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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国粹与国学

 黑龙江波涛 2018-03-20
   “国粹”这个名词原是不见于经传底。它是在戊戌政变后,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底呼声嚷到声嘶力竭底时候所呼出来底一个怪口号。又因为《国粹学报》底刊行,这名词便广泛地流行起来。编《辞源》底先生们在“国粹”条下写着:“一国物质上,精神上,所有之特质。此由国民之特性及土地之情形,历史等,所养成者。”这解释未免太笼统,太不明了。国民底特性,地理的情形,历史的过程,乃至所谓物质上与精神上的特质,也许是产生国粹底条件,未必就是国粹。 陆衣言先生在《中华国语大辞典》里解释说,“本国特有的优越的民族精神与文化”,就是国粹。这个比较好一点,不过还是不大明白。在重新解释国粹是什么之前,我们应当先问条件。

  (一)一个民族所特有的事物不必是国粹。特有的事物无论是生理上的,或心理上的,或地理上的,只能显示那民族底特点,可是这特点,说不定连自己也不欢喜它。假如世间还有一个尾巴底民族,从生理上底特质,使他们底尾巴显出手或脚底功用,因而造成那民族底精神与文化。以后他们有了进化学底知识,知道自己身上底尾巴是连类人猿都没有了底,在知识与运动上也没有用尾巴底必要,他们必会厌恶自己底尾巴,因而试要改变从尾巴产出来底文化。用缺乏碘质底盐,使人现出粗颈底形态,是地理上及病理上的原因。由此颈腺肿底毛病,说话底声音,衣服底样式,甚至思想,都会受影响底。可是我们不能说这特别的事物是一种“粹”,认真说来,却是一种“病”。假如有个民族,个个身上都长了无毒无害的瘿瘤,忽然有个装饰瘿瘤底风气,渐次成为习俗,育为特殊文化,我们也不能用“国粹”底美名来加在这“爱瘿民族”底行为上。

  (二)一个民族在久远时代所留下底遗风流俗不必是国粹。民族底遗物如石镞、雷斧;其风俗,如种种特殊的礼仪与好尚,都可以用物质的生活、社会制度、或知识程度来解释它们,并不是绝对神圣,也不必都是优越的。三代尚且不同礼,何况在三代以后底百代万世?那么,从久远时代所留下底遗风流俗,中间也曾经过千变万化,当我们说某种风俗是从远古时代祖先已是如此做到如今底时候,我们只是在感情上觉得是如此,并非理智上真能证明其为必然。我们对于古代事物底爱护并不一定是为“保存国粹”,乃是为知识、为知道自己的过去、和激发我们对于民族底爱情。我们所知与所爱底不必是“粹”,有时甚且是“渣”。古坟里底土俑,在葬时也许是一件不祥不美之物,可是千百年后会有人拿来当做宝贝,把它放在紫檀匣里,在人面前被夸耀起来。这是赛宝行为,不是保存国粹。在旧社会制度底下,一个大人物底丧事必要举行很长时间底仪礼,孝子如果是有官守底,必定要告“丁忧”,在家守三年之丧。现在的社会制度日日在变迁着,生活底压迫越来越重,试问有几个孝子能够真正度他们底“丁忧”日子呢?婚礼底变迁也是很急剧的。这个用不着多说,如到十字街头睁眼看看便知道了。

  (三)一个民族所认为美丽的事物不必是国粹。许多人以为民族文化的优越处在多量地创造各种美丽的事物,如雕刻、绘画、诗歌、书法、装饰等。但是美或者有共同的标准,却不能说有绝对的标准底。美底标准寄在那民族对于某事物底形式,具体的、或悬象的底好尚。因好尚而发生感情,因感情底奋激更促成那民族公认他们所以为美的事物应该怎样。现代的中国人大概都不承认缠足是美,但在几十年前,“三寸金莲”是高贵美人的必要条件,所谓“小脚为娘,大脚为婢”,现在还萦回在年辈长些的人们的记忆里。在国人多数承认缠足为美的时候,我们也不能说这事是国粹,因为这所谓“美”,并不是全民族和全人类所能了解或承认底。中国人如没听过欧洲的音乐家歌咏,对于和声固然不了解,甚至对于高音部底女声也会认为像哭丧底声音,毫不觉得有什么趣味。同样地,欧洲人若不了解中国戏台上底歌曲,也会感觉到是看见穿怪样衣服底疯人在那里作不自然的呼嚷。我们尽可以说所谓“国粹”不一定是人人能了解底,但在美底共同标准上最少也得教人可以承认,才够得上说是有资格成为一种“粹”。

