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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他永远年轻,永远26岁

 曾瑞 2021-05-10

本       文       约       26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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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接触海子的诗,我并不喜欢。高中语文课本上,选有他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读到这首令许多人叫好的诗,我只觉稀松平常。当时,我已经开始写诗。我的诗,基本上在模仿穆旦和艾青。对海子,我一无所知,对他的诗,毫无兴趣。

真正喜欢上海子的诗,是在大一。说来奇怪,一旦喜欢上他的诗,我就深陷其中,无法自已。他诗中的感情,完全成了我的感情。那“倾心死亡”的绝望,使我备受折磨。高三到大一,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何以变化如此之大,我也不能自解。

海子的诗好像具有魔性,抵抗力不强者,极易为其吞噬,而使灵魂陷入绝望与疯狂。当时,与朋友谈论海子,我将他封为诗魔。那原始而直白的魔性力量,自黑暗的灵魂冲决而出,直欲毁灭整个世界。其实,毁灭的只是诗人自己。年轻的我,仿佛被海子的魔性附体,一度绝望而疯狂。

海子的诗歌语言特别纯净。有人说,现实生活中的海子比较邋遢,房间里充斥着一股馊味。从他长发凌乱胡子拉碴的照片,也能看出,有点不修边幅。但在诗歌创作上,他绝对有洁癖。他的语言,纯净到能闻出青草的芳香,流水的清冽。“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还远”,“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这就是海子的语言,纯净而有力量。

在有些诗句中,他的表达特别晦涩。“石头长出血/石头长出七姐妹”,“水滴中一匹马儿一命归天”,“你的主人却是青草/长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他的语言如此晦涩,几乎不知道要表达什么。这晦涩的语言,又是如此凝练而纯净。我们完全可以忽略他要表达什么,只是感受语言本身的美和力。

海子的语言几乎没有任何杂质,像水中的白玉,似春风里的青麦。他的很多短诗,读起来朗朗上口,极为抒情。“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语言的韵味与诗性,一下子呼之而出。读过海子的诗,再读其他人的,就感觉语言很散,杂质太多,不够抒情。

中国现代诗人,80年代几乎都在抒情。90年代之后,抒情开始没落,走向叙事。就海子的同时代诗人而言,他们的语言也远远不及海子纯净。

在《以梦为马》中,他写到: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去建筑祖国的语言。这的确很狂傲,却也基本属实。中国现代汉诗,经过海子打磨后,单就语言层面来说,的确大为不同了。很多人写诗,尤其是新生代,肯定都受惠过海子创造的语言。

海子的诗歌,除了音韵的美感,便是语言散发出的魔性力量。在《春天,十个海子》中,他写到:这野蛮而复仇的海子,低低的怒吼/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他的很多诗,都散发出野蛮而复仇的魔性力量。

对待诗歌语言,他有时慎重,有时也很野蛮。写桃花,他都要敲碎桃花的头盖骨。小小的野花,也成了死亡的杯盏。他对语言的野蛮,有时导致胡乱搭配,根本不考虑诗歌表达,只为舒展内心的压抑。我们会在他的诗中,看见大量的人体残片。

“水中的少女/请在麦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头”。“他撕破的耳朵上/悬挂着耳朵”。“太阳之轮从头颅从躯体从肝脏轰轰碾过”。“五根爪子捧着一颗心在我的头盖上跳舞并爆裂”。尤其在长诗中,很多段落,都充斥着血肉模糊的肢体。

海子的美学主张,从早期的唯美,越来越狂暴,越来越残忍。他的长诗,几乎通篇狂暴而残忍。“挂在我的骨头上的车轮和兵器——是我的肉体……向天空质问/那些在肉体上驾驶黑夜战车的太阳之人/太阳中的人到底是谁?”“太阳刺破我的头盖像浓烈的火焰撒在我的头盖/两只乌鸦飞进我的眼睛。”这样写诗,他完全是在屠杀语言,毁灭自己。

海子是一个神性诗人,他要成为无比辉煌的太阳,成为写诗的王,成为天空的神。这狂暴而残忍的诗,试图冲破狭窄的现实,向着“陌生处”奋力一击,最终跃升为神。然而,“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他很明白,神已经死亡。他奋力击向天空的力量,只能掉头对准自己。这力量如此强大,使他陷入自残或自杀的强烈折磨中。最终,置他于死地。

死亡,几乎成了他诗中的常用意象。“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我请求/在夜里死去”,“这是黑夜的儿子, 沉浸于冬天, 倾心死亡”。对他而言,写诗是体验生命的激情,也是体验死亡的狂喜。

海子特别推崇的诗人荷尔德林曾写过:在一个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诗人何为?荷尔德林的一问,换来的几乎是整个世界的失语。海子在《答复》中说: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形而上的虚无,形而下的贫乏,这强烈逆反的两者,迫使诗人陷入“灵魂的苦井”。

1806年,年轻的荷尔德林精神错乱,生活不能自理,其后36年,他活着也等于死了。他生前默默无闻,死后被人遗忘,直到20世纪初叶才被世界重新发现。海子的命运跟他很像,生前默默无闻,死后万人瞩目。他在现实中的遭遇,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最终的悲剧。就他自身而言,他也跟荷尔德林一样,无法走出“灵魂的苦井”。这是个人悲剧的根源。

1989年326日,海子选择卧轨自杀,原因固然众多,最大的原因,还是精神诉求的失败。“我选择永恒的事业/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他能成为太阳吗?“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他渴望光明,却自诩“黑夜的儿子”,想成为太阳,又质问“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精神诉求的失败,除了自杀,他可能别无选择。

一个带着必死的决心写诗的人,其诗歌,必定具有强烈的杀伤力。二十岁那年,我的精神世界还不够强大,读海子的诗,我也差点被摧毁。在写荷尔德林的一篇文章中,他提出,诗歌写作不是修辞练习,而是烈火一般燃烧。总有一天,他会把自己烧尽。有些人写诗不过玩弄词藻,他写诗完全是在玩命。

当年,读了他的诗,我无法再忍受现实,对远方产生强烈的冲动。读完大一,便休学,出去浪游。他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他说,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但我若不出发去远方,可能就是毁灭。到如今,我已经活过了海子的生命长度,能坦然地面对他的诗歌了。而他诗中强大的力量,依然会在某一个瞬间,击中我的心灵。

海子比荷尔德林要幸运,死后不久,便声名四起,被人们封为什么诗歌烈士、诗歌英雄、诗歌皇帝,受到无数文青、诗歌团体和地方政府的青睐。他正在被诠释,被误解,被利用,被崇拜,被诋毁,被过度夸大,被无限拔高。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永远年轻,永远26岁,我们都在不可抗拒地变老。我们还在寻找道路,走在路上,试图抵达或是回归。而他一直在那里,从不曾离开。他说,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是的,永远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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