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周无余物也好,绿树掩映也罢,门庭冷落也好,万众来朝也罢,它始终宠辱不惊,依然故我。即使世界给它以痛,它都始终报之以歌,可以说每一次和它对视都是一次人格的自省与自觉
读岳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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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楼》中国画局部 徐照海
易石秋
楼可以读吗?答案是肯定的,至少岳阳楼于我就是这样。
我对岳阳楼最初的印象完全来自于乡下老一辈的闲谈。据说一个四川人跟一个湖南人比赛,各自夸耀家乡的神奇,在各自历数家乡的种种优越之后,四川人不无自豪宣称“四川有座峨眉山,离天只隔三尺三”,然后不可一世般地睥睨着湖南人,似乎胜券在握。哪知这位湖南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仿佛漫不经心地答上一句“岳阳有个岳阳楼,一脚踏在天里头”,结果是不言自明的。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岳阳楼就成了我心中一个挥之不去的记忆,一个美丽而神奇的梦。
不过任我如何梦牵魂绕,岳阳楼也始终只是意念之中的一个轮廓,因为对于一个生活在僻远山乡的孩子来说,岳阳城就如神话中的天国一般遥远,更别说能登楼一览了。
也许人生本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迷局,是一条永远无法预设的路,有时就在不经意间命运就会突然地给你洞开一个垛口,让你走向那梦寐以求的世界。转机出现在1981年,那年我到省城长沙去读大学,岳阳城成为了必经之路,登岳阳楼成为了理所当然。
记得那是8月底的一个薄阴天气,空中不时吹来阵阵凉风,让在酷暑之中煎熬了一个暑期的人们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对于我这样的登临者来说,更是天公作美了。登得楼来,果然天地为之一阔,尽管并没有传说中的高大,却远比想象中的雄壮。向东望去,整个城区都臣服于脚下。向西望去,水天茫茫,哪里还有边际,真的是“涵虚混太清”了。游目四顾,岂止是乾坤吴楚尽收眼底,简直整个世界都漂浮在水上,想来那“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千古名句,一定是诗人感此楼接天地,进而心鹜八极而凝成的诗篇吧。
更为奇妙的是,尽管以前从来没有一辈子投身教育的想法,我还是在岳阳楼对面不足百米的湘北著名学府岳阳市一中里做了30多年的教师。特别是最近10多年,因为办公地点的迁移,几乎每天都与岳阳楼对视,不管开不开轩,都可以直面名楼,远比孟浩然的“开轩面场圃”优雅优越得多了。也正是因为如此,读岳阳楼成为了我的习惯。
迎着朝阳,我读岳阳楼,读它独一无二的建筑风格。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光彩灼灼,仿如自遥远的古代射来的思想灵光。那我国建筑史上独一无二的拱而复翘的古代将军头盔式楼顶独领风骚,仿如一位披坚执锐的大将军翘首江天,威风凛凛地雄视着这一片英雄的土地,让你一望顿生出一种英雄之气。那朱红色的镂空雕花门窗浑身透出一种典雅雍容之气,挟着古风悠悠吹来,给你送来来自遥远岁月的问候,沁人心脾。
透过烟雨,我读岳阳楼,读它无与伦比的深邃历史。传说这里最早是三国大将鲁肃的阅兵台,透过岁月的尘烟,至今我们甚至还可以看到那飘动的大旗,隐隐约约听到那遥远的鼓号之声。但是在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之后,人们更需要一种诗意的心灵花园,更需要一块憩息的心灵港湾,于是岳阳楼又以另一种姿态横空出世了。
张悦来了,这位刚从大唐中书令的高位而被贬谪到岳州的太守,真的不愧为“燕许大手笔”,不仅文采一流,管理也是得心应手,牛刀小试就把小小的岳州治理得政通人和。之后在此修筑南楼,日与文朋诗友登楼作赋,把它变成了一块文化的高地,最先实现了岳阳楼的华丽转身。于是李白来了,孟浩然来了,王昌龄来了,韩愈来了,刘禹锡来了,贾至来了,苏舜卿来了,滕子京来了,马致远来了,石涛来了,张照来了……一个个名字仿如一颗颗璀璨的明星,不仅让岳阳楼光彩绚烂,也照亮了整个岳阳的上空,照亮了我国的文化星空,小小的岳阳楼一跃而成民族文化的圣地。
更加幸运的是,杜甫来了。这位一直幻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大诗人,最终也没能实现他“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宏愿,半世漂泊,一生贫苦,登临岳阳楼时已近生命的终点,仅仅1年多后他的生命之舟就永远地飘落在潭州至岳州的一条小船上。但公元768年的那个寒冬,当诗人登上岳阳楼时,早已将“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悲惨遭际抛到了脑后,还在一心系念国事,为西北的烽火硝烟而“凭轩涕泗流”。正是这种无我的崇高境界,让诗人在极目江天之际乾坤浮动,热血沸腾,写下了“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那样气吞山河的诗篇,也把家国情怀永远地写在了岳阳楼上,深深地写进了民族精神的血脉里。
真正为岳阳楼画上点睛之笔的是范仲淹,凭着滕子京的一封求记的信与一幅《洞庭晚秋图》长卷,他就写成了足以撬动历史的《岳阳楼记》。文中他将自己崇高的情怀伟大的思想凝成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宏伟宣言,金声玉振,惊天动地,让先忧后乐成为岳阳精神的象征,也成为民族精神的重要标志性元素。此后岳阳楼虽然在朝代更迭与战火硝烟之中历经毁毁建建,环境与外观都颇有一些变化,但它的精神内核永远长存在这一片神奇的土地上。
踏着季节,我读岳阳楼,读它静对世界的潇洒风姿。无论春花烂漫还是秋叶凋零,无论是夏风习习还是冬雪皑皑,无论是月色如银还是黑夜沉沉,它始终伫立在时间的风中,直面风云变幻、四季轮回。无论周无余物也好,绿树掩映也罢,门庭冷落也好,万众来朝也罢,它始终宠辱不惊,依然故我。即使世界给它以痛,它都始终报之以歌,可以说每一次和它对视都是一次人格的自省与自觉。
岳阳楼不仅是一个建筑的标本,也是一段鲜活的历史,一座文化与思想的宝库,是我们此生百读不厌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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