  从以上三点,我们就可以看出所谓“国粹”必得在特别、久远、与美丽之上加上其它的要素。我想来想去,只能假定说:一个民族在物质上,精神上与思想上对于人类,最少是本民族,有过重要的贡献,而这种贡献是继续有功用,继续在发展底,才可以被称为国粹。我们假定底标准是很高的。若是不高,又怎能叫做“粹”呢?一般人所谓国粹,充其量只能说是“俗道”底一个形式(俗道是术语FolkWays底翻译,我从前译做“民彝”)。譬如在北平,如要做一个地道的北平人,同时又要合乎北平人所理想底北平人底标准底时候,他必要想到保存北平底“地方粹”,所谓标准北平人少不了底六样——天棚,鱼缸,石榴树,鸟笼,叭狗,大丫头,——他必要具备。从一般人心目中的国粹看来,恐怕所“粹”底也像这“北平六粹”,但我只承认它为俗道而已。我们底国粹是很有限的,除了古人底书画与雕刻,丝织品,纸,筷子,豆腐,乃至精神上所寄托底神主等,恐怕不能再数出什么来。但是在这些中间已有几种是功用渐次丧失底了。像神主与丝织品是在趋向到没落底时期,我们是没法保存底。

  这样“国粹沦亡”或“国粹有限”底感觉,不但是我个人有,我信得过凡放开眼界、能视察和比较别人底文化底人们都理会得出来。好些年前,我与张君劢先生好几次谈起这个国粹问题。有一次,我说过中国国粹是寄在高度发展底祖先崇拜上,从祖先崇拜可以找出国粹底种种。有一次,张先生很感叹地说:“看来中国人只会写字作画而已。”张先生是政论家,他是叹息政治人才底缺乏,士大夫都以清谈雅集相尚,好像大人物必得是大艺术家,以为这就是发扬国光,保存国粹。《国粹学报》所揭露底是自经典底训注或诗文字画底评论,乃至墓志铭一类底东西,好像所萃底只是这些。“粹”与“学”好像未曾弄清楚,以致现在还有许多人以为“国粹”便是“国学”。近几年来,“保存国粹”底呼声好像又集中在书画诗古文辞一类底努力上;于是国学家、国画家、乃至“科学书法家”,都像负着“神圣使命”,想到外国献宝去。古时候是外国到中国来进宝,现在的情形正是相反,想起来,岂不可痛!更可惜的,是这班保存国粹与发扬国光底文学家及艺术家们不想在既有的成就上继续努力,只会做做假古董,很低能地描三两幅宋元画稿,写四五条苏黄字帖,做一二章毫无内容底诗文古辞,反自诩为一国底优越成就都荟萃在自己身上。但一研究他们底作品,只会令人觉得比起古人有所不及,甚至有所诬蔑,而未曾超越过前人所走底路。“文化人”底最大罪过,制造假古董来欺己欺人是其中之一。

  我们应当规定“国粹”该是怎样才能够辨认,哪样应当保存,哪样应当改进或放弃。凡无进步与失功用底带“国”字头底事物,我们都要下工夫做澄清底工作,把渣滓淘汰掉,才能见得到“粹”。从我国往时对于世界文化底最大贡献看来,纸与丝不能不被承认为国粹。可是我们想想我们现在的造纸工业怎样了?我们一年中要向外国购买多量的印刷材料。我们日常所用底文具,试问多少是“国”字头底呢?可怜得很,连书画纸,现在制造底都不如从前。技艺只有退化,还够得上说什么国粹呢!讲到丝,也是过去的了。就便我们能把蚕虫养到一条虫可以吐出三条底丝量,化学底成就,已能使人造丝与乃伦丝夺取天然丝底地位。养蚕文化此后是绝对站不住底了。蚕虫要回到自然界去,蚕萡要到博物院,这在我们生存底期间内一定可以见得着底。

