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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胶考证

 鉴益堂 2018-07-17

作者 林飏

引子 

当今之世,经济发展,生活富裕,养生蜂起。温饱以后求健康、求长寿,本是老百姓合情合理的诉求;然而,受到西方商品经济、哲学思潮的左右,现今神州大地的每一次流行风都可能演变成一场大浪费。时下的养生热潮像极了北宋初年的状况,为了合理引导民众的养生需求,宋政府官办药局、官修医书,创造性地推出了“煮散”这一养生剂型,既满足了大众“人人享有卫生保健”的呼声,又有效节约了药材和自然资源,体现了政府高超的执政能力和圆融的执政技巧,并为中医药的可持续发展开创了先河。人民安居乐业,造成了百姓与政府难以割离的心理粘性,给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两宋三百年王朝大业奠定了坚实的哲学指引和物质基础,这对立国甫定的新中国不无借鉴。此以阿胶为例,探讨药品资源、使用与市场问题。

——林飏


《阿胶考证》之一:功效篇

现存最早的阿胶功效记载在《神农本草经》上品中:“主心腹内崩,劳极洒洒如疟状,腰腹痛,四肢酸疼,女子下血,安胎,久服益气轻身”,这段论述为历代医家遵奉。

伤寒卒病论》中阿胶凡十现:猪苓汤、炙甘草汤、黄土汤、胶艾汤、温经汤、鳖甲煎丸、薯蓣丸、白头翁加甘草阿胶汤、大黄甘遂汤、黄连阿胶鸡子黄汤,成止血、补虚、养心之用,尤以止血为重。应从《神农本草经》论述和医圣张仲景对阿胶使用把握中正本清源,领悟阿胶的实际功效。

关于阿胶“补血”,要甄别阿胶的补血功效。

首先要辨明传统医学中的“血虚”与现代医学中的“贫血”,两个概念不能划等号。

前者所谓的“血”,乃“气血”之血,偏向于描述生理病理状态;后者之“血”,乃“血液”之血,偏重物质形态表达。传统中医理论有“血虚”概念,而无“贫血”一词。那么传统医学里是怎样描述贫血的呢?

目前可以明确考证得:古贤将缺铁性贫血命名为“黄胖”或“懒黄”,认为乃“脾虚虫积”而成,并开创了铁剂治疗贫血的有效方法(学者可参《本草纲目》卷十一、《重订广瘟疫论》卷二等),这与现代医学对缺铁性贫血的认识可谓方而不割。

临床中,阿胶常可有效治疗“血虚”,但对任何类型的“贫血”均无效。

当代,因商业学术之左右,阿胶堂而皇之被用于治疗“贫血”,并创造了大量“实验数据”支持。然而,阿胶之治贫血,毕竟明珠误投、指鹿为马,学者不可陷此坎穽。

良药阿胶的适应症有明确规律性,并非无所不能。

首先,古籍记载阿胶适应症最多的是血证:吐血、唾血、衄血、血淋、肠风、赤痢、崩中、漏下,成人出血性疾病几无不可;

其次,是补虚、安胎:可以养肝气、坚筋骨、固摄胎元;

第三,为制热息风:预防中风,治瘫缓手脚不遂;

第四,乃利肺益肠:主要针对长期肺风喘促、久嗽经年、老人虚秘。

明确阿胶适应症,有利于阿胶类药物的合理利用与开发。

《神农本草经》中阿胶位列上品,有“久服轻身益气”的记载,说明阿胶有一定的保健功效。然而,在阿胶使用中,不能忽略的史实是:以宋为分野,阿胶主流药源宋以前提倡黄牛皮,宋以后改为黑驴皮;牛皮胶偏向敦土生精,驴皮胶更重滋水息风。所以,研究阿胶的保健功效时,不能脱离药源泛泛而谈。

究竟如何选择阿胶的保健效应呢?

