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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荣明 | “二王书风”泛滥是当代书坛最大的迷失!——当代“二王书风”批判

 d大羊 2018-07-28

对于“二王”,特别是王羲之,有四点是特别需要当代书家明晰的: 


其一,王羲之是中国汉字书写达到成熟并成为后世范则时期的代表性人物,王羲之成为“范则”,并不是王羲之个人的“成果”,而是书写发展的演进结果,是那个时代的结晶。也就是说,那个时代,王羲之以及王献之的那种书写体式,是一种普遍的存在,只是王羲之在其中可能最为突出,王羲之是当时“流行书风”的最杰出人物。在唐以后的书法传承脉络中,我们可以不断见到“师法二王”之说,几乎所有的后世书家好像都无法绕过“二王”,王羲之的崇高地位似乎板上钉钉了!然细察之,其实所有的“无法绕过”,都是因为东晋时代、“二王”诸人的书写已经成为了汉字书写固定的体式,《黄庭经》《乐毅论》之于楷书,《兰亭序》《圣教序》之于行书,《十七帖》之于草书,已经成熟为各体书写的规范和模板,一直沿至今日 —— 我们如今的印刷体,其实又何尝不是“师法二王”呢?只有从这个角度和立场去认识“二王”,解读“师法二王”,才是最为辩证的! 


其二,李世民钟爱王羲之,以皇帝之尊亲撰《王羲之传论》,将王羲之捧上“书圣”的宝座,在李世民来说,无可厚非!但后人不断强化演绎,生生将王羲之神化为“最高峰”“第一人”,这实在是对中国书法史最大的讽刺!试想想,以此而论,王羲之以后、晋以后,中国书法岂不是停滞不前甚至倒退这是事实吗?这有可能吗?如果这样,那颜真卿、李邕、苏轼、黄庭 坚、赵孟 、董其昌、王铎、傅山、康有为、于右任等等书法史的坐标,我们将如何摆放?从 “规范书写”的角度说,这些书家肯定无一例外地要“师法二王”,但“二王”就比他们高吗? “二王”就是“高峰”、其他人就都是“高原” 吗?非也!上述所列书家,无论传承还是创新, 都同样是他们那个时代的高峰,正是有了他们,中国书法史才称得上丰富灿烂,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展示中华文化的风采!王羲之、王献之确实是高峰,但我们只认可他们是东晋时期的高峰,绝不是中国书法“最高峰”“第一人”!自然,“书圣”之说,个人偏好未尝不可,书史叙述, 则完全不能沿袭!


其三,“二王”书法树立着书法史上一种“正”的风貌,其内涵有二:一者形成了文人士人书法、帖学的主流,以优美中和、“不激不厉,风规自远”的美学趣旨一路传承,构筑了书法史一个最为庞大的“正脉”系统;二者,“二王”书法在笔法形式、趣味表现上,与人的欣赏习惯、接受本真最为接近 —— 他们能成为“规范”“模式”,其因或正在此 —— 这实际上就是“本正”的概念,所以无论文人士人、普罗大众,都能认可,所以“二王”基本上能“通吃”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但是,从审美立场上观照,“中和”之美,美之一端矣!它并不能代表一种“高度”,更不能涵盖书法审美的其他丰富内涵,过于强调中和、优美,必然会抑止雄强、古朴等的生发 —— 把王羲之书法形容为“龙跃天门,虎卧凤阙”,简直就是胡说!而且,中和、优美的背后潜藏的“甜熟、柔弱”、容易演化为“靡靡之音”的情态,在书法史上屡屡出现,故 “正本清源”的警示也经常成为书法发展的一大 主题!同时,因为“二王”通吃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致使书写者“接近”它们也是比较容易的 —— 实际上,学习《乐毅论》《圣教序》 《十七帖》,是比较容易入手的,因为它们都在各自的体系中呈现出“正”态。有些人把“二王笔法”鼓捣得神乎其神,至于“最复杂”“最高级”,可以通过“分析”,把“二王”法帖的所有细节都“还原”出某种特别的手法和神韵,完全就是因偏好而导致的迷信 —— 如果依此而去分析,我们要把颜真卿、王铎整得比王羲之还要复杂、神秘,还要高级,那一样可以做得堂而皇之!“二王”在历史上能抓住、在当代能倾倒一大批书者,究其根由,就是好看、容易书写、符合大部分人的审美需求,这是毋庸置疑的!


