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本王维集考述 王辉斌 王辉斌,字靖华,1947年生,湖北天门人,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孟浩然研究会会长,中国李白研究会、中国杜甫研究会常务理事,《孟浩然研究论丛》主编。 宋本王维集存世者,现可知者,主要有两种,即:蜀刻本《王摩诘文集》十卷,建昌本《王右丞文集》(一作《王右丞集》)十卷。对于这两种宋刻本,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于“《王右丞集》十卷”略有记载:“唐尚书右丞河中王维摩诘撰,建昌本与蜀本次序皆不同,大抵蜀刻唐六十家多异于他处本,而此集编次尤无伦。”[1] 蜀刻本《王摩诘文集》,刻印于北宋中晚期之际,每半页十一行,行二十字,现藏国家图书馆,上海古籍出版社1一九九四年据以影印。建昌本(或为“建阳本”之误,参见本书《前言》第一部分)又称麻沙本(以下或称“建昌本”,或称“麻沙本”,主要是出于行文的方便,特此说明),为南宋刻本,每半页十一行,行二十字,原刻本为日本静嘉堂文库所藏,其影抄本(即述古堂本)现藏国家图书馆,每半页十行,行十八字,上有瞿镛铁琴铜剑楼印。对于这两种宋本的区别,顾千里(即顾广圻,以字行)《宋蜀本<王摩诘文集>题跋》认为:“题《摩诘集》者,蜀本也;题《右丞集》者,建昌本也。建昌本前六卷诗,后四卷文,自是宝应二年表进之旧。”[2]本文主要对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的流传演变、版本价值,以及影抄建昌本《王右丞文集》之特点与实况,二者之孰优孰劣等问题,作一具体考察。 一、 《文苑英华》所依王维集非蜀刻本 《旧唐书》卷一九○下《文苑下·王维传》云:“代宗时,缙为宰相,代宗好文,常谓缙曰:‘卿之伯氏,天宝中诗名冠代,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今有多少文集,卿可进来。’缙曰:‘臣兄开元中诗百千篇,天宝事后,十不存一。比于中外亲故中相与编缀,都得四百余篇。’翌日上之,帝优诏褒赏。”[3]同此者,另有《新唐书》卷二○二《文艺中·王维传》。《旧唐书·王维传》的这一记载,主要是依据王缙《进王摩诘文集表》、唐代宗《银青光禄大夫尚书兵部侍郞兼御史大夫臣王缙表上答诏》[4]二文而为。但代宗《答诏》之题目则表明,王缙其时仅为“银青光禄大夫尚书兵部侍郞兼御史大夫”,而非宰相,即其所任者,与《旧唐书·王维传》之“代宗时,缙为宰相”云云,乃不相合。 按蜀刻本王维集卷首所附王缙《进王摩诘文集表》有云:“臣缙言。中使王承华奉宣进止,令臣进亡兄故尚右丞维文章,恩命忽临,以惊以喜。退因编录,又窃感伤。臣兄……为文未尝废业,或散朋友之上,或留篋笥之中。臣近搜求,尚虑零落,诗笔共成十卷。今且随表奉进,曲承天鉴。……顿首谨言。”是文又为《全唐文》卷三七○著录,但题则作《进王维集表》,且于“顿首谨言”后,较《进王摩诘文集表》多出了“宝应二年正月七日银青光禄大夫尚书兵部侍郞兼御史大夫臣缙表上”二十九字[5]。这二十九字的存在表明,王缙“编缀”王维集的时间,乃为宝应二年(公元763年)正月初,至“正月七日”,即“随表奉进”。如此,则“中使王承华奉宣”、王缙“退而编录”者,就可知皆在宝应元年。据《新唐书·宰相表中》,广德二年(公元764年)正月,王缙与杜鸿渐“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此则表明,《旧唐书·王维传》所载“代宗时,缙为宰相”云云,乃是将其后任之职官提前以为的。而据《全唐文》卷三七○王缙《进王维集表》之“宝应二年正月七日”的这一具体时间,又可知有论者认为代宗“下敕搜求王维诗文”与王缙“随表奉进”皆在“唐宝应二年”之说,实则为误 [6]。 值得注意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影印《宋蜀刻本唐人集丛刊》之《宋蜀刻本唐人集丛刊影印说明》一文中,明确认定《王摩诘文集》十卷本属于“北宋或南北宋之际”的刻本,也即其之印行最早应在北宋晚年,这与杨绍和《楹书偶录》卷四认为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为“北宋蜀刻”者,大抵一致。