在专业领域内,南宋名医陈自明先生对此有著名论断︰“补虚用牛皮胶,去风用驴皮胶”。意思很明确,阿胶作为保健品使用时:常规补养宜选择牛皮胶(今称黄明胶),脑卒中患者及高危人群宜选择驴皮胶(今称阿胶)。

从现代医学角度看,阿胶药源为动物皮革,皮革的主要成分是胶原蛋白,属于硬蛋白系列。所谓硬蛋白,是具有白蛋白性质的纤维状单纯蛋白。

胶原蛋白不同于一般蛋白的双螺旋结构,而是三螺旋结构,形态上像扭在一起的三股绳索,这种结构的蛋白质在人体生理中用途广泛,但较难被分解。单从药效论,研究阿胶的化学结构,不难理解传统阿胶为什么发端于牛皮,并且陈化后药效更佳。阿胶具备现代医学中白蛋白、胶原蛋白的双重功效。

正是因为阿胶成分理化结构不容易被分解,所以才有制胶工艺和用药中的历史、传统与坚持:宋以前提倡“煮牛皮作之”、原皮张“浸狼溪河内百日”、必汲“济水所经”熬之、火候“用桑柴,三昼夜始成”、“阿胶用陈”。选料不精、工艺不到位、陈化不足的阿胶比较容易“腻膈”,从而刺激粘膜,引起“上火”。


《阿胶考证》之二:药源篇

宋代阿胶药用启迪

宋代阿胶药用启迪,以宋为分野,阿胶药源有较大变异。

宋以前,记载多为:“微温,无毒。煮牛皮作之”;显然,若寻祖追宗,以牛皮为药源,行健脾生精之法,更符合传统阿胶的正根。但,宋代肇始,对阿胶的记载一般统一口径为:“味甘平,微温,无毒。乌驴皮煎成,亦有以黄牛皮煎者”。从语气来看,显然,在宋代阿胶市场化过程中,政府有意引导以驴皮作为药源,行滋肾生精之法。滋肾生精之法,有碍胃之弊,从阿胶用药史而言,这是理法之倒退;然而,智慧、高效的宋政府为何不遗余力地推进这一变革?

中国自古以来都是农业大国,食物以谷物为主杂食性,故而先人自称“粒食之民”。农耕民族,怎样重视耕牛都不过分,我还记得自己咿呀学语时说的“懒驴”、“癞狗”、“牛伯伯”...,文化倾向性自然而突出。

从历史看,秦汉以后,耕牛广泛普及,牛作为六畜之首的社会地位崇高而神圣,秦时已有保护耕牛、鼓励养牛的法规——厩苑律;汉《风俗通》称,牛为“百姓所仰,为用最大,国家为之强弱也”;《淮南子·说山训》中载:“杀牛,必亡之数”;《汉书·丙吉传》中更有“丙吉问牛”的记叙,反应了政府官员对农业收成的重视程度。

“牛最为农事之急务”,在宋朝,作为犁地主力的耕牛愈加受到重视,护牛措施十分严格。宋代法律规定,严禁屠杀耕牛,对于老、病耕牛的处置,需向官府报告缘由,不能自己动手,由官府统一安排,差遣专人宰杀。《宋刑统》中,北宋初年律定:“诸故杀官私牛者徒一年半”;到了南宋,刑罚更重:“诸故杀官私马牛徒三年”。

我国的耕牛保护制度一直得到极好的继承和延续,直到1979年2月1日《国务院关于保护耕牛和调整屠宰政策的通知》国发[1979]第26号文才告一段落。若不研究史实,这一切为居高楼大厦、着华服亮彩的人们难以想象,更无法窥得。

从四大名著看牲畜

《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既然要造反,行动上杀人放火,饮食上要示威性地大吃朝廷禁止的牛肉,这样才更加符合人物立场;吃牛肉,表现出的是对法律、对朝廷的公然藐视。《水浒传》中,合法经营的店铺一般出售猪肉或其它肉,但没有牛肉:鲁智深拳打镇关西,郑屠户开的店只挂猪肉;江州浔阳楼没有牛肉只有羊肉。有身份的绅士基本不屠牛:小旋风柴进的庄园、托塔天王晁盖的晁家村、及时雨宋公明的宋家村都以“仗义疏财,接揽英雄好汉”闻名天下,但待客只是“杀羊宰猪”、“杀鸡宰鸭”。卖牛肉的多半是黑店或一方豪强:母大虫顾大嫂的酒家公然悬挂牛肉;梁山耳目旱地忽律朱贵的酒家供应牛肉;湖荡深处的石碣村酒家开宰黄牛,卖“花糕也似肥牛肉”;揭阳岭上杀人劫货的催命判官李立的酒家卖牛肉供客人下酒;母夜叉孙二娘更是公然标榜“我家馒头馅料是黄牛的”;九纹龙史进的史家庄、没遮拦穆弘的穆家庄,与梁山为敌的祝家庄以豪强的身份也敢于屠牛。一部《水浒传》,从多侧面对宋代朝廷的耕牛保护制度描绘得客观生动,对我们研究阿胶药源的变迁启迪深远。

