来说则有未安耳。至于我所说理性与彼所说spirit,二者不相等同,读者其必察之。

   自我言之,理智、理性各有其所认识之理。理智静以观物,其所得者可云“物理”,是夹杂一毫感情(主观好恶)不得的。理性反之,要以无私的感情为中心,即从不自欺其好恶而为判断焉;其所得者可云“情理”。例如正义感,即对于正义(某一具体事例)欣然接受拥护之情,而对于非正义者则嫌恶拒绝之也。离开此感情,求所谓正义其可得乎?然一切情理虽必于情感上见之,似动而非静矣,却不是冲动,是一种不失于清明自觉的感情。冲动属于本能。人当为正义而斗争时往往冲动起来,此即从身体上发出斗争本能了。

   本能是工具,是为人类生活所不可少的工具。正以其为工具也,必当从属于理性而涵于理性之中。本能突出而理性若失者,则近于禽兽矣。

   人在斗争中,往往互以“不讲理”斥责对方;此实即以无私相要求,而丑诋对方之不公。因为理(不论其属情理抑属物理)都是公的,彼此共同承认的。人之怀私或不自觉,固出乎本能;其自觉者(有意识的),亦根于本能。然假使不有无私的感情之在人心,其将何以彼此相安共处而成社会乎?

   人与人之间,从乎身则分则隔(我进食、你不饱),从乎心则虽分而不隔。孟子尝举“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必皆怵惕恻隐,以证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是其好例(1)(孟子原文云:“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人类生命廓然与物同体,其情无所不(2)(此云“廓然与物同体”之“物”之赅括他人他物在内,非必是物也。)。凡痛痒亲切处就是自己,何必区区数尺之躯。唯人心之不隔也,是以痛痒好恶彼此相喻又相关切焉。且要为其相喻乃相关切,亦唯其关切乃更以相喻。人类之所由以杨其社会者端赖于此,有异乎动物社会之基于其本能。盖人之各顾其私者或出于无意识或出于有意识,要各为其身耳(3)(此云“各为其身”之“身”非必止于一身,盖兼括身之所有者一切而言之。)。唯借此不隔之心超乎其身,乃有以救正其偏,而为人们共同生活提供了基础。

   说人心之不隔,非第指其在人与人之间也,更言其无隔于宇宙大生命,读者请回顾吾书前文(第六章第五节)之所云:

   (上略)生命发展至此,人类乃与现存一切物类根本不同。现存物类陷入本能生活中,整个生命沦为两大问题之一种方法手段,一种机械工具,浸失其生命本性,与宇宙大生命不免有隔。而唯人类则上承生物进化以来之形势而不拘拘于两大问题,得继续发扬生命本性,至今奋进未已,巍然为宇宙大生命之顶峰。(中略)

   在生物界千态万变,数之不尽,而实一源所出。看上去若此一生命彼一生命者,其间可分而不可分。说宇宙大生命者,是说生命通乎宇宙而为一体也。(下略)

   一切生物(人在其内)莫不各托于其机体(身)以为生,然现存物类以其生活方法随附于其机体落于现成固定之局也,其生命遂若被分隔禁闭于其中焉;所得而通气息于广大天地者几希矣。人类则不然。机体之在人,信为其所托庇以生活者,然譬犹重门洞开、窗牖尽辟之屋宇,空气流通何所隔碍于天地之间耶?人虽不自悟其宏通四达,抑且每每耽延隅奥而不知出,然其通敞自在,未尝封锢也。无私的感情时一发动,即此一体相通无所隔碍的伟大生命表现耳。岂有他哉!

   无私的感情虽若秉赋自天,为人所同具,然往往此人于此发之,而彼人却竟不然;甚且同一人也,时而发动,时而不发动,没有一定。此与动物本能在同一物种彼此没有两样,代代相传如刻板文章者,显非同物。盖本能是为应付两大问题而预先配备好的方法手段,临到问题不得不然;而此恰是从本能解放出来的自由活动,旷然无所为而为。克鲁泡特金、索照蓝等诸家之误,在其混同不分,尤在其误作一种官能来看待道德的心,错认无所为者有其所为。

   麦独孤的错误,表面不相同而其实则相同。表面不相同者:麦书力斥人心特有一种道德直觉(良心)之说为神秘不科学,否认人性本善。其实则相同者:他主张必于人心进化的自然史中从其衔接动物本能而来者求之,乃为有据。是即把人类道德的心理基础认为只能是在人类生活上有其一定用处的,亦即必有所为的。——其意若曰“设若无所为,它何从而来?岂此神秘?!”

   殊不知道德之唯于人类见之者,正以争取自由、争取主动、不断地向上奋进之宇宙生命本性,今唯于人类乃有可见。说“无所为而为”者,在争取自由、争取主动之外别无所为也。在一切现存物类——它们既陷于个体图存、种族蕃衍两大问题上打转转的刻板生活而不得出——此生命本性早无可见,从而也就没有什么道德不道德可言。论者必求其所为,必以为于两大问题上有其用处可指(如各官能或本能)乃合于科学而不神秘,以此言生物科学内事则可,非所语乎人心之伟大—今天宇宙大生命顶峰的人类生命活动。

   人类之出现——亦即人心之出现——是在生物进化上有其来历的,却不是从衔接动物本能有所增益或扩大而来。恰恰相反,人类生命较之动物生命,在生活能力上倒像是极其无能的。此即从理智反本能之发展而大有所削弱和减除,从一事一事预做安排者转向于不预做安排,而留出较大之空白余地来(1)(此处“留出较大之空白余地”之云,与第五章所云“从分工以言之,则各事其事于一隅,而让中央空出来不事一事。从整合以言之,则居中控制一切乃又无非其事者。空出一义值得省思……”。又“在机体构造上愈为高度灵活作预备,其表见灵活也固然愈有可能达于高度;然其卒落于不够灵活的分数,在事实上乃且愈多。此以其空出来的高下伸缩之差度愈大故也。”均宜参看互证。)。正为其所削减者是在两大问题上种种枝节之用,而生命本体(本性)乃得以透露,不复为所障蔽。前于第六章第四节曾说:

   理智之发展也,初不过在生活方法上别辟蹊径,因将更有以取得两大问题之解决。然不期而竟以越出两大问题之外焉。此殆生命本性争取自由、争取主动有不容已者欤?

   读者不难会悟人类行为上之见有理性,正由生命本性所显发。从生物进化史上看,原不过要走通理智这条路者,然积量变而为质变,其结果竟于此开出了理性这一美德。人类之所贵于物类者在此焉。世俗但见人类理智之优越,辄认以为人类特征之所在。而不知理性为体,理智为用,体者本也,用者末也;固示若以理性为人类特征之得当。

   克鲁泡特金、索照蓝、麦独孤之伦,矫正一般偏重意识(理智)之失,而眼光之所注不出本能,抑亦末出;惜乎其举皆见不及此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