如此,则《文苑英华》卷六一一所著录的王缙《进王维集表》一文,就可知不是依据蜀刻本所附王缙《进王摩诘文集表》一文以为者,即可肯定。这是因为,胡维新《刻文苑英华序》已曾明载,《文苑英华》“书出于雍熙初”[7],“雍熙”为宋太宗年号,凡四年(公元984—987年),其时属于北宋初期。而《文苑英华》著录王缙之文作《进王维集表》者,应是其所依底本如此,即此底本王维集非为蜀刻本《王摩诘文集》,当可肯定。虽然如此,《文苑英华》却于王缙的这篇《进王维集表》,进行了多处之校勘。其具体为: (1)《进王缙集表》下注云:“代宗”;“王缙”下注云:“附见王维集。” (2)“奉宣进旨”下有校云:“集作止。” (3)“应是王维文赋并仰录写进上者”下有校云:“十三字,集作令臣进亡兄故尚右丞维文。” (4)“常持”下有校云:“集作当官。” (5)“秉操孤贞”下有校云:“集作直。” (6)“不忘清净”下有校云:“集作静。” (7)“未曾废笔”下校云:“集作未尝废业。” (8)“随表进上”下有校云:“集作奉进。” (9)“诚惶诚惧”下有校云:“集作恐。” 以这些校勘(注)文字,合勘《文苑英华》、蜀刻本所附《王摩诘文集》之各自刻印的年代,以及有关这方面的其它材料,则可以较为准确地获知以下几点: (一)第(3)条校文的“集作令臣进亡兄故尚右丞维文”之“十三字”表明,《文苑英华》所用王缙《进王维集表》的底本与校本,乃为两种王维集之所附,即原文作“应是王维文赋并仰录写进上者”者为一种王维集,原文作“集作令臣进亡兄故尚右丞维文”者为又一种王维集。这两种王维集所附之王缙《进王维集表》,参之上述9条校文,可知用以校勘的王维集本,是明显地要优于底本王维集的。即这一条注释表明,《文苑英华》所用校本王维集乃优于底本王维集。 (二)在《文苑英华》“书出于雍熙初”的北宋初年之前,至少已有两种版本的王维集在社会上流传。其中之一种者,即李昉(公元925—996年)、宋白(公元936—1012年)等人奉命“辑次”《文苑英华》时所依之王维集(《文苑英华》所著录之王维诗,所依据者亦应为此种王维集),但这种王维集所附王缙《进王维集表》的讹误却较多(见上述校文)。而另一种王维集,则为周必大等人在南宋初所用之校本[8]。经比对,上述校文中的第(3)、(4)、(5)、(6)、(7)、(8)、(9)诸条,与蜀刻本《王摩诘文集》所附王缙《进王摩诘文集表》之文字全同,如此,则《文苑英华》之“附见王维集”中的“王维集”,就必为蜀刻本《王摩诘文集》无疑。也即周必大等人校《文苑英华》之王缙《进王维集表》所用底本,乃为蜀刻本《王摩诘文集》。 (三)周必大等人所用校本,既为蜀刻本《王摩诘文集》所附之王缙《进王摩诘文集表》,则校文第(1)条“附见王维集”之“王维集”,就应为周必大等人对《王摩诘文集》的简称,而非表明蜀刻本《王摩诘文集》最初之名为《王维集》。这是因为,如上所言,蜀刻本在北宋中晚期之际问世时,其书名为《王摩诘文集》而非《王维集》。而《文苑英华》著录王缙之文作《进王维集表》者,所表明的是其所用底本,当为御府所藏王缙“随表奉进”之王维集稿本(抄本),也即为刻印于南宋的建昌本《王右丞文集》之底本(或者为其底本的底本),即二者属于麻沙本王维集中的同一系统。 综合以上三点,我们基本可以得出如是结论:王缙于唐代宗宝应二年“随表奉进”之“都得四百余篇”的十卷本王维集,在由中唐至北宋初期的二二○余年(公元763—987年)中,大约因御府传抄所致,而使之成为了两种面目的王维集,一名《王维集》十卷(又作《王右丞文集》十卷),一名《王摩诘文集》十卷,前者曾为《文苑英华》依之以收录了王缙《进王维集表》一文,后者则为蜀川坊刻家所梓行,而成为流传至今的蜀刻本《王摩诘文集》十卷。《文苑英华》据以著录王缙《进王维集表》的王维集底本,即后来刻印于南宋的建昌本《王右丞文集》的底本(或者底本的底本,即稿本),二者虽有约180年(公元982—1162年)之隔,但所用底本实一。而周必大等人所用之校本王维集,则为在北宋时即已雕板付梓的蜀刻本《王摩诘文集》。