《三国演义》提到的斩马屠牛也不少,一方面是三国时期护牛制度还不够健全;另一方面因为《三国》里犒赏三军的情节比较多,牛马军中易得;第三方面是战乱时期的英雄聚义需要用吃牛肉来表现无所畏惧的英豪气概,所以刘关张桃园结义,便宰白马、乌牛祭天地。

《西游记》中只记叙了一次杀牛宰马,在悟空得了如意金箍棒后,结交牛魔王等七弟兄时,大摆宴席,准备跟玉皇大帝造反了,要吃牛肉。

《红楼梦》中近三分之一篇幅在描绘菜肴,但无有吃牛肉的记载,唯一提到与牛有关的饮食,还是牛乳,贾母连羊胎、鹿肉都吃了,就是不吃牛肉,畜力主导的农耕国家,公然描绘吃牛肉,那时要革命了。

宋政府的创见

宋政府在行政中倚靠睿智的创见,常常轻松化解社会矛盾。

这些措施包括:官办药局、官修医书、创造“煮散”方法、强化榷茶制度、创立乳香局等等,政策的变化与完善无不反应了宋政府圆融的执政灵魂。

宋太祖赵匡胤接手的后周不是一个烂摊子,后续统一国家时,蜀、唐等国不堪一击,并未遭到顽强抵抗。因此,北宋初年很快卓有成效地实现了富国强兵、社会稳定。农业与手工业、商业、交通业发展齐头并进,国、民俱富。于是,智慧的宋政府有意识地引导民众文化消费、健康消费,提倡士人知医,平民文化兴起。可是,新的矛盾出现了,以阿胶为例:宋以前传统阿胶为“煮牛皮作之”,养生风行之世,一方面阿胶需求量剧增,另一方面,畜力主导的农耕现实,“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护牛”是基本国策。当老、病耕牛的皮革已远远不能满足民众对阿胶的旺盛消费时,社会现实为官府亮出的一道难题,一面是粮食产量、一面是百姓养生,怎么办?!

就阿胶而言,在政府的主导下,阿胶药源皮张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变化,由牛皮为主转变为驴皮。自宋一代,阿胶之名为驴皮胶独享,载于本草,在医理上统一口径为“诸胶俱能疗风止泄补虚,而驴皮胶主风为最”,沿用至今。

医药在整个社会构架中,存在多层面包容、妥协、依从的立体关联。当老百姓养生需求暴涨,阿胶消费量急剧提升时,医药既要坚持自身规律,又要服从社会大局,为了顺应时势,需要强有力的行政推手。宋代的实况:畜力主导的农业,为保证粮食产量,必须坚持“护牛”这一基本国策,显然,以牛皮为原料的传统阿胶需要变革;能否选择较为普遍的马皮呢?当然不行,冷兵器时代,把马匹比喻为现代的坦克应不为过,马匹是重要的战备物资,从国家军备出发,不可能倡导屠马;驴,原产于西亚,汉以后因通商逐渐流行中原,作为牛、马的补充,宋代官府与民间养驴、用驴、食驴均有相当规模,从药源、医理到商品的可行性,阿胶药源的转变当然非驴皮莫属

当下的养生热

目前的养生热和北宋十分相似,有学者统计,仅仅“固元膏”的年消费量,全世界存栏驴统统做成阿胶都够,怪不得常常能检出其它动物的DNA混杂其间。大环境促进养生需求,同时农业、交通机械化使得我国大型牲畜养殖规模不断下滑,驴皮胶供求矛盾日益突出,提价的有限杠杆不足以完美解决市场问题,正规阿胶生产企业面临天花板窘境。国内大型牲畜中,养牛的综合收益最高;随着国际贸易的便利化,西方、周边国家也有大量牛皮可供吸纳。