  讲到精神文化更能令人伤心。现代化的物质生活直接和间接地影响到个个中国人身上。不会说洋话而能吃大菜、穿洋服、行洋礼底固不足为奇,连那仅能维系中国文化底宗族社会(这与宗法社会有点不同),因为生活底压迫,也渐渐消失了。虽然有些地方还能保存着多少形式。但它底精神已经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割股疗亲底事固然现在没人鼓励,纵然有,也不会被认为合理。所以精神文化不是简单地复现祖先所曾做、曾以为是天经地义底事,必得有个理性来维系它,批评它,才可以。民族所遗留下来底好精神,若离开理智的指导,结果必流入虚伪和夸张。古时没有报纸,交通方法也不完备,如须“俾众周知”底事,在文书底布告所不能用时,除掉举行大典礼、大宴会以外,没有更简便的方法。所以一个大人物底殡仪或婚礼,非得铺张扬厉不可。现在的人见闻广了,生活方式繁杂了,时间宝贵了,长时间底礼仪固然是浪费,就是在大街上吹吹打打,做着夸大的自我宣传,也没有人理会了。所谓遵守古礼底丧家,就此地说,雇了一班擦脂荡粉底尼姑来拜忏,到冥衣库去定做纸洋房、纸汽车乃至纸飞机;在丧期里,聚起亲朋大赌大吃,鼓乐喧天,夜以继日。试问这是保存国粹么?这简直是民族文化底渣滓,沉淀在知识落后与理智昏愦底社会里。在香港湾仔市场边,一到黄昏后,每见许多女人在那里“集团叫惊”,这也是文化底沉淀现象。有现代的治病方法,她们不会去用,偏要去用那无利益的俗道。评定一个地方底文化高低不在看那里底社会能够保存多少样国粹,只要看他们保留了多少外国的与本国的国渣便可以知道。屈原时代底楚国,在他看是醉了底,我们当前的中国在我看是疯了。疯狂是行为与思想回到祖先底不合理的生活、无系统的思想与无意识的行为底状态。疯狂的人没有批评自己底悟性,没有解决问题底能力,从天才说,他也许是个很好的艺术家或思想家,但决不是文化底保存者或创造者。

  要清除文化的渣滓不能以感情或意气用事,须要用冷静的头脑去仔细评量我们民族底文化遗产。假如我们发现我们底文化是陈腐了,我们也不应当为它隐讳,愣说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优越的。好的固然要留,不好的就应当改进。翻造古人底遗物是极大的罪恶,如果我们认识这一点,才配谈保存国粹。国粹在许多进步的国家中也是很讲究底,不过他们不说是“粹”,只说是“国家的承继物”或“国家底遗产”而已(这两个辞底英文是National inheritance,及Legacy of the Nation.)。文化学家把一国优越的遗制与思想述说出来给后辈的国民知道,目的并不在“赛宝”或“献宝”,像我们目前许多国粹保存家所做底,只是要把祖先底好的故事与遗物说出来与拿出来,使他们知道民族过去的成就,刺激他们更加努力向更成功的途程上迈步。所以知识与辨别是很需要的,如果我们知道唐诗,做诗就十足地仿少陵、拟香山,了解宋画,动笔就得意地摹北苑、法南宫,那有什么用处?纵然所拟底足以乱真,也不如真的好。所以我看这全是渣,全是无生命底尸体,全是有臭味底干屎橛。

  我们认识古人底成就和遗留下来底优越事物,目的在温故知新,绝不是要我们守残复古。学术本无所谓新旧,只问其能否适应时代底需要。谈到这里,我们就检讨一下国学底价值与路向了。