这就是两种王维集本在宋代流传演变的基本情况。 二、关于影抄建昌本《王右丞文集》 刻印于南宋的建昌本《王右丞文集》十卷,曾为清代多种目录学著作所录载,如陆心源(公元1834—1894年)《皕宋楼藏书志》即为其一。是书卷六十八著录《王右丞文集》十卷,并于题下有注云:“宋麻沙刊本,徐健庵旧藏。”徐健庵即藏书家徐乾学(公元1631—1694年)。据载,徐乾学的传是楼曾收购了季振宜的大部分藏书,陆心源认为麻沙本《王右丞文集十卷》为“徐健庵旧藏”者,当是徐乾学从季振宜静思堂所获得。而值得注意的是,陆心源还为徐健庵的这一“旧藏”撰写了近七百字的“题解”。“题解”共由三部分组成,一为所引顾千里序;一为所引黄丕烈序(含又序);一为陆氏跋语。陆氏跋语为: 案此南宋麻沙本,每叶二十二行,每行二十字,版心有字数及刻工姓名,即《百宋一廛赋》所谓“王沿表进,移气麻沙,秀句半雨,夙假齿牙”者也。卷中有百宋一廛朱文长印、黄氏丕烈白文方印、复翁白文方印、乾学之印白文方印、健庵白文方印。季振宜字诜兮,号沧苇,朱文大方印。有竹居朱文方印、季振宜藏书朱文长印、仲文氏朱文方印[9]。 这段文字主要记载了两点:一是麻沙本《王右丞文集》十卷,先后为顾千里、黄丕烈、徐乾学、季振宜、陆心源等人所收藏;二是其“每叶二十二行,每行二十字”的版式,与现藏于国家图书馆的影抄本王维集“每半叶十行,行十八字”略有所别。仅就这两点而言,后者又较为重要,因为其所传递出的信息,表明了影抄宋本《王右丞文集》十卷在版式方面,乃系影抄者所自为,要之,就是其影抄底本《王右丞集》别有所本,或者麻沙本在当时有几种版式在坊间流行。在明、清两朝的藏书家中,最早对影抄本《王右丞文集》十卷予以录载者,当首推钱曾《述古堂书目》、《读书敏求记》二书。如《述古堂书目》卷二有“《王右丞文集》十卷,二本,宋本影抄”云云,而《读书敏求记》卷四则谓:“此刻是麻沙宋版。集中《送梓州李使君》亦作‘山中一半雨,树抄百重泉’,知此本之佳也。”钱曾(公元1629—1701年),字遵王,号也是翁、述古主人,今江苏常熟人,钱谦益族侄孙,其所藏书,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为明代赵琦美(公元1563—1624年)脉望馆之所藏,一为钱谦益(公元1582—1664年)绛云楼之所藏[10],所著《述古堂书目》、《也是园书目》、《读书敏求记》等书,在当时颇具影响。综合钱曾《述古堂书目》与《也是园书目》之所载,我们可以获知的是:(1)“宋本影抄”书名为《王右丞文集》;(2)这种“宋本影抄”即“麻沙宋版”,或者说其所用底本为“麻沙宋板”,与建昌本王维集为同一系统;(3)其中《送梓州李使君》第二联,一本作“山中一夜雨,树抄百重泉”,此本作“山中一半雨,树抄百重泉”者,较他本为佳。此则表明,影抄麻沙宋本《王右丞文集》十卷,早在钱曾生活的明末清初之际,即已流行于世。又,瞿镛(公元1794—1846年)《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十九,亦载有这一“宋本影抄”王维集,云:“《王右丞文集》十卷,影宋抄本。……其书编次,分类不分体,旧为述古堂藏本。……卷首有牧斋(即钱谦益)题记。”据此,知钱曾《述古堂书目》卷二所言之“宋本影抄”王维集,后来曾为瞿镛所获而藏之。先后为钱曾述古堂、 瞿镛铁琴铜剑楼所收藏的“宋本影抄”《王右丞文集》十卷,其影抄者为谁?对此,各书均未载,唯何义门(即何焯,以字行)《校宋本<王摩诘集>题记》乃透露出了几分信息。其云:“《摩诘集》。先借毛斧季十丈宋椠影写本,属道林叔校过。康熙己亥又借退谷前辈从东海相国架上宋椠本手抄者再校,此集正可传信矣。”[11]以“宋椠影写本”校勘《摩诘集》(此为宋蜀刻本王维集书名),则这一“宋椠影写本”为影抄麻沙本《王右丞文集》者,即可肯定。杨绍和《楹书偶录》卷四认为何义门所校“为蜀刻与建昌,殊未之及者”,实则为误。或有认为何义门“先借毛斧季十丈宋椠影写本”之“宋椠影写本”为蜀刻本王维集者,亦误。这是因为,何义门既明言所校为“《摩诘集》”,则其借以参校的“宋椠影写本”,就必为影抄麻沙本《王右丞文集》,否则,就表明何义门欲以蜀刻本王维集校勘蜀刻本王维集(《摩诘集》),这显然是有违于何义门“借毛斧季十丈宋椠影写本”之初衷的。