宋代“阿胶难题”再次上演,明珠在前,有迹可循,阿胶药源已发展到该回归牛皮的时候了。


《阿胶考证》之三:产区篇

从产区经济看,山东人已经在阿胶的产地溯源上大获全胜了,举国上下听过阿胶的人就木有不知道山东东阿的,那么到底为什么独独这东阿阿胶才好才地道呢?今天跟着林飏老师继续考阿胶。

传统阿胶因阿井水而得名,阿井水质重、清洌,决定着阿胶的质量。但宋以后,古阿井先有官禁,后洪灾泛滥,制胶工业中古阿井的取水早已名存实亡。后人采用的是附近区域的济水地下水源——泛阿井水,泛阿井水富含矿物质,保留了古阿井水质重的特点。

宋代的本草继承了阿胶“出东阿”的传统,反复强调阿胶制作“用阿井水”。坚持用阿井之水,并采取“官禁”,大大促进了阿胶生产的规范化、商业的专卖制度、品种的原产地保护。阿井之水,相传为上古神农氏所掘,发端于古济水水系,济水质重、伏流、性趋下,善治淤浊及逆上之痰,为历代医家珍重。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云:“东阿有井大如轮,深六七丈,岁常煮胶以贡天府者即此也”;宋?沈括《梦溪笔谈》录有:“东阿亦济水所经,取井水煮胶谓之阿胶” ;宋?《本草图经》载:“以东阿县城北井水作煮者为真,其井官禁”。

元、明、清的阿胶药源、用水、工艺完全沿袭了宋代仪轨,从根本上,这是农耕社会的国家利益所决定的。但医药行业向来奉严谨、认真为行业家法,所以历代本草都如实记录了阿胶药源的变迁。后世本草著作对阿胶的记载以《本草纲目》最为全面:“其胶以乌驴皮得阿井水煎成乃佳尔。今时方家用黄明胶,多是牛皮。《本经》阿胶,亦用牛皮,是二皮可通用。但今牛皮胶制作不甚精,只可胶物,故不堪入药也。陈藏器言诸胶皆能疗风止泄补虚,而驴皮胶主风为最,此阿胶所以胜诸胶也......”。

地道药材不仅具备医疗实践高效性,也有完备的商业价值,多方无不共赢。中国历史不闭关、不锁国、农商并重、文武兼备、艺术鼎盛,光而不耀者,舍宋其谁!是时,耕牛保护制度日益完善,并且牛皮作为国家战备物资需悉数上交官府,以国家利益为基本立场的传统阿胶药源受到严重制约。

巧合的是,在国家武备与民生规划下,种源西亚的黑色驴以及种源非洲的褐色驴在北方养殖规模到宋时已获得空前发展,尤其黑驴更加突出。虽然与牛相比,驴是绝对的外来户、舶来品,但在历史机缘下,政府与医药学家联手推动,以传扬坚持阿井水传统、实现阿井官禁为掩护,黑驴皮荣耀登场,阿胶华丽转身,并得到升华。历史就是这样的美妙、无私、绝处逢生并充满教益。

从化学分析上看,优质阿胶是由驴皮的真皮层中胶原蛋白水解浓缩而成,表皮层和皮下层中含有的角质成分人体难以吸收是形成阿胶杂质的主要成分需要剔除,熬胶化皮之时,将此质重东阿之水反复注入,小分子的胶原蛋白与矿物质及微量元素聚合留用,无用的大分子角质等杂质则上浮为沫,可悉数除去,这样制成的阿胶,分子量小而纯度高,易被人体吸收。所以,阿胶制胶的区域性非常明显,阿胶地道产区是以泛阿井区域(东阿县治)划分的,由于历史原因,东阿县治多有变迁,目前的济南市平阴县(福胶集团所在地)、聊城市阳谷县与东阿县(东阿集团所在地)均可视为地道产区。


《阿胶考证》之四:保存篇

药行里,自古以来有“阿胶用陈,人参宜新”的甄选准则。

依照传统,阿胶尚旧,故国医门存胶三年以上方合用,陈年老胶因“火气褪尽”更抵千金;大概历经悠悠岁月,有助于“氨基酸解链”完备,阿胶更容易被吸收,无伤脾胃,达到完美的上佳药效。

惜屈与“国际接轨”,今“保质期”仅定五年,其后果是大量优质阿胶因“保质期”的误导,被不明就里的群众舍弃,造成了极大的浪费!

