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文共6102字，阅读全文需要约15分钟。 一、问题的背景 关于质料错误观念的说法出现在第三沉思中，当笛卡尔对各种观念进行分析时，作出了如下论述:
从上文中可以看到，除了在判断中出现的形式错误 ( formal falsity) ，笛卡尔还认为存在一种感性观念的质料错误 ( material falsity) 。但这似乎与笛卡尔在第三沉思一开始的观点有所不符，在那里他认为所有的观念 ( 包括感性观念) 自身在根本意义上是不会错的，当它们没有指涉 (refer) 到他物的情况下:
这里笛卡尔强调了观念本身的不可能出错性，错误仅仅出现在判断中。而在感性观念那里，他又认为存在一种质料错误。这两种说法之间存在着的不一致性造成了对质料错误观念的理解上的诸多困难。 尽管笛卡尔在上述引文中也给这种观念提出了一个评判标准，也就是表象非物为物。但是这个标准本身也并非是完全清晰的，因而招致了诸多批评。由于这个标准自身的模糊性，许多解读试图通过其他方式来解释质料错误感性观念，比如说，感性观念之所以错误是因为其中包含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或者是因为感性观念中的对象并不具有外在于精神的客观存在，但它却向人展示出，它拥有这种存在 ，或者在感性观念中存在着某种矛盾的、不可能的事态 (state of affairs)。 除此之外，在给 A. 阿诺德 (Antoine Arnauld) 的反驳中，笛卡尔还给出了一个说明：感性观念的无法辨识性 (obscure and confused) 导致了它是质料错误的。但是这样一来又会产生一个疑问，也就是是否笛卡尔不再坚他在第三沉思中的那个标准。另外存有争议的是，是否这个质料错误的感性观念是某种转移焦点的论题 (a red herring) ，因为它对上帝存在的证明也构成了很大的干扰。 在上述的对这种观念的解读中，存在着两个基本问题。第一，它们无法有效解释究竟什么是表象非物为物。因为只有在获得了对它的一个清楚的理解之后，人们才能判断，它究竟是否有效。第二，根据上述的解读，人们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感性观念的客观实在性(objective reality) 呈现出了这样一种变化: 一来它似乎无法被确定，二来它似乎为零 。 因此本文首先对第三沉思中的标准进行分析，回答何为表象非物为物这个问题。其次，在这个标准得到适当的理解之后，本文将讨论在确定质料错误观念时，笛卡尔采用了一种辩证方法的可能性。再次，本文将此种方法与笛卡尔的文本结合起来进行分析，论证通过这种方法可以更好地理解质料错误的观念。 二、表象非物为物 在第二反驳的附录中笛卡尔给出了关于实体 (substance) 的概念:
由此可以看出，物的概念和实体的概念是相通的。当观念表象实体时，它也表象着物。另外，由于实体总是有许多属性，由此可以推断，当一个观念表象实体的属性或者性质时，也可以认为该观念在表象物。 除此之外，笛卡尔也给出了一个关于实体和属性的客观实在性的等级体系。无限的实体即上帝具有最高的客观实在性。有限的实体则拥有一个相对较低的客观实在性，但是高于它们的属性 。由此也可推定，物总是具有一个固定的客观实在性，或者说至少这种客观实在性是可以确定的。这一点笛卡尔在回复霍布斯的时候也强调了:
当物的概念清晰之后，我们可以对非物进行界定，即非物既不是实体也不是属性。由此也可知，当笛卡尔说，质料错误的观念表象非物为物时，意味着，它将非实体或者非属性表象为实体或者属性。或者可以说，感性观念在此种条件下是质料错误的，当它将非实体或者非属性表象为实体或属性。 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人们怎么能够确定质料错误观念表象非物为物。因为在第三沉思中笛卡尔只考虑了上帝和物体这两种观念，它们是实体，并且具有些许属性。但是由此并不能确定，是否感性观念表象了某物或者某非物，因为它是晦暗不清的。那么感性观念又如何能表象非物为物呢? 通过对第三沉思的分析，我们可以推断，笛卡尔通过将感性观念与其客观实在性的关系，和实体或者属性与其客观实在性的关系，进行对比，试图证明，在物的真实存在尚未被确认之前，感性观念是否真的表象了非物为物。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笛卡尔也使用了一种辩证的方法来确定感性观念的内涵。