  钱宾四先生指出现代中国学者“以乱世之人而慕治世之业”,所学底结果便致“内部未能激发个人之真血性,外部未能针对时代之真问题”。这话,在现象方面是千真万确,但在解释方面,我却有些不同意见。我看中国“学术界无创辟新路之志趣与勇气”底原因,是自古以来我们就没有真学术。退一步讲,只有真学术底起头,而无真学术底成就。所谓“通经致用”只是“做官技术”底另一个说法,除了学做官以外,没有学问。做事人才与为学人才未尝被分别出来。“学而优则仕”,显然是鼓励为仕大夫之学。这只是治人之学,谈不到是治事之学,更谈不到是治物之学。现代学问底精神是从治物之学出发底。从自然界各种现象底研究,把一切分出条理而成为各种科学,再用所谓科学方法去治事而成为严密的机构。知识基础既经稳固,社会机构日趋完密,用来对付人,没有不就范底。治人是很难的,人在知识理性之外还有自己的意志,与自己的感情意气,不像实验室里的研究者对付他的研究对象,可以随意处置底。所以如不从治物与治事之学做起,则治人之学必贵因循、仍旧贯、法先王。因循比变法维新来得更有把握,代表高度发展底祖先崇拜底儒家思想,尤其要鼓励这一层。所谓学问,每每是因袭前人而不敢另辟新途。因为新途径底走得通与否,学者本身没有绝对的把握,纵然有,一般人底智慧、知识、乃至感情意气也未必能容忍,倒不如向着那已经有了权证而被承认底康庄大道走去,既不会碰钉,又可以生活得顺利些。这样一来,学问当然看不出是人格底结晶,而只为私人在社会上博名誉、占地位底凭借。被认为有学问底,不管他有底是否真学问或那一门底知识,便有资格做官。许多为学者写底传记或墓志,如果那文中底主人是未尝出仕底,作者必会做“可惜他未做官,不然必定是个廊庙之器”底感叹,好像一个人生平若没做过官就不算做过人似地。这是“学而优则仕”底理想底恶果。再看一般所谓文学家所做底诗文多是有形式无内容底“社交文艺”,和贵人底诗词,撰死人底墓志,题友朋或友朋所有底书画底签头跋尾。这样地做文辞才真是一种博名誉占地位底凭借。我们没有伟大的文学家,因为好话都给前人说尽了,作者只要写些成语,用些典故,再也没有可用底工夫了。这样情形,不产生“文抄公”与“誊文公”,难道还会笃生天才的文豪,诞降天纵的诗圣么?

  学术原不怕分得细密,只问对于某种学术有分得这样细密底必要没有。学术界不能创辟新路,是因没有认识问题,在故纸堆里率尔拿起一两件不成问题而自己以为有趣味底事情便洋洋洒酒地做起“文章”来。学术上的问题不在新旧而在需要,需要是一切学问与发明底基础。如果为学而看不见所需要底在那里,他所求底便不会发生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什么用处。没有问题底学问就是死学问,就是不能创辟新途径底书本知识。没有用处底学问就不算是真学问,只能说是个人趣味,与养金鱼、栽盆景,一样地无关大旨,非人生日用所必需底。学术问题固然由于学者底知识底高低与悟力底大小而生,但在用途上与范围的大小上也有不同。“一只在园里爬行底龟,对于一块小石头便可以成为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物,设计铁道线底工程师,只主要地注意到山谷广狭底轮廓;但对于想着用无线电来联络大西洋底马可尼,他底主要的考虑只是地球底曲度,因为从他底目的看来,地形上种种详细情形是可以被忽视底”这是我最近在一本关于生物化学底书(W.O.Kermock and P.EggletonThe Stuff Were of.pp·15-16)里头所谈到底一句话。同一样的交通问题,因为知识与需要底不同便可以相差得那么远。钱先生所举出底“平世”与“乱世”之学底不同点,在前者注重学问本身,后者贵在能造就人才与事业者。其实前者为后者底根本,没有根本,枝干便无从生长出来。我们不必问平世与乱世,只问需要与不需要。如有需要,不妨把学术分门别类,讲到极窄狭处,讲到极精到处;如无所需,就是把问题提出来也嫌他多此一举。一到郊外走走,就看见有许多草木我们连名字都不知道,其中未必没有有用的植物,只因目前我们未感觉须要知道它们,对于它们毫无知识还可以原谅。如果我们是植物学家,那就有知道它们底需要了。在欧美有一种种草专家,知道用哪种草与哪种草配合着种便可以使草场更显得美观,和耐于践踏,易于管理,冬天还可以用方法教草不黄萎。这种专门学问在目前的中国当然是不需要,因为我们底生活程度还没达到那么高,稻粱还种不好,哪能讲究到草要怎样种呢?天文学是最老的学问,却也是最幼稚的和最新的学术。我们在天文学上的学识缺乏,也是因为我们还没曾需要到那么迫切。对于日中黑点底增减,云气变化底现象,虽然与我们有关系,因为生活方式未发展到与天文学发生密切关系底那步田地,便不觉得它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有研求底需要了。一旦我们在农业上,航海航空上,物理学上,乃至哲学上,需要涉及天文学底,我们便觉得需要,因为应用到日常生活上,那时,我们就不能说天文学是没有用底了。所以不需要就没有学问,没有学问就没有技术。“不需无学,不学无术”我想这八个字应为为学者底金言;但要注意后四个字底新解说是不学问就没有技术,不是骂人底话。