东西方文化差异,导致审美取向各有千秋。人种体质是硬件、文化属性是软件,软硬件不匹配时,电脑容易“死机”。

西方文化看似节俭,实际上贪婪且浪费,眼见得苹果手机一代又一代出着,小朋友们一部又一部地换着。西方商品学,要的是无尽索取;东方生活,讲求物尽其用。

自古以来,传统医药界虽然有对新、陈药的个性化评价标准,但对于药品的抛弃与销毁向来唯以虫霉论之,这种看似“不科学”的态度,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帮助我们实现了人口最众多、历史最悠久的现状。

我非常怀疑在固态口服西药的保质期制定中,商品规则起到了一定作用;从实践看,我并不排斥西药,近年来尝试口服一些过期固态西药,从疗效与毒性观察,与新药相比,未表达明显差异。“保质期”是现代阿胶产业的笑料。

优质阿胶色棕红,均匀半透明,块形规整,表面光滑无孔泡,夏日不湿软,常温不变形,击碎断面呈玻璃光,嚼之有胶香,烊化后胶汤无浮油。久存后的阿胶块,呈琥珀色,泛宝光,轻击即碎裂,最为上品。

传统阿胶是著名的陈药,要求存储褪“火气”后使用,目前生产的商品阿胶块一般包装密闭,常温、干燥易于储存,无虫、霉可久藏。


《阿胶考证》之五:鉴别篇

按照现代定义,伪品药包含假药和劣药两类。

假药:药品所含成份与国家药品标准规定的成份不符的,或以非药品冒充药品,或者以他 种药品冒充此种药品的,为假药。

劣药:药品成份的含量不符合国家药品标准的,为劣药。 

但是,在历史长河中,对具体药物假劣标准有鲜明的时代性。

就阿胶而言:宋以前,但以黄牛皮做胶为正品;宋以后至近代,以黄牛、水牛、驴皮为正品,但并不把猪、马、骡、驼皮做伪品看待;现代,唯以驴皮作为正品。

可见古今对阿胶正、伪品的界定差异巨大,只有以使用过的旧革、鞍、靴做胶,历代均甚为抵制,统统列入伪劣品。

中药阿胶在历史传承过程中有显著的阶段性,对于阿胶正品的推崇也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

阿胶的历史,反应的是一个立体、庞博的社会现实,庞博却不杂乱,其脉络清晰可见。阿胶史,不仅仅是中医药的疗效史,更是国家利益、军备武功、民生衣食、社会经济、对外交流的生动体现,展卷一读,意蕴深长。李时珍先生对阿胶胶源与伪劣品的论述,坚实地体现了对历史与现实的尊重,四百多年后依旧令研究阿胶历史与未来的学者钦佩有嘉。

阿胶作伪,古来有之,记载最全者,当推《本草纲目》,时珍曰︰凡造诸胶,自十月至二三月间,用牛、水牛、驴皮者为上,猪、马、骡、驼皮者次之,其旧皮、鞋、履等物者为下。俱取生皮,水浸四五日,洗刮极净。熬煮,时时搅之,恒添水。至烂,滤汁再熬成胶,倾盆内待凝,近盆底者名坌胶,煎胶水以咸苦者为妙。

大抵古方所用多是牛皮,后世乃贵驴皮。若伪者皆杂以马皮、旧革、鞍、靴之类,其气浊臭,不堪入药。当以黄透如琥珀色,或光黑如漆者为真。真者不作皮臭,夏月亦不湿软。

《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第一部规定驴皮胶为阿胶唯一正品,其他概如:牛皮胶今称黄明胶,猪皮胶称为新阿胶,鹿角(特指梅花鹿或马鹿角)熬制成鹿角胶,龟甲熬制成龟甲胶,海龙加中药熬制后兑入黄明胶收成海龙胶。阿胶古今药源与正伪界定差异巨大,是非论断不可不考。

但对于用使用过的旧革、鞍、靴做胶,古今各界均采取一致抵制态度。不过,现代以旧革等制作伪劣胶,除媒体宣传对此乐此不疲外,其实作伪者很少采用这种不入流的“笨办法”,因为这样既费工又费火还得费心去除异味,远没有用明胶作伪来得廉价、简便、美观。明胶分为胶片级、工业级、药品级、食品级,它才是现代阿胶专业作伪的真正主角。