尽管他不知道或者不确定，感性观念是否表象了非物为物，但是他还是可以假设它们表象了物，正如他在第三沉思中所表达的，观念总是似乎表象物 。但是因为物总是具有一种可以确定的客观实在性，据此他可以检查那些感性观念，是否它们也占据着某种确定的客观实在性。这样一来就有两种结果: 如果它们有，那么它们表象了物; 如果没有，那么它们表象的是非物，在此意义上，人们也可以说它们表象了非物为物，因为起初它们被假设为表象了物。这样一来它们也就是质料错误的。但该方法在第三沉思中并没有被明确地表达出来，而只有通过结合笛卡尔的反驳，它才变得完整和清晰起来。这个过程主要是通过冷与暖的观念这个例子进行的。 三、此种辩证方法的可能性 在第三沉思中，笛卡尔对冷与暖的观念的描述如下:
由此可见，在笛卡尔那里这两种观念有四种可能性: a 冷是暖的匮乏 (absence) ; b 暖是冷的匮乏; c 这两者都是实在的属性 (real qualities) ; d 这两者都不是实在的属性。笛卡尔必须对每一种可能性进行考察，由以证明，冷的观念是否是实在的属性，即，冷的观念是否表象了物，或者它只是表象了非物为物。 另外，笛卡尔也给出了在不同条件下冷的观念的客观实在性。在第一种可能性 a 下，笛卡尔在第四反驳中提到:
对于第三和第四种可能性，他在第三沉思中给出了如下特征:
从引文来看，笛卡尔似乎在尝试确定冷和暖的观念的客观实在性，当它们被视为物时，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他想证明，是否它们真的是物，还是只是表象了非物为物，因为对于物而言，它必须具有某种确定或者至少是可确定的客观实在性。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存在着一种辩证方法应用的可能性。但是笛卡尔本人也并没有将这种方法的运用清晰地表达出来，因而也使得他所提出的用来鉴定质料错误的观念的标准“表象非物为物”，经常受到争议。我们将会首先考察第一个可能性，然后其他的可能性，来证明在鉴定质料错误观念的论证中，是否存在这种辩证的方法，以及他用来鉴定质料错误观念的标准是否真的有效。 四、冷的观念与匮乏 第一个假设，即冷是暖的匮乏，并不是十分清楚，因为人们并不能理解，为什么当冷是暖的匮乏时，冷的观念就是质料错误的。由之而来则存在着某种模糊性，即匮乏究竟对笛卡尔意味着什么。我们将先考察在文献中常见的对匮乏的两种理解方式。 第一种观点认为，匮乏可以与无 (no-thing)等同。但这个观点的问题是，当笛卡尔将匮乏理解为否定时，将会造成理解上的困难。假设冷的观念表象了否定，人们该如何理解那个表象非物为物呢? 因为从这个假设出发，只能推出结论说，这个冷的观念表象了否定，而不是表象了非物为物。同样的困境也发生在当人们把匮乏理解为无时。当无与匮乏等同时，意味着冷的观念不具有任何客观实在性。但在第四反驳中笛卡尔却认为冷 ( 暖的匮乏) 的观念的客观实在性比暖的观念的客观性要小。这样一来，似乎冷的观念还是具有一定的客观实在性的，尽管小于暖的观念。因而可以认为，在笛卡尔那里匮乏不能等同于无或者否定。 第二种观点认为，匮乏可以与非物 (non-thing) 等同。这个观点接受了来自 F. 苏亚雷兹 (Francisco Suárez) 的对于匮乏的解释。按照苏亚雷兹的观点，匮乏是一种理性存在 (being of reason) ，并且是不具有外在于精神的存在 。因而匮乏并非是一种实在之物，或者人们可以将它理解为非物。但是这个观点依然存在问题。因为如果这个观点有效，人们还是无法理解何为表象非物为物。因为当冷是匮乏时，也就是非物时，冷的观念如何能够表象非物为物?但是笛卡尔却认为，当冷是匮乏时，冷的观念是质料错误的，也就是说表象了非物为物。除此之外，笛卡尔在第三沉思中还无法确定冷的观念的内容，它究竟是物还是非物。因而如果笛卡尔在没有论证的情况下将冷 ( 作为匮乏) 理解为非物，然后得出结论说，这个观念是质料错误的，这是存在问题的。这样一来，匮乏也无法等同于非物。 由此可见，笛卡尔对匮乏的理解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解释。但是当匮乏既不是否定，也不是无，更不是非物时，只存在一种可能性，即暖的匮乏依然是一种物 (thing) 。但是问题在于，当冷是暖的匮乏时，冷在何种意义上是一种 “物”。这里可以认为，暖是实体的一个属性，而冷则是暖的缺少。但是这里的缺少并不是被理解为一种非物，而是冷并非是一种独立的属性，如暖一般，相反冷依附于暖，而冷也是在这种意义上被理解为一种物。 当匮乏的意义阐明之后，需要解答另一个问题，当冷是一种匮乏时，冷的观念如何表象非物为物呢? 