   中国学术底支离破碎,一方面是由于“社交学问”底过度讲究,一方面是为学人才底无出路。我所谓社交学问就是 钱先生所谓私人在社会博名誉占地位底学问。这样的“学者”对于学问多半没有真兴趣,也不求深入,说起来,样样都懂,门门都通,但一问起来,却只能作皮相之谈。这只能称为“为说说而学问”,还够不上说“为学问而学问”。我们到书坊去看看,太专门的书底滞销,与什么ABC、易知、易通之类底书底格外旺市,便可以理会“讲专门窄狭之学者”太少了。为学人才与做事人才底分不开,弄到学与事都做不好。做事人才只须其人对于所事有基本学识,在操业底进程上随着经验去求改进,从那里也有达到高深学识底可能,但不必个个人都需要如此底。为学人才注重在一般事业上所不能解决或无暇解决底问题底探究。譬电子底探究、数理底追寻,乃至人类与宇宙底来源,是一般事业所谈不到底,若没有为学人才去做工夫,我们底知识是不完备的。欧美各国都有公私方面设立底研究所、学院;予学者以生活上相当的保障。各大学都有“学侣”底制度,使新进的学人能安心从事于学业,在中国呢?要研究学问,除非有钱、有闲,最低限度也得当上大学教授,才可说得上能够为学。在欧美底余剩学者最少还有教会可投;在中国,连大学教授也有吃不饱底忧虑。这样情形,繁难的学术当然研究不起,就是轻可的也得自寻方便,不知不觉地就会跑到所谓国学底途程上。这样的学者,因为吃不饱,身上是贫血的,怎能激发什么“真血性”;因为是温故不知新,知识上也是贫血的,又怎能针对什么“真问题”呢?今日中国学术界底弊在人人以为他可以治国学。为学底方法与目的还未弄清,便想写“不朽之作”,对于时下流行底研究题目,自己一以为有新发现或见解,不管对不对,便武断地写文章。在发掘安阳,发现许多真龟甲文字之后,章太炎老先生还愣说甲骨文都是假的!以章先生底博学多闻还有执着,别人更不足责了。还有,社交学问本来是为社交,做文章是得朋友们给作者一个大拇指看,称赞他几句,所以流行底学术问题他总得猎涉,以资谈助;讨论龟甲文底时候,他也来谈龟甲文,讨论中西文化底潮流高涨时,他也说说中西文化,人家谈佛学,他就吃起斋来,人家称赞中国画,他就来几笔松竹梅,这就是所谓“学风”底坏现象,这就是“社交学问”底特征。

  钱先生所说“学者各榜门户,自命传统”,在国学界可以说相当地真。“学有师承”与“家学渊源”,是在印板书流行之前,学者不容易看到典籍,谁家有书他们便负笈前去拜门。因为书底钞本不同,解释也随着歧异,随学底徒弟们从师傅所得底默记起来或加以疏说,由此互相传授成为一家一派底学问,这就是“师承”所由来。书籍流行不广底时代,家有藏书,自然容易传授给自己的子孙,某家传诗,某家传礼,成为独门学问,拥有底甚可引以为荣,因此为利,婚宦甚至可以占便宜,所以“家学渊源”底金字招牌(朱晓按:“家学渊源”是印刷不发达年代的事。),在当时是很可以挂得出来底。自印板书流行以后,典籍伸手可得,学问再不能由私家独占,只要有读书底兴趣,便可以多看比一家多至百倍千倍底书,对于从前治一经只凭数卷抄本甚至依于口授乃不能不有抱残守阙底感想。现在的学问是讲不清“师承”底,因为“师”太多了,承谁底为是呢?我在广州曾于韶舞讲习所从龙积之先生学,在随宦学堂受过龙伯纯先生底教,二位都是康有为先生底高足,但我不敢说我师承了康先生底学统。在大学里底洋师傅也有许多是直接或间接承传着西洋大学者底学问底,但我也不敢自称为哲姆斯、斯宾塞、柏格森、马克思、慕乐诸位底学裔。在尊师重道的时代,出身要老师推荐,婚姻要问家学,所以为学贵有师承和有渊源,现在的学者是学无常师,他向古今中外乃至自然界求学问,师傅只站在指导与介绍知识底地位,不能都像古时当做严君严父看。印板书籍流行以后,聚徒讲学容易,在学问上所需指导底不如在人格上所需熏陶底多,所以自程朱以后,修身养性变为从师授徒底主要目标,格物致知退于次要地位(朱晓按:从印刷的发展看程朱,好思路。)。这一点,我觉得是很重要的。从师若不注意怎样做人底问题,纵然学有师承,也只能得到老师底死的知识,不能得到他底活的能力。我希望讲师承底学者们注意到这一层。