《阿胶考证》之六:制作篇

成品阿胶块不能直接服食,用前需经过再加工。阿胶主要成分是胶原蛋白,具备三螺旋的化学结构,较难被分解。所以,阿胶在制作前皮张要求反复浸泡漂洗,制作时要久熬,制好后需陈化,服用前得再加工。

古籍记载的阿胶服前再加工方法以《本草纲目》最为详尽。

《纲目》【阿胶修治】条下记述:“弘景曰︰(阿胶)凡用皆火炙之。曰︰凡用,先以猪脂浸一夜,取出,柳木火上炙燥研用。

时珍曰︰今法或炒成珠,或以面炒,或以酥炙,或以蛤粉炒,或以草灰炒,或酒化成膏,或水化膏,当各从本方”。重视火制,或炙或炒或酒化,是阿胶传统服前加工的普遍特点。

传统的阿胶服前再加工方法为:

1、火炙后研磨入汤剂

2、炒为珠后入煎

3、烊化后兑服。

现代的阿胶服前再加工要求为:

对阿胶的炮制规定是“蛤粉炒至成珠内无溏心”,对阿胶块的用法提示是“烊化兑”。(按《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第一部》)

家庭使用阿胶块时,需掌握简便的烊化方法。

烊化阿胶以酒、水共用法最为简捷:先将阿胶块打为粗粒或粉,置于瓷碗内,加入相当于阿胶重量2-3倍的优质黄酒,浸泡一夜后,阿胶已基本融化,再加入与黄酒等量的水,入高压锅半小时或上笼屉蒸2-3小时,候凉,覆盖保鲜膜,放置冷藏室,则阿胶结为冻状,用清洁瓷勺舀取,沸水冲服即可。

(提示:烊化阿胶冷藏清洁保存时,一次可烊化2-4周的服用量。)


《阿胶考证》之七:演化史考

从目前可及的文献看,阿胶首载于《神农本草经》,位列上品:“味甘平。主心腹内崩,劳极。洒洒如疟状,腰腹痛,四肢酸疼。女子下血安胎。久服轻身益气”。《神农本草经》,现存最早的中药学专著,约成书于秦汉之际。

《本经》记载的药物凡365种,分上、中、下品三品。原书已佚,有清大学者、藏书家孙星衍先生将《神农本草经》考订辑复,成现之通行本。

因通行本《神农本草经》乃后世辑复,故部分细节的原始词句与语义存在争议。

有学者认为,《本经》之阿胶,不着所出,疑《本经》但作胶,无“阿”字,包括了后世的阿胶与白胶(今称鹿角胶)。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汉代已有明确的“阿胶”称谓。如,通行本《名医别录》、《神农本草经集注》均可见阿胶条:“微温,无毒。主丈夫少腹痛,虚劳羸瘦,阴气不足,脚酸不能久立,养肝气。生东平郡,煮牛皮作之。出东阿”。

《名医别录》约成书于秦汉之际,《神农本草经集注》成书于南北朝,二书原本早佚,但有关内容仍可从后世的《大观本草》、《政和本草》中窥知,尤其今有敦煌石室所藏《神农本草经集注》残本现身,与《本草纲目》互参,可厘定部分可靠原文。《别录》与《集注》的研究,对理解阿胶提供了源流引证,但也为现代阿胶考证提出了新问题。

晋唐之际的本草学著作基本沿用了《神农本草经集注》对阿胶的认识,但阿胶的制作和药用在宋代确得到了全面的继承与发展。宋代重视医药、注重平民文化、推重士人知医,由于官府的大力提倡使得本草内容急剧增长,反而推进了由博反约的专业精神和专业认知。

 对于阿胶的记载,我推崇南宋陈衍先生著之《宝庆本草折衷》(现存元刻孤本,现藏国图,有学者认为该本为南宋原刻,存疑待考),该书仍将《本经》之阿胶分列为白胶与阿胶,并较为详尽地说明了原料、制作、包装规格以及作为临床工作者的实践体悟,陈先生出言谨慎、学风整肃,毫无狗尾续貂之流弊,令后学倾慕不已!