可见,这种认识委实是无以成立的。而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所言“毛斧季十丈宋椠影写本”云云,所指乃为毛斧季所藏之“宋椠影写本”王维集,即为钱曾《述古堂书目》所载之“宋本影抄”《王右丞文集》。毛季斧藏有“影写本”《王右丞文集》,其《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有载:“《王右丞文集》,四本,影宋版,精抄。”毛季斧即毛扆(公元1640—1713年),号省庵,明末清初著名藏书家毛晋次子。毛晋(公元1599—1659年),号汲古阁主人,今江苏常熟人,以影抄、刻印各种宋、元罕见秘籍而闻名遐迩,故其之所抄所刻,时人多称为“毛抄”、“毛刻”。由是而观,毛扆所藏之“宋椠影写本”《王右丞文集》,为其父毛晋所影抄者,当无可怀疑。对于毛扆所收藏的这部由乃父抄写的“影宋版”《王右丞文集》,清代官修《天禄琳琅》卷十,亦有“琴川毛氏抄本”的记载,“琴川”为常熟别称,“琴川毛氏抄本”即常熟毛晋抄本之谓。可见,毛晋是确曾“影写”过一部《王右丞文集》的。这样看来,可知认为“毛氏曾有过两种不同的影宋抄本”之说者,实则又误。又,日人河田羆《静嘉堂秘籍志》卷十有云:“《王右丞文集》十卷,宋刊,二本。宋麻沙刊本。徐健庵旧藏。顾氏手跋曰:‘此麻沙宋刻王右丞诗文全集十卷,道光丙戌岁,从艺芸主人借出,影写一部,复编取他本,勘其得失,虽宋刻亦有误,而不似以后之妄改,究竟为第一也。’”[12]其中之“从艺芸主人借出,影写一部”云云,是颇值注意的。“艺芸主人”即汪士钟(公元1786—?),字春霆,号阆源,今江苏苏州人,著名藏书家,其藏书楼有艺芸书舍、冰雪堂、三十五蜂园等。艺芸书舍以收藏各种宋、元刻本为主,汪士钟并据之撰有《艺芸书舍宋元本书目》一书,顾千里为之序。《静嘉堂秘籍志》之此载表明,顾千里在“道光丙戌岁”(公元1826年),曾从汪士钟处借得“麻沙宋刻王右丞诗文全集十卷”,并予以“影写一部”[13]。而此,与顾千里《宋蜀本<王摩诘文集>跋》之“去岁,以建昌本见借得影抄一部”的自述,又正相扣合。以此合勘上引钱曾《述古堂书目》卷二“《王右丞文集》十卷,二本,宋本影抄”云云,则建昌本《王右丞文集》在明清之际,先后两次为藏书家所影抄,即有两部影抄之建昌本《王右丞文集》者,即乃甚为清楚。顾千里《跋》文中的“去岁”,勘之其末“道光岁在戊子”六字,知所指为清宣宗道光丁亥(公元1827年),即在这一年,顾千里“影写一部”建昌本《王右丞文集》。正因为顾千里从汪士钟处借抄了一部建昌本《王右丞文集》,故其才于《宋蜀本<王摩诘文集>跋》中认为,其与《读书敏求记》所载《王右丞文集》乃“迥乎不合”,并依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指出:“建昌本与蜀本次序不同”,蜀刻本“编次尤无伦”。并且还认为:又读洪迈《万首绝句序》云:如王涯在翰林同学士令狐楚、张仲素所赋《宫词》诸章,乃误入王维集。其王维诗后注云:别本维又有《游春词》等十五篇,并五言十五篇,皆王涯所作,今以入涯诗中。按蜀本第一卷末有此各篇,但前标翰林学士知制诰王涯名,盖其始抄缀于此,而刻者不知删去耳,亦未误为维诗,知洪所见之别本也。若建昌本则固无此矣[14]。针对洪迈《万首绝句序》的质疑,顾千里在这段文字中主要是进行了辨说,认为蜀刻本王维集之所以会误入王涯、张仲素之诗,其并非编集者所为,而是抄者因“盖其始抄缀于此,而刻者不知删去耳”所致,更何况,其“亦未误为维诗”[15]。虽然如此,但顾千里却又认为,“若建昌本则固无此矣”,即认为在抄错或者“刻者不知删去”方面,建昌本王维集是不存在着这样的情况的,其言下之意,是说建昌本在这方面要较蜀刻本为好。上述两种影宋麻沙抄本《王右丞文集》十卷,先后为钱曾《述古堂书目》卷二、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十九所载者,今藏国家图书馆;为顾千里《宋蜀本<王摩诘文集>跋》所载者,则不知所云。三、 关于蜀刻本与建昌本的优劣问题以上的考述,已使建昌本的影写本王维集之面目,得以基本呈现。