  至于学问为个人私利主义,竞求温饱底话,我以为现在还是说得太早。在中国,社交学问除外,以真学问得温饱算起来还是极少数,而且这样底学者多数还是与“洋机关”有关系底。我们看高深学术底书籍底稀罕,以及研究风气底偏颇,便可理会竞求温饱底事实还有重新调查底余地。到外国去出卖中国文化底学者,若非社交的学问家便是新闻事业家。他们当然是为温饱而出卖关于中国底学问底。我们不要把外国人士对于中国文化底了解力估量得太高,他们所要底正是一般社交的学问家与新闻事业家所能供给底。一个多与欧美一般的人士接触底人,每理会到他们所要知道底中国文化不过是像缠足底起源、龙到底是什么动物、姨太太怎样娶法、风水怎样看法之类,只要你有话对他们说,他们便信以为真,便以为你是中国学者。许多人到中国来访这位、问那位,归根只是要买几件骨董或几幅旧画。多数人底意向并不在研究中国文化,只在带些中国东西回去可以炫耀于人。在外国批发中国文化底学者,他们底地位是和卖山东蓝绸或汕头抽纱底商人差不多,不过斯文一点而已。

  在欧美底学者可以收费讲学,但在中国,不收费底讲学会,来听讲还属寥寥,以学问求温饱简直是不容易谈。这样为学只求得过且过,只要社会承认他是学者,他便拿着这个当敲门砖,管什么人格底结晶与不结晶。这也许是中国学者在社会国家上多不能为国士国师而成为国贼国狗,在学问上多不能成为先觉先知而成为学棍学蠹底一个原因罢。我取底是“衣食足而后知礼义”底看法,所以要说,“得温饱才能讲人格”。中国学术界中许多人正在饥寒线底下挣扎着,要责备他们在人格上有什么好榜样,在学问上有什么新贡献,这要求未免太苛了。还有,得温饱并不见得就是食前方丈,广厦万间,只求学者在生活上有保障,研究材料底供给方便与充足就够了。须知极度满足的生活,也不是有识的学者所追求底。

  学术除掉民族特有的经史之外是没有国界底。民族文化与思想底渊源,固然要由本国底经史中寻觅,但我们不能保证新学术绝对可以从其中产生出来。新学术要依学术上的问题底有无,与人间底需要底缓急而产生,决不是无端从天外飞来底。一个民族底文化底高低是看那民族能产生多少有用的知识与人物,而不是历史底久远与经典底充斥。牛津大学每年间所收底新刊图书可以排出几十里长,若说典籍底数量,我们现在更不如人家。钱先生假定自道咸而下,向使中国学术思想乃至政治制度社会风俗在与西洋潮流相接触之前先变成一个样子,则中国人可以立定脚跟,而对此新潮,加以辨认与选择,而分别迎拒与蓄泄。这话也有讨论底必要。我上头讲过现代学问底精神是从治物之学出发底,治物之学也可以说是格物之学,而中国学术一向是被社交学问、社交文艺,最多也不过是做人之学所盘据,所谓“朴学”不过为少数人所攻治,且不能保证其必为进身之阶。朴学家除掉典章制度底考据而外,还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格物之学呢?医学是读不成书底人们所入底行;老农老圃之业为孔门弟子所不屑谈;建筑是梓人匠人底事,兵器自来是各人找与自己合适底去用;蚕桑纺织是妇人底本务;这衣,食,住,行,卫五种民族必要的知识,中国学者一向就没曾感觉到应当括入学术底范围,操知识与智慧源泉底纯粹科学更谈不到了。治物之学导源于求生活上安适的享受底理想和试要探求宇宙根源底谜。学者在实验室里用心去想,用手去做,才能有所成就。中国学术岂但与人生分成两截,与时代失却联系,甚至心不应手,因此,多半是纸上谈得好、场上栽筋斗底把戏。不动手做,就不能有新发见,就不能有新学术。假如中国底学术思想乃至政治制度社会风俗会自己变更底话,乾嘉以前有千多年底机会,乾嘉以后也不见得就绝对没有。