《宝庆本草折衷》较为详尽地记载了宋代的阿胶与白胶实况。

阿胶:黑驴皮为原料的称为驴皮胶,黄牛皮为原料的称为斗皮胶,主张用阿井水煎成,以东平郡所产者为道地药材,是书并记载了以蛤粉或麸炒成阿胶珠的炮制方法。

白胶:又称鹿角胶、黄明胶(与当今的将黄牛皮所制者称黄明胶有异),用鹿角或麋角合牛皮熬制,以云中(今山西大同附近)郡所产为地道药材,还明确提出了制作白胶的副产品——鹿角霜。

二胶之下均附有作为一线临床工作者的陈衍先生对商品胶真假莫辩的隐忧与感慨。品读宋本草对阿胶的记叙,每教我伏案,心潮澎湃,启迪良多。


《阿胶考证》之八:反思与指引(完结篇)

从历史与地理角度研究中医药,是客观学习中医药的引领与门径,也是切实提高临床疗效的方法之一。医药属于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在社会的立体结构中被选择、被包容、被优化;另一方面,医药也必然被动遵从国家利益、随从社会发展、顺从时代趋势。

几千年来的中医药史从未与国家命运、社会状况相悖离,先贤发出的“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之洞察与感慨时时环绕耳旁。阿胶的用药史不仅具备历史的深度、地理的广度,还饱含着社会学的普遍性。

中医药从来就是一个开放的、充满活力和自我更新能力的学科,并且从属于社会发展。从历史规律性而言,大多数传统中药药源要么是本土物种,如:人参、地黄、附子等等;要么是直接引进的舶来品,如:西红花、天然冰片、苏合香等等。如阿胶这样,历史上药源从本土物种黄牛皮转变为外来物种黑驴皮的却相当罕见。不禁令人深思:是何种力量撬动了这一破天荒的巨大转变?

我国阿胶的应用历史悠久。对医药史的考证可明确阿胶药源肇始于黄牛皮,不仅仅因为黄牛是本土物种,药源易得,更因为牛属丑土,以牛皮做胶,金土相合,行乾坤之道,其效倍增。药源本应以疗效为风向标,但是,后世,阿胶药源破天荒地向驴皮转换,并且在北宋以官修药典形式确定下来,延续至今。究竟是什么力量撬动了这一巨大变革?不是洪荒之力,是国家利益!

中国是传统的农业国,在农业机械化实现之前,作为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耕牛历来受到保护,北宋代更有完备的护牛制度并传承下来,护牛制度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才被废止。粮食产量关系民生,民众口粮关系社会稳定,这是国家利益的根本。所以,中原地区历朝历代无故不杀牛,老弱病牛的宰杀需要禀告朝廷,由官府统一安排,获得的牛皮也要上缴国家,优先用于军事装备。故而,即使牛皮做胶疗效优异,在长达两千年的时间里,药源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

虽然传统的黄牛皮作为阿胶药源不仅是古训,而且实践中疗效更好,但七零年代以前,长达两千年的时间里,在国家利益的客观要求下,通过政府主导,医药学家参与,驴皮胶作为阿胶药源的地位渐渐根深蒂固。用何种动物皮革做阿胶,就意味着国家对那种动物的宰杀没有限制,牛要耕田、马匹涉及军力当然统统不能随便宰杀,好在外来户马的亲戚——驴在汉代以后逐渐普及起来,至唐宋驴的养殖已经形成规模,驴的上位有其必然性。

在阿胶历史中,虽然药源由黄牛皮向黑驴皮的转变在疗效上做出了妥协,但遵从了国家利益,是顺应时势的进步。对此顺应潮流、识时务的举措,历代医家多发表支持言论。比较有代表性的如清代名医陈修园在《神农本草经读》中说:“(阿胶)必用黑(驴)皮者,以济水合于心,黑色属于肾,取水火相济之义也。所以妙者,驴亦马类,属火而动风;肝为风脏而藏血,今借驴皮动风之药,引入肝经;又取阿水沉静之性,静以制动;俾风火熄而阴血生、逆痰降”。陈修园先生是令我钦佩的大医家。不过,单就上述引用文字而言,有唱酬性质:后半段符合临床实际;前半段明显带有理学特征,不符合经典道学注重实践的要求。对于“水火既济”的错误推崇、对于“未济”、“既济”的望文生义,在当今传统文化领域危害甚深,值得厘清是非。且待下回分解。