综之则为:(1)其书名为《王右丞文集》(或作《王维集》),十卷;(2)其之编次,分类不分体(与蜀刻本同,或有认为分体不分类者,误);(3)前六卷为诗,后四卷为文;(4)无他人诗误入;(5)毛晋与顾千里各影写一部,前者藏国家图书馆,后者去向不明。仅就影写本《王右丞文集》的这五点而言,则失传的建昌本《王右丞文集》(实际上为日本静嘉堂文库所藏)的面目,藉之即可知其大概。蜀刻本《王摩诘文集》十卷,由于“影宋本王集”的两次出版印刷(1994年、2013年),已成为了一种王维诗文集的通行本,因之,其自然是易为人们所认识的。下面拟就自宋以来诸家对这两种刊本的优劣之说,作一简要评析。(一)关于“编次尤无伦”的问题。此说首倡于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说详上引),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三一《经籍五十八》全文引录,顾千里《宋蜀本<王摩诘文集>跋》在引录马端临《文献通考》之所引后,并说:“与前收《读书敏读记》所载《王右丞文集》,皆宋本而迥乎不合。”《直斋书录解题》之“编次尤无伦”究竟何指,陈振孙并未明言。但研究者们一般认为,《直斋书录解题》之所指,主要是谓蜀刻本王维集的“诗文混编”。以蜀刻本《王摩诘文集》言,其“编次无伦”者,主要表现为:第二、三、七、八卷为文,其余六卷则为诗,这种编排形式,与影抄建昌本《王右丞文集》前六卷诗、后四卷文相较者,确属“无伦”。此种“无伦”,是抄写者所致,抑或雕刻者所为,均不得而知。虽然如此,但蜀刻本《王摩诘文集》为现存一切王维集本之最早刻本,则为世所公认,如杨绍和《楹书偶录》即为其一。是书卷四有云:“卷次序次虽以建昌本为胜,而此本乃北宋开雕,其间佳处实建昌本所从出之源,宋椠中之最古者矣。”既是“最古者”,则其版本学价值之高,也就不言而喻。(二)关于误收诗问题。蜀刻本《王摩诘文集》目录第一卷末与正文第一卷末,如洪迈《万首绝句序》之所言,确实误收了王涯、张仲素二人的十六题三十首诗,但导致这种误收情况之存在者,上引顾千里《宋蜀本<王摩诘文集>跋》认为,其主要是因抄写者与刻工所致(“盖其始抄缀于此,而刻者不知删去耳),而与编者并无关联。按顾说是。这十六题三十首诗依序为:(1)王涯(12题23首):《献寿词》、《游春词二首》、《愁思二首》(《全唐诗》卷三四六作《秋思二首》)、《从军辞》(《全唐诗》卷三四六作《从军词》其三)、《塞下曲二首》、《平戎辞二首》、《赠远二首》(《全唐诗》卷三四六作《秋思赠远二首》)、《闺人思春》(《全唐诗》卷三四六作《春闺思》)、《塞上曲二首》(《唐诗纪事》卷四十二第一首作张仲素,第二首作王涯,题均作《平戎辞》;《全唐诗》卷三四六均作王涯)、《从军辞二首》(《全唐诗》卷三四六作《从军词三首》其一、其二)、《陇上行》、《闺人赠远五首》。(2)张仲素或王涯(四题诗七首):《秋夜曲二首》、《太平词二首》(《全唐诗》卷三四六《王涯》著录第一首,《全唐诗》卷三六七著录第二首)、《游春曲》二首(《唐诗纪事》卷四十二作张仲素;《全唐诗》卷三四六作王涯,题作《游春词》二首)、《送春辞》(《唐诗纪事》卷四十二作张仲素,《全唐诗》卷三四六作王涯)。据此,知误收者主要为王涯诗,其次为张仲素。对于这种误收情况,研治笺注王维诗者,多有将其从蜀刻本《王摩诘文集》卷一移入附录中,如清人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即属如此。(三)关于“山中一半雨”的问题。最早涉此者,当为钱谦益《王右丞集跋》:“《文苑英华》载王右丞诗,如‘松下清斋折露葵’,‘清斋’作‘行斋。……盖以《英华》为佳。’《送梓州李使君》诗:‘山中一半雨,树抄百重泉’,作‘山中一半雨’尤佳。盖送行之诗,言其风土,深山冥晦,晴雨相伴,故曰‘一半雨’,而续之以越女巴人之联也。”(《牧斋初学集》卷八十三)钱谦益之所以认为“作‘山中一半雨’尤佳”者,是因为有的王维集作“山中一夜雨”。钱曾《读书敏求记》卷四亦从钱谦益之说:“此刻是麻沙宋版。集中《送梓州李使君》亦作‘山中一半雨,树抄百重泉’,知此本之佳也。”