在第四反驳中，笛卡尔写道，当冷是一种匮乏并且其客观实在性并没有暖多时，那么就会导致判断出错，因为他不能确定，暖的观念是否具有比冷的观念更多的客观实在性，正如他从感官中所获得的。这里，笛卡尔给出了一个矛盾: 一是冷作为匮乏所具有的客观实在性少于暖所具有的，二是他却无法确定冷与暖的观念这两者客观实在性的大小。这个矛盾该如何解释呢? 因为匮乏是实体或者实体属性的缺少，它的客观实在性自然是小于实体或者实体属性的。因而笛卡尔认为当冷是暖的匮乏时，冷不具有和暖一样多的客观实在性。但是他又为什么无法确定，究竟冷是具有比暖更多的还是更少的实在性呢? 或许笛卡尔是这样认为的: A是一种高强度的冷，而 B 则是一种低强度的热。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发现，对于强度而言，A 的客观实在性是大于 B 的。但是当冷是暖的匮乏时，B 的客观实在性是必须高于 A 的。这样一来就出现了矛盾，也就是笛卡尔所说的，他无法确定这两者的客观实在性的大小。 由此可得，暖并不是一个实在的属性或者一种物，因为它并没有满足作为物的条件。对于物而言，它总是具有一个确定的客观实在性，并且物的匮乏在客观实在性上，相对于物本身，总是更为小的。但是这个原则并不适用于暖以及作为暖的匮乏的冷，因而冷与暖均不是物。因而可以确定，当冷是暖的匮乏时，暖和冷的观念表象了非物为物，因为在考察过程中，这个假设，即暖是一种实在的属性并且冷是暖的匮乏，最终被证明是错误的。 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假设 b，当暖是冷的匮乏时。 五、当暖与冷的观念错误或正确时 在假设 a 和 b 被证明是不能坚持时，笛卡尔开始考虑剩余的两种假设: c 这两者都是实在的属性 (real qualities) ; d 这两者都不是实在的属性。假设 d 是易于理解的，因为当冷与暖不是实在的属性时，那么它们就表象了非物。但是这里依然有个问题，即在这个假设下，冷的观念是否是质料错误的。由于一个观念仅在此时是质料错误的，即当它表象了非物为物时，那么当冷的观念没有表象实体的属性，它也就没有表象非物为物，而仅仅是表象了非物。因而在假设 d 下，冷与暖的观念并不是质料错误的。 在假设 c 中再次出现了客观实在性的问题。当冷与暖被视作是实在的属性 (物) 时，尽管它们的客观实在性能够被确定，但是它们几乎无法与非物区分开来，也就是说冷与暖依然被证明是非物。这样一来，依然可以得出结论说，在假设c下，这两个观念依然是质料错误的，因为它们表象了非物为物。 六、总 结 以往的解释，尽管提到了冷的观念与匮乏之间存在的内部矛盾，但是并没有提供一种有效的方法进行解释。而有些则直接认为，感性观念是否是质料错误的，取决于被它们所表象之物能否存在。但是质料错误观念出现在第三沉思中，在那里外物的存在依然是被质疑的，因而也不能通过观念与外物的关系来解释质料错误观念。 通过本文的解释，我们可以看到以下几点。首先，笛卡尔使用了一种辩证的方法来确定冷与暖的观念。因为它们本身不是清楚分明的，并且他也不确定，它们表象了物还是非物，所以需要通过一种方法 ( 或者检查) 来验证它们。这个方法则具体体现在笛卡尔对四个假设的考察中。通过这个方法，一方面证明了它们表象了非物，也就是冷与暖并不是实在的属性，另一方面也澄清了判断观念是否为质料错误的 “表象非物为物”原则。 其次，只有在假设 a、b、c 中，冷与暖的观念表象了非物为物，或者可以说，在这些假设中，它们是质料错误的。因为对于物而言，它总是具有一个确定的或者可确定的客观实在性。而在这些假设下，这两个观念并没有满足这个条件，因而它们表象了非物为物。 再次，质料错误观念需要满足两个条件，其一是自身并不是清楚分明的，其二是表象非物为物。对于上帝这个观念而言，笛卡尔则认为是极为清楚分明的。另外，要使上帝这个观念成为质料错误观念，那么它的客观实在性要具有一种不可确定性。但是笛卡尔认为上帝这个观念具有无限的客观实在性，它不具有那种在感性观念那里的不可确定性，因而不存在上述辩证方法使用的契机，所以它不可能表象非物为物。所以这个观念不可能是质料错误的。 最后，感性观念本身不会是错误的，只要它不指涉他物。质料错误只发生在人们对感性观念对象的错误理解上，也即是将这种对象也理解为一种实体或者实体的属性，而真正的错误只发生在判断之中。 来源：《世界哲学》2017年第5期，第77-83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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