传统文化,若不由考证寻求,毫厘千里岂非儿戏。虽《易》之正柢三分,而从现存《周易》依然可以窥得部分精神:“既济,离下坎上,亨小,利贞,初吉终乱。未济,坎下离上,《彖》曰:未济,亨,柔得中也,虽不当位,刚柔应也。”溯源寻根,是“既济”受推崇,还是“未济”受推崇呢?传统文化说理不在笔墨多少、音色轻重,点到为止。是的,当年学习至此,我亦十分颠覆。然而,结合历史的现实就是这样,真伪在实践中展开。“天道忌盈、卦终未济”,古不欺余,意已昭然。

对于“既济”与“未济”的理解,是现代每一个人学习传统文化中需要深思、考证和逾越的问题,只是迟早而已。就中医药学习而言,提到水火未济,自然让人联想到“交泰丸”这张名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解决水火未济问题的二维“内部矛盾”为何不从水火入手,而是引入三维的否泰关系呢?也就是说水火未济的处置在实践中并非用水火既济法,而是天地交泰法!可见,得过且过中,错把冯京当马凉的事例还真不在少数。在某种程度上,目前通行的对“水火既济”的推崇和理解是不符合实践的伪命题。经典的传统文化是一个加密的体系,只有调正坐标、取得密钥,才能打开那座玄秘的正门。

在阿胶用药史上,阿胶药源从牛皮向驴皮的转变中,因遵从国家利益,在疗效做出了一定的妥协。此过程中,医家纷纷表示支持。亚圣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医林先贤多为既顺应潮流又坚持实际的典范,虽然在历史条件下,顺乎社会现实,不免唱酬,但依然能看到对客观与历史的尊重。如李时珍先生在《本草纲目》中记叙:“时珍曰︰凡造诸胶,自十月至二三月间,用牛、水牛、驴皮者为上,猪、马、骡、驼皮者次之”。读无字诗,听话外音。

历史总是这样弦妙,当人们安于一极的平衡时,往往不自觉地感受来自另一极的张力。伴随冷兵器时代的结束以及农业机械化时代的来临,牛马在国力中的地位大大下行。至今为止,护牛制度成为历史还不到四十年时间(以1979年2月1日“《国务院关于保护耕牛和调整屠宰政策的通知》国发[1979]第26号文”为标志),很少有人考证四大名著中对牛肉记述的历史原因,人们早已忘记随便杀牛、吃牛肉在中原地区曾经是严重的违法行为。因此,传统阿胶以牛皮作为药源的历史也是一个潇寞的角落。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由于农业机械化的推进,大型牲畜存栏量不断下滑,养驴日渐减少;随着生活水平提高,民众对猪牛羊等传统肉食的需求加大,增速大于对驴肉的需求,养牛的综合收益高于养驴;近卅年来,养生风潮暴起,阿胶消费量势头激增不减,阿胶企业面临药源的天花板。社会生活的结构性调整,将阿胶产业抛向云诡波谲。

从2005年至2016年,阿胶(驴皮胶)终端零售价从100-200元/公斤涨至3000-4000元/公斤。同时,我国驴的存栏量逐年下滑,2013年全国驴存栏量为603万头,比1991年的1120万头减少了500多万头,每年驴存栏量还在以3%以上的速度逐年下滑(资料来源:《中国畜牧业统计年鉴》)。目前按市场阿胶销售量估算,年需求驴皮400万张左右,国内供应总量约180万张,供需缺口220万张。2016年初,山东阿胶行业协会根据100多家阿胶生产企业的年产量报表推算,阿胶年总产量在5000吨以上。按目前国内年出栏数加上驴皮进口因素,全年可生产的正品驴皮阿胶总量在3000吨上下。从数据分析看,全年可供制胶的驴皮只够实现当前产量的六成左右,市场窘境与乱象可想而知。

医药是一个被动的行业,它的发展、变化总是略滞后于世事轮回的步伐。每当经济繁荣、社会稳定时,养生风潮便会一浪高过一浪地涌来。在华夏文明里,对于各种粘滑的胶冻,无论药、食,都是被推崇的当红主角。目前的养生风潮像极了北宋初年的状况,阿胶又临疯狂,“阿胶难题”再度上演。只是,阿胶自身的历史发展早已为后人留下答案,阿胶从驴皮胶回归牛皮胶:从传承、到疗效、到药源、到社会效应,图景已然展开。虽然缓慢,但雷池显然,明珠在前,值得期待。

本文内容转自新浪微博 @林飏医生 『阿胶考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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