那么,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于此处的实况又是如何呢?检蜀刻本《王摩诘文集》卷九,其所著录之《送梓州李使君》一诗,其第二联亦正作“山中一半雨,树抄百重泉”。这一实况的存在表明,在《送梓州李使君》一诗的文本上,蜀刻本《王摩诘文集》与建昌本《王右丞文集》乃是完全一致的,即其皆属“尤佳”之列。以上所述之三个方面,以第(一)、第(二)为重点,而此,也是研治王维集者多非议宋蜀刻本的原因之所在。而实际上,编次无伦与误收诗是完全可以调整的,如前者只要将属于诗部分的卷一、四、五、六、九、十连缀编辑,将属于文部分的卷二、三、七、八连缀编辑,即使之成为了前六卷为诗、后四卷为文的一种“编次有伦”的蜀刻本王维集。而后者,只要将卷一所误收的王涯、张仲素之十六题三十首诗删除即可。所以,从总的方面讲,这两个方面之问题,是均无以动摇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的版本学价值的。而作为现存最早的宋本王维集,宋蜀刻本较之建昌本(或影写建昌本)而言,乃是具有多方面之优长的,为便于认识,这里仅举三例,以供参考。其一,本文以《文苑英华》所收王缙《进王维集表》之九处“集注”为依据所进行的比较,表明作为“集注”的校本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是明显地要优于其所用底本建昌本《王右丞文集》的。其二,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卷八收有《唐故京兆尹长山公韩府君墓志铭并序》一文,而建昌本《王右丞文集》的后四卷文部分却并无此文,其之失收王维作品,仅此即可见其一斑。其三,据陆心源《仪顾堂题跋》卷十所载,“南宋麻沙坊本”《王右丞文集》“卷六《出塞作》脱二十一字”,但勘之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卷十所著录《出塞作》一诗,其中并无一字之脱。这一实况表明,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中的《出塞作》一诗,在抄写、雕板、校勘等方面,乃是均较麻沙本《王右丞文集》为优的。总体而言,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与建昌(麻沙)本《王右丞文集》,虽然各有所长而又各有所短,但从现所存见之最早宋刊本王维集而言,宋蜀刻本较之麻沙本更具有版本学价值,则乃不言而喻。然而值得指出的是,或有认为元刊《须溪先生校本唐王右丞集》(以下简称“须溪本”)之底本为麻沙本者,实则为误。这是因为,通过对须溪本与蜀刻本的具体考察可知,二者至少在四个方面是完全相同的。一是二者的编排相同。在具体编排方面,须溪本与蜀刻本圴以《白鹦鹉赋》开篇,且均于卷一内收有《裴左丞写真赞》、《皇甫岳写真赞》、《宋进马哀词》三文。二是二者的文本相同。如《送梓州李使君》即为典型的一例。此诗的第三句,各种明代刊本的王维集大都作“山中一夜雨”,钱遵王《读书敏求记》卷四、杨绍和《楹书偶录》卷四则认为,当以“山中一半雨”为是,而蜀刻本(卷九)与须溪本(卷五)此句正作“山中一半雨”。三是二者收诗收诗数量相同。具体为:二者卷一所收诗(含赋、賛等)均为二十八题三十七首(蜀刻本中的同咏同和诗、误收诗均已除外,下同);蜀刻本卷四诗五十一题五十五首,须溪本卷二同;蜀刻本卷五诗三十七题四十四首,须溪本卷三同;蜀刻本卷六诗四十二题六十八首,须溪本卷四(蜀刻本《春中田园作》为一题二诗,须溪本分为《春中田园作》、《淇上即事田园》二题二诗,即须溪本多一题,实际上二者是一样的)同;蜀刻本卷九诗八十六题八十七首,须溪本卷五同;蜀刻本卷十诗五十六题八十一首,须溪本卷六同。四是须溪本与蜀刻本每卷诗的排序,亦完全相同。这四个方面的相同表明,须溪本的底本是非蜀刻本莫属的。蜀刻本王维集既优于建昌本王维集,则以蜀刻本为底本对王维集进行一次较全面之整理,也就势所必然。注释: [1]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68页。 [2]顾千里《宋蜀本<王摩诘文集>跋》, 宋蜀本《王摩诘文集》附,《宋本唐人文集丛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影印,第335—336页。又,宋蜀本《王摩诘文集》所附之千里此跋,原无题,此作宋蜀本<王摩诘文集>跋》者,为笔者所拟。又,顾千里《思适斋集》卷五作《王摩诘集跋》,特此说明。 [3]刘昫等《旧唐书》卷一九○下《文苑传下·王维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053页。 [4]二文俱见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卷首。又,王缙《进王摩诘集表》一文,《文苑英华》卷六一一、《全唐文》卷三七○皆收入,作《进王维集表》;唐代宗《银青光禄大夫尚书兵部侍郞兼御史大夫臣王缙表上答诏》一文,《全唐文》卷四十六收入,作《答王缙进王维集表诏》。 [5] 王缙《进王维集表》,《全唐文》卷三七○,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第3757页。 [6]参见《宋蜀刻本唐人文集》本《王摩诘文集》末所附王玉良《王摩诘文集跋》一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影印本,附录第2页。 [7]胡维新《刻文苑英华序》,《文苑英华》卷首附,中华书局1966年影印本,第3页。 [8]周必大等人在南宋初期校勘《文苑英华》者,具体参见《文苑英华》卷首所附《出版说明》一文,中华书局1966年影印本,第2页。 [9]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卷六十八,《清人书目题跋丛刊》本,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第777页。 [10]具体参见拙著《明清戏曲史论》第六章第三节,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38—249页。 [11]转引自中华书局1980年版万曼《唐集叙录》第51页。 [12]河田羆《静嘉堂秘籍志》卷十,慕恪斋景印本。 [13]对于汪士钟“艺苑书舍”所藏之麻沙本影抄王集,中华书局1980年版万曼《唐集叙录·王维文集》(第51页),认为“就是陈振孙所说的蜀本了”之认识,实属错误,原因为该书作者不曾见到河田羆《静嘉堂秘籍志》所致。 [14]顾千里《宋蜀本<王摩诘文集>跋》, 宋蜀本《王摩诘文集》卷末附,《宋本唐人文集丛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影印,第335—337页。 [15]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宋本唐人文集丛刊》所影印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卷一,确存有王涯、张仲素二人之诗,凡16题30首,应删。 (国学基本典籍丛刊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 注:本文是“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第十九届年会暨唐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推 注:本文是“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第十九届年会暨唐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推送时有所修订。感谢王辉斌老师授权发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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