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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文记】范仲淹:文弊则救之以质,质弊则救之以文(下)

 江河行地劲草庐 2018-07-01

无论专家们怎样夸赞,范仲淹的文章最受人们喜爱者,应该还是《岳阳楼记》,这篇文章才真正做到了脍炙人口,至少今日的中学生基本上人人能够背诵,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把其中描写景物的名段抄录在这里: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这一段是用对比的修辞手法,说出了岳阳楼在雨天和晴天给游客的感觉是如此不同,但我登上岳阳楼时,可惜既非雨天,也非晴天,未能体会到范仲淹所描绘的景色带给人的巨大影响。该记的最后一个段落也是后世文人常常引用的名句: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范仲淹撰《范文正公别集》清康熙四十六年吴门义塾岁寒堂刻本

 

我对范仲淹的这篇文章有着特别的偏爱,甚至我的堂号都是由此而得者,可是后来竟然有人说范仲淹把岳阳楼和洞庭湖写得那等壮美,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去过那里。这个说法太让人受打击了。然而在历史上,有人这么说,同样也有人反着说,我倒觉得无论范仲淹是否真的登上了岳阳楼,这一点其实并不重要。如果他没有去过这里,反而更加证明了他驾驭文字的能力是如此之高:少有人能够没有去过某地,还能把那个地方描绘得如此壮美。而更为重要者,通过他的描绘,似乎能够扫描出他站在楼中眼睛所观测到的一切。

 

说范仲淹确实没有到过岳阳楼的一派认为,当年是滕宗谅给范仲淹写了封《求记书》,并寄给范一幅《秋晓图》,范就根据滕信中的描写介绍以及眼前所见的这幅画,进行艺术加工后写出了《岳阳楼记》。第二种说法也认为范仲淹没有去过洞庭湖,但他为什么能把洞庭湖描写得那样逼真呢?原因是范仲淹熟悉太湖风光,于是他就根据当年所见的太湖来描写洞庭湖。而第三种说法则是说范曾在鄱阳湖边任职一年半,所以他是根据鄱阳湖的风景来描写洞庭湖的。

 

对于这三种说法,《范仲淹评传》中一一予以了反驳,方健通过查证各种史料,证明范不但去过洞庭湖,并且还在此住过三年多,而后他得出的结论是:“志学之岁以前的范仲淹,在‘县三面皆大湖’的澧州安乡县度过了其少年生涯。读书台遗址面山临水,数年来,对洞庭湖细致入微的观察,使他对洞庭风光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四十余年之后,他应滕宗谅之请时,文思如泉,以如椽之笔,写下了千古绝唱《岳阳楼记》。”


范仲淹撰《范文正公政府奏议》清康熙四十六年吴门义塾岁寒堂刻本

 

但范仲淹究竟到没到过洞庭湖呢?我当然给不出答案来,《过庭录》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滕子京负大才,为众忌嫉,自庆帅谪巴陵,愤郁颇见辞色。文正与之同年,友善,爱其才,恐后贻祸。然滕豪迈自负,罕受人言。正患无隙以规之,子京忽以书抵文正,求《岳阳楼记》,故《记》中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意盖有在矣。”这段话说,滕宗谅负才傲物,作为朋友的范仲淹担心滕为此受到伤害,他本想劝劝滕,但考虑到滕这个人特别听不进别人的不同意见,正在犹豫之时,范突然接到了滕的来信,希望范写篇《岳阳楼记》,于是范在此《记》中的最后几句话,其实是说给滕听的。然范没想到的是,这几句话而后千古传唱。

 

从这段记载来看,至少范仲淹写此《记》时不在洞庭湖,也不在岳阳楼,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之前没有去过那里,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更愿意相信方健先生的考证,那就是:范仲淹一定去过洞庭湖,并且也登上过岳阳楼。

 

关于范仲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赵孟贤在《凌愚谷集序》中说:“庆历以来,六一公欧氏未变体之际,王黄州、范文正诸公充然富赡,宛乎盛唐之制,亦其天姿之夐,已脱去五季琐俗之陋。”至少赵孟坚认为,欧阳修还未开始继承古文运动之前,范仲淹等人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运作,其标志之一是范仲淹所作的《奏上时务书》:

 

臣闻国之文章,应于风化。风化厚薄,见乎文章。是故观虞夏之书,足以明帝王之道;览南朝之文,足以明衰靡之化。故圣人之理天下也,文弊则救之以质,质弊则救之以文。质弊而不救,则晦而不彰;文弊而不救,则华而将落。前代之季,不能自救,以至于大乱。乃有来者,起而救之。故文章之薄,则为君子之忧;风化其坏,则为来者之资。惟圣帝明王,文质相救,在乎己,不在乎人。