  日本底维新怎么就能成功,中国底改革怎么就屡次失败呢?化学是从中国道家底炼丹术发展底,怎么在中国本土,会由外丹变成内丹了?对的思想落在不对的实验上,结果是造成神秘的迷信,不能产出利用厚生底学问。医学并不见得不行,可是所谓国医,多半未尝研究过《本草》里所载底药物,只读两三本汤头歌诀之类便挂起牌来。千年来,我们底医学在生理、药物、病理等学问上曾有什么贡献呢?近年来从事提炼中国药物底也是具有科学知识底西医底功劳。在学问的认识上,中国人还是倾向道家的。道家不重知与行,也不信进步,改革自然是谈不到底。我想乾嘉以后,中国学术纵然会变,也不会变到自己能站得住而能分别迎拒与蓄泄西洋学潮底地步,纵然会,也许会把人家底好处扔掉,把人家底坏处留起来。像明末底西洋教士介绍了科学知识和他们宗教制度,试问我们迎底是什么呢?中华文化,可怜得很,真是一泓死水呀!这话十年前我不这样说,五年前我不忍这样说,最近我真不能不这样说了。不过死水还不是绝可悲的,只要水不涸,还可以想方法增加水量,使之澄清,使之溢出(朱晓按:死水复清溢出,许地山的心还没有死。)。这工夫要靠学术界底治水者底努力才有希望。世间无不死之人,也无不变的文化,只要做出来底事物合乎国民底需要,能解决民生日用底问题底就是那民族底文化了。

  要知道中国现在的境遇底真相和寻求解决中国目前的种种问题,归根还是要从中国历史与其社会组织、经济制度底研究入手。不过研究者必要有世界学术底常识,审慎择别,不可抱着“花子吃死蟹,只只好”底态度。那么,外国那几套把戏自然也能够辨认与选择,不致于随波逐流,终被狂涛怒浪所吞咽。中国学术不进步底原因,文字底障碍也是其中最大的一个。我提出这一点,许多国学大师必定要伸舌头底。但真理自是真理,稍微用冷静的头脑去思维一下便可以看出中国文字问题底严重。我们到现在用底还不是拼音文字,难学难记难速写,想用它来表达思想,非用上几十年底工夫不可。读三五年书,简直等于没读过。许多大学毕业生自从出来做事之后便不去摩书本。他们尚且如此,程度低些底更可知。繁难的文字束缚了思想,限制了读书人,所以中国文化最大的毒害便是自己的文字。一翻古籍便理会几十万言底书已很少见,百万千万言底书更属稀罕了。到现在,不说入学之门底百科全书没有,连一部比较完备的字典都没有。国人不理会这是文化低落底病根,反而自诩为简洁。不知道简洁文字只能表现简单思想,像用来做诗词,写游记是很够底。从前学问底范围有限,用简洁的文体,把许多不应当省掉底字眼省略掉还不觉得意义很晦涩,读者可用自己底理会来补足文中底意思。现代的科学记载把一个字错放了地位都不成,简省更不用说了。我们底命不加长,而所要知要学的东西太多,如果写作不从时间上节省是不成的。我们自己的文化担负已是够重的了,现在还要担负上欧美的文化,这就是钱先生所谓“两水斗啮”底现象,其实是中国人挣扎于两重文化底压迫底下底现象。欧美的文化,我们不能不担负,欧美人却不必要担负我们底文化,人家可以不学汉文而得所需底知识,我们不学外国文成么?这显然是我们底文化落后所给底刑罚,目前是没法摆脱底。要文化底水平线提高,非得采用易于学习底拼音文字不可。(朱晓按:许地山关于“拼音文字”的意见,是“拉丁化新文字”方案的延续。这一方案是1931年在海参崴举行的中国新文字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由吴玉章等人拟定的,其要点是用拉丁字母拼写汉语、不标记声调。1933年起国内各地相继成立团体进行推广。1935年12月上海中文拉丁化研究会发起《我们对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见》签名运动,半年之内,有蔡元培、柳亚子、鲁迅、郭沫若、茅盾等文教界人士六百六十八人签名。)千字课或基本汉字不能解决这个严重问题,因为在学术上与思想表现上是须要创造新字底,如果到了思想繁杂底阶段,几千字终会不够用,结果还是要孳乳出很多很多的方块字。现在有人用“圕”表示“图书馆”,用“簙”表示“博物院”,一个字谈成三个音,若是这类字多起来,中国六书底系统更要出乱子。拼音字底好处在以音达意,不是以形表意,有什么话就写出什么活,直截了当,不用计较某字该省,某句应缩,意思明白,头脑就可以训练得更缜密。虽然拼音文字中如英文法文等还不能算是真正拼音底,但我们须以拼音法则为归依,不是欧美文字为归依。表达思想底工具不好,自然不能很快地使国民底知识提高。人家做十年,我们非得加上五六倍底时间不可。日本维新底成功,好在他们有“假名”,教育普及得快,使他们底文化能追踪欧美。我们一向不理会这一点,因为我们对于汉字有很深切的敬爱,几十年来底拼音字母运动每被学者们所藐视与反对。许多人只看文字是用来做诗写文底,能摇头摆脚哼出百几十字便自以为满足了。改良文字对于这种人固然没有多大的益处,但为学术底进步着想,我们不能那么浪费时间采用难写难记底文字。古人惜寸阴分阴,现代的中国人更应当爱惜丝毫光阴。因为用高速度来成就事物是现代民族生存底必要条件。