其四,从整个书法史系统去观察、分析,王羲之实际上建立了一个审美和笔法的“封闭系统”。中和之美,极致优美,在审美上趋向于 “雅”“精致”的建构,需要人格情趣、学识修养达到“士人”般的高度,需要环境、氛围甚至交游情态等“外物”的良好契合,才能实现,这对于绝大多数书写者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即能稍稍“及”之,也可能会有“东施效颦”之嫌,并极易出现“流美”之大弊!这就是一种审美上的“封闭”;王羲之的“内擫”笔法,一方面将笔势往内收缩,中宫内敛,一方面特别强调笔尖使用的精细和字形的精准,书写时很容易被限制在一个固定的框架之中,性情抒发也很容易受到束缚,这自然更是一种“封闭”了!这样的“封闭”,连王献之自己都受不了,提出“大人宜改体”(“古之章草,未能宏远。今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藁行之间,于往法困殊,大人宜改体。且法既不定,事贵变通,然古法亦局而执” —— 《书议》),也正因为王献之想“改”且敢“改”,创新出“外拓”法,故而能与其父并列,甚至在李世民未确立王羲之“书 圣”地位前,人们对王献之的品评,是高于王羲之的。王献之的“外拓”笔法,正是打破了其父笔法上的“封闭性”,在创新价值和书写风格开拓的意义上,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但在审美上,王献之与王羲之一脉相承,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与同时代的其他书法家一起,书写着一种“魏晋风流” —— “魏晋风流”是后世书家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但这个“高度”我们并不是非“即”不可,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审美精神和审美需求,“笔墨当随时代”,这才是艺术发展的永恒定律!


立足上述四个方面,要辩证地解析“二王”,审视“书圣”“最高峰”“第一人”的合理性,其实是一点都没有难度的。而且书学研究发展到现在这种水平,书法史学、美学、风格学的探索已经达到相当高度的当代书坛,稍有“智识”的书法家,本来就应该具备了这样的辨识。 



但是,为什么当今书坛,“二王”竟然全面“还魂”而且对“二王”的神化几乎达到了新的高度?当代“二王书风”不仅“统领”书法创作面貌,而且在相当多的年轻书家心目中,“二王” 俨然成了书法的核心,“二王”几乎成为了书法 “最正宗”的代名词,言必称“二王”,下笔必为《兰亭》《圣教》《十七帖》 —— 这种情形, 究竟缘何而成? 


据笔者的观察和分析,“二王书风”在当代书坛形成并终成“大势”,有若干缘由或情势, 兹简述于下:究其缘由,应为当代书坛当年的一种“纠偏”导引而来,也可以说当代书坛的一次“复古”思潮,是属书法史阶段性“正本清源”的规律性现象。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书法由全面复兴向蓬勃发展一路走来,书法家的传承、创新的热情成“井喷”之势,各种创作风貌的大胆探索精神激越飞扬,求新、求奇、求怪、求异,纷纭 而来,各种“风”也一阵阵刮起于书坛,诸如王铎风、《书谱》风、章草风、敦煌写经风,更有 “现代书法”“广西现象”“少字书法”“写意书法”“新文人书法”等等,“流行书风”的出现和“流派书法”的倡导,令人应接不暇,也有 一派“百花齐放”般的繁荣景象。但,这样的“乱花渐欲迷人眼”,必然也会导致书坛“乱象”一片,各种非主流、恶俗、丑陋,甚至脱离书法本体的书写也纷纷粉墨登场甚至“登堂入室”,由一片乱象而至“一片狼藉”,极大地损害了中国书法的高雅和高贵,更严重误导了大众的书法审美。如此情势,“二王书风”“魏晋风 雅”的“正本清源”的功效,就必然能产生极大 作用了 —— 魏晋之后,历史上多次出现类似现象,书法家几乎都是把“二王”搬了出来,最后达到回归本源,书法之“正脉”由此十分明晰!

所以,当代书坛进入本世纪,“二王书法”获得书法界的一致弘扬和倡导,并形成新的书写风尚,师法“二王”者(或“二王”体系者)大面积地在“国展”中入展、获奖,“二王体系”的获奖书家成为书界“明星”,地位隆尊,一时无两,年轻书家则追“星”成风,“二王”大军逐渐形成,“二王书风”即蔚成大势!应该说,当代“二王书风”的形成因由以及形成之初的良好效应,是具有很积极的时代意义和很正面的书史价值的。只是当“二王书风”泛滥成灾、俗态弥漫时,她的影响力不可避免地就成为了“反面”! 