 

这是范仲淹在《奏上时务书》中提到的第一件事,可见他对文风有着怎样的重视,故而这篇奏章被视之为北宋古文运动的先声。王瑞来在《天地间气——范仲淹研究》一书中称:“范仲淹与北宋古文运动的关系相当密切。虽然他的主要精力并不全在于此,但他的许多言行对北宋古文运动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讲,范仲淹称得上是北宋古文运动的早期倡导者、实践者。”


偶遇姚公祠

 

对于社会文风的态度,范仲淹在《尹师鲁河南集序》中表达得更为明确:

 

予观尧典舜歌而下,文章之作,醇醴迭变,代无穷乎。惟抑末扬本,去郑复雅,左右圣人之道者难之。近则唐贞元、元和之间,韩退之主盟于文,而古道最盛。懿、僖以降,浸及五代,其体薄弱。皇朝柳仲涂起而麾之,髦俊率从焉。仲涂门人能师经探道、有文于天下者多矣。洎杨大年以应用之才,独步当世。学者刻辞镂意,有希仿佛,未暇及古也。其闻甚者专事藻饰,破碎大雅,反谓古道不适天用,废而弗学者久之。

 

范仲淹于此仍然强调文风跟社会的变化关系,他从远古讲起,而后讲到了唐代的韩愈,接下来,他又说到五代时期文体最弱,之后又提到了柳开对于古人的作用,同时他又提到穆修、尹洙和欧阳修等人在这方面的努力。而有意思的是,他还提到了杨亿,范仲淹在此文中以赞赏的口吻夸赞杨亿,即此说明他并不反对西昆体。从整段文章来看,范仲淹对文风的变迁有着一种客观的态度,他认为每个朝代都会有每一代的文风,艳美过了,就会变得古朴,而古朴过了,又会接着变回来。这正是他客观开明的一面。

 

姚公祠外观


范仲淹的该序乃是为友人尹洙的文集所写。尹洙去世后,范仲淹帮他料理了后事,同时还帮尹洙编出了这部诗文集,而后写了这篇序言,可见两人关系是如此的莫逆。而当年范仲淹写完文章后,都会拿给尹洙看,请其提出修改意见。宋毕仲询在《幕府燕闲录》中说:“范文正公尝为人作墓铭,已封将发,忽曰:‘不可不使师鲁见。’明日,以示尹师鲁。曰:‘希文名重一时,后世所取信,不可不慎也。今谓转运使为部刺史,知州为太守,诚为脱俗,然今无其官,后必疑之,此正起俗儒争论也。’希文抚几曰:‘赖以示子,不然,吾几失之。’范文正公作《岳阳楼记》,为世所贵。尹师鲁读之曰:‘此传奇体也。’”

 

范仲淹给别人写墓志铭,本已经封好准备寄出,突然想到此文还没有给尹洙看过,于是第二天又拆封拿给尹,尹看后马上提出了自己的修改意见,范闻听后大为感慨,说如果不是尹的提醒,他的这篇文章真的会闹出笑话。可见范仲淹重视尹洙的意见,是何等的有道理。可是范的代表作《岳阳楼记》在其当世已经成为了名篇,然尹洙读后却说,这看上去像一篇传奇体。尹的言外之意,该文的格调不高,不知道范仲淹听到尹的这个评价后,作何反应。如果他真听了这位诤友的评语,而把该文删掉,那在中国文章史上将是何等重大的损失。

 

从《岳阳楼记》的结构即可看出,范仲淹作此类文章仍是传统的行文方式,首先点明来源,其次点明景色,最终发表议论。而他所作的《清白堂记》也同样如此,该文的第一个段落为:

 

会稽府署,据卧龙山之南足。北上有蓬莱阁,阁之西有凉堂,堂之西有岩焉。岩之下有地方数丈,密蔓深丛,莽然就荒。一日命役徒芟而辟之,中获废井。即呼工出其泥滓,观其好恶,曰嘉泉也。择高年吏问废之由,曰不知也。乃扃而澄之。三日而后汲。视其泉,清而白色,味之甚甘。渊然丈余,绠不可竭。当大暑时,饮之若饵白雪、咀轻冰,凛如也;当严冬时,若遇爱日,得阳春,温如也。其或雨作云蒸,醇醇而浑;盖山泽通气,应于名源矣。又引嘉宾,以建溪、日铸、卧龙、云门之苕试之,则甘液华滋,说人襟灵。

 

该文先介绍了地理环境以及来由,原来他整理一个废园时,偶然挖到了一口古井,范命人淘井之后,其水十分甘甜,而后范仲淹用不同产地的茶,用该井水煮之,结果每一种茶味道都很好,这令其大喜。当然范仲淹写此文不止是为了记录,他挖出了一口古井,更为重要者,是他在该段客观描写之后,所发的一段议论:


观夫《大易》之象,初则井道未通,泥而不食,弗治也;终则井道大成,收而勿幕,有功也。其斯之谓乎?又曰:“井,德之地”,盖言所守不迁矣;“井以辨义”,盖言所施不私矣。圣人画“井”之象,以明君子之道焉。予爱其清白而有德义,可为官师之规,因署其堂曰清白堂,又构亭于其侧,曰清白亭。庶几居斯堂,登斯亭,而无忝其名哉!