  德国这次向东方进兵,事实上是以血换油。油是使速度增进底重要材料。不但在战争上,即如在其他事业上,如果着手或成功稍微慢了些,便等于失败。所以人家以一切来换时间,我们现在还想以时间来换一切,这种守株待兔底精神是要不得底。国民智力底低下,中国文字要负很重的责任。智力底高低就是发见问题与解决问题底能力底速度底高低。我以为汉字不改革,则一切都是没有希望底。用文字记载思想本来和用针来缝布成衣服差不多,从前的针一端是针口,另一端是穿线底针鼻。缝纫底人一针一针地做,不觉得不方便。但是缝衣机发明了,许多不需要的劳动不但可以节省而且能很快地缝了许多衣服。缝衣机底成功只在将针鼻移到与针口同在一端上。拼音文字运动也是试要把音与义打成一片。不过要移动一下这“文字底针鼻”,虽然只是分寸底距离,若用底人不了悟,纵然经过千百年也不能成功。旧工具不适于创造新学术,就像旧式的针不能做更快更整齐的衣服一样。有使中国文化被西方民族吸收愿望底先当注意汉字底改革,然后去求学术上的新贡献,光靠残缺的骨董此后是卖不出去底。

  中国目前的问题,不怕新学术呼不出,也不怕没人去做专门名家之业,所怕底是知识不普及。一般人底常识不足,凡有新来底吃底用底享受底,不管青红皂白,胡乱地赶时髦。读书人变成士大夫,把一般群众放在脑后,不但不肯帮助他们,反而压迫他们。从农村出来底读书人不肯回到农村去,弄到每个村都现出经济与精神破产底现象。在都市底人们,尤其是懂得吹洋号筒底官人贵女们,整个生活都沉在花天酒地里,批评家说他们是在“象牙之塔”里过日子。其实中国哪里来底“象牙之塔”?我所见底都是一幢幢的“牛骨之楼”罢了。我们希望于学术界底是在各部门里加紧努力,要做优等人而不厌恶劣等的温饱,切莫做劣等人而去享受优等的温饱。那么,平世之学与乱世之学就不必加以分别了。现在国内底大学教授,他们底薪俸还不如运输工人所得底多,我们当然不忍说他们是藏身一曲,做着与私人温饱相宜底名山事业。不用说生存上,即如生活上必须的温饱,是谁都有权利要求底。读书人将来会归入劳动阶级,成为“智力劳动者”,要恢复到四民之首底领导地位,除非现在正在膨胀着底资产制度被铲除,恐怕是不容易了。

  〔附言〕六月二十四日某先生在《华字日报》写了一篇质问我底文章,题目是《国粹与国渣》,文中有些问题发得很幼稚,值不得一答。惟有问什么是“国粹”一点,使我在学问的良心上不能不回答一下。我因此又连想到六月八日钱穆先生在《大公报》发表底星期论文《新时代与新学术》,觉得其中几点也有提出来共同讨论底必要,所以写成这一篇,希望底是能抛碎砖引出宝玉来。文中大意是曾于六月二十八日对岭英中学高中毕业生讲过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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