情势之一:当代“二王书法”在登上“国展”的舞台之后,完全地成为了书写的主流,演绎“二王”笔法、形式也成为了书法界最为时髦的“创作”。有的书家将“二王”行草极度放大,强化用笔的“荡漾”“伸展”,强化空间的 “开阔”“拓展”,并以大尺寸制作以迎合展览的需求;有的书家将“二王尺牍”通过拼接的手段“创造性”地转化成了适合展厅的巨制竖幅,并通过色彩拼搭、多印叠加、染色做旧等手法,将“复古”彻底转换成了“仿古”。这些书家适时征服了评委,获得“国展”大奖并被各种媒体追捧,荣誉不断加身,而且在“国展”密集的年代可以一年获奖、入展十数次,进而迅速成为 “著名书法家”,可以开始卖字,开始做“导师”,甚而很快借势进入中国书协“专业委员会”、省书协“领导班子”。这样无穷的“榜样的力量”,很快也就“感召”了一大批书家特别是处于“冲刺”阶段的年轻书家聚拢到“二王”旗下,于是,我们也就看到了当代“二王书家” 的两大极其恶俗的表现:


一是把所谓的“二王” 意态“放大”得摇曳晃荡、东倒西歪;

二是以所谓“精致”显能,实则只有“笔尖运行”的提按、连搭、“绞转”的一些痕迹,在“玩”色 彩、拼贴、做旧,实可以“巧言令色”比况之!


而且相当多的人还互相模仿甚至抄袭,跟风成瘾,实已无书家之德。可以说,这一批书家, 并不是真正在传承“二王”,更不是“正本清源”,他们已经被“二王书风”,被“展览”裹挟进了一个书法的“名利场”,他们本身就已经变成了当代书法需要正本清源的对象!


情势之二:如果说当代“二王书风”是展览作者“制造”出来的,未免高估了作者们的能量,他们充其量只是“始作俑者”,真正催生、导引出“二王书风”的人物,其实是中国书协的“评委”们,或者说,是中国书协的“专业委员会委员”们。如前文所言,最初“二王书风”的出现,是有积极意义、有价值的。问题在于,“专业委员会”几次扩容,许多通过展览 “拼杀”出来的获奖书家“升格”为“行书委员”“草书委员”“评委”,书坛格局由此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 他们许多就是当代“二王书风”的代表人物,是“二王书风”的既得利益者,而且分别在书坛拥有大量的拥趸,可想而知,他们的“导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在我认识的如许“专业委员”们,有的授课作文时错漏连篇常识阙如,有的自以为是排斥其他,有的谋划“交换场地”共谋私利,有的四处走穴不事正务,有的请他人代笔作文而后大张旗鼓地发表“学术成果”为己贴金,有的以他行专家身份俨然又成“书学专家”而又实为书学初级水平;我只记得,当年我们延请某一“专业委员”来广东授课,没承想,我听到的是他的投稿、制作、拼贴的“经验”贩卖,自此我一直鄙视,没承想,人家目前已然“贵”为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如许的“专业委员”,不知其“专业”何在?修为何在?层次何在?由他们来导引甚而控制当代书法创作的“方向”,能有善果吗?可以肯定地说,当代“二王书风”的泛滥化、低级化、恶俗化,与我们当今执掌“评审”的委员们缺少文化、学识、审美修养,缺乏书法史的“通识”能力,有着莫大的关联 —— 按他们的“修为”,要弄清笔者前文所言之“四点”,估计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二王书风”泛滥是当代书坛最大的迷失!从批判者的眼光看,当今书坛缺乏雄健的气息,没有正大的气象,审美格局偏狭单调,审美情趣光怪媚俗,都与“二王书风”的泛滥相关!当代“二王书风”至于今日,不仅已与“正本清源”的本意相背,不仅未能将“二王”的优雅风韵发扬光大,反倒把“二王” 的所有潜藏的“熟”“巧”“俗”“劣”的非优质基因开发了出来,制造出了可能是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恶俗“书风”!这不能不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而更悲哀的是,当代书坛培养了更多的“书圣”迷信者和“魏晋风流”的盲从者,客观上抑制了书坛“百花齐放”的更大能量,抑制了当代“书法精神”的更有高度的勃发,这是十分不应该的!


原文刊发于《书法》杂志201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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