 

他用《易经》的观念来解读淘井的行为,他说自己喜爱井水的清白,于是将井旁的这间官署用房起名为清白堂,而后又在旁边盖起一个清白亭。范仲淹用泉水的清白来比喻为官之道,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而他的这种观念可以用其所作《南京书院题名记》中的一段话予以解读:

 

讲议乎经,咏思乎文。经以明道,若太阳之御六合焉为;文以通理,若四时之妙万物焉。诚以日至,义以日精。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

 

范仲淹在此明确地讲,经以明道,文以通理,这才是他所秉持的文学观。

 

范仲淹墓位于河南洛阳市伊川县彭婆许营村。在洛阳市包下了一辆出租车,而后驶上洛栾快速路南行十公里左转穿过东高屯村,再向东行驶七公里,从下面穿过二广高速,在此交叉处看到带券墓碑较为精致,上面横写着“特级劳模”,但我来此不是拜访此特级劳模,而是来瞻仰范仲淹墓。


在路边远远地看到了天地中的一处墓园


范仲淹雕像

 

继续东行路过郑少洛高速,然后再反穿回来走一U字形,即看到四野中有一大片松林,估计应是范园。前往打问,此片林子的确是范园,但却是范氏后人集体家墓园,而范仲淹之墓则是由此前行二百米。按其所指,范仲淹墓园与范氏后人墓园是前后相望,各用砖墙独立围起来而已。墓园前立有范仲淹雕像,雕像后有十余米长的小桥,穿过小桥即是范园,正门上悬挂着光绪皇帝御题的墓匾,上书“以道自任”,然正门紧闭,右手有一侧门,估计这也是按老礼复制者:只有帝王可以从正门进入,以我的卑微身份,那当然只能走侧门。


墓园入口处

 

侧门也是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门口坐着一位看上去七十余岁的老者,我问他怎样入园,他的回答很干脆:“二十元!”,看来是让我买票,我付二十元给他,问他有没有门票,其实找他要票是为自己留个证物而已,然而他却跟我说:“这二十元钱不是买票,是你对修复墓园的捐款,没票。”好吧,那就算我给范仲淹墓园的建设添了一块砖吧。


《岳阳楼记》中的名句成为了这里的标语

 

墓园远远望去感觉占地约百亩。进门台阶上一字排开列着十四块五厘米厚四十厘米见方的水泥块,每块上写着一个字,左右各列七块,写着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每字一块,然而从字形到排列方式很像“文革”中的标语。右手有一块三米高的墓碑,然碑亭用现代商场常用的玻璃门及锁封闭了起来,无法照相,也难看清碑上的字迹。此种封碑方式罕见。此碑亭上书建制年款“中华民国五年三月”,年款下一行横书“达不离道”,再下面是拱形门楣,砖雕为八卦。墓园的后方是范仲淹墓,墓庐保护完整,旁边有范仲淹父与子之墓。


三碑并立


碑券安装上了现代化的玻璃门


独处一地

 

我来的这一天,在墓园内没有遇到任何游客。站在静静的墓园中,可以让自己静下心来体味一番范仲淹的伟大,他不仅在政治上有着那么多的作为,而他在文学史上的贡献更是受到了后世高度的夸赞,苏轼把他誉为“人杰”,而黄庭坚则称他为“当时文武第一”,司马光则把他看得更为高大:“雄文奇谋,大忠伟节。充塞宇宙,照耀日月。前不愧于古人,后可师于来哲。”看来司马光认为他的文章就如他的气节一样,可以成为后世的范本。


国家级文保牌


范仲淹墓前的猫


而我的这个遐思却突然听到了回应声,这个回应声吓了我一跳,循声望去,原来是在他的墓前拴着一只大黄猫。可能我忽略了它的存在,所以引起了它的不满。但我觉得,它既然是范仲淹墓前的猫,那也一定是有着大智慧在,于是我掏出了书包里剩余的半个烧饼供奉给它,这也算是我效仿范仲淹年轻时乐善好施的美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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