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飞图陶开俭 1. 第一次去葑门横街的人,都会觉得很乱。又很拥挤,感觉会有些不太好。等一圈走下来,这种印象会改观,尤其是饥肠辘辘时。 所有成型的市场都有其内在的逻辑,葑门横街简直是其中的典型。它并不完全是一个人潮如织的菜场,它是市场,说三百六十行齐全,那是虚的,一百个行当估计还是有的。鱼档对面是鞋店;熏烧摊子搁在小药铺的面前;这边烤着烧饼炸着油条一派火热,旁边的服装店清清雅雅;杂货店旁边是花店,水果摊子旁边在杀鸡……一切都没有违和感。各自存在,或者吵闹或者安静。要说规律,似乎羚羊挂角,有限的几个行当是绵延重叠的,比如做五香牛肉熏烧食品的,几个商户摆出一长溜的摊点,也是各做各的;又比如有一条南北的窄巷,都是卖蔬菜的。 除此,就能看出其中的逻辑关系,豆腐店,无论是自己加工还是有牌子的销售点,没有一户挨着一户的。吴家豆腐店生意永远火爆,他家对面做韭菜油饼的店,有个美好的名字:旗袍酱香饼!也很兴旺。嗯,春秋天,卖饼的女人真穿旗袍的,身材好。又比如做炒货的几家,也是彼此自觉地隔上一段。卖虾的也是,不挨着。做大饼油条的更是如此,家家生意都好。不来葑门,你都不知道老苏州人多么爱大饼油条。我经常买玉米的那个摊点,是夫妻档,安徽人,只卖三样,玉米、南瓜、红薯,芋头上市的季节,加一样。大概我不太还价,摊主待我不错,让我感激。他们的对面就是做大饼油条的,案板的里厢,摆了一张旧八仙桌,便于熟客就座,大饼油条喝一碗豆浆。地方逼仄,只够一张桌子,但是常有人。 卖虾卖鱼的,不少是苏北人,侉腔普通话,一听如乡音。苏北人精明,在这个市场,他们做的是利润厚的生意,一看就很能干。在葑门菜场,常年摆摊设点的,多是外地人。本地周边的菜农大多临时挑着担子来卖青货,和固定的摊点比,他们是游击队,本小利薄,不强势。 有些店铺一直在,一直在做同样的生意。有些,新鲜劲过去了,就改弦更张,或者直接换人了,几年里我见过不少做面食的,各种做法的各种饼,做不多久,就不见了。 2. 事实上和葑门曾阔别很久暌违多年。二十几年前在这里念书,常和同学,以及欢喜的那个女生在这里驻足,是4路车的站点。坐车前去巷口那一家馄饨店吃一碗小馄饨,冬天里,也充饥也御寒,有令人憧憬的暖意在心。那时候小街上还有一个门朝南的小邮局,我给谁寄出的那封永无回音的信,就投在门前的那个绿色邮筒里,三步一回头,生怕信被别人拿走了。 偶尔,在宿舍用电炉,可以下面条,也去葑门,“打拼伙”采购。一群穷学生在小街上狼奔豕突,嬉笑打闹,还要冒充大人,青春期时节难得的生动。大约这个小街上处处写着“生活”二字,因此谈恋爱逛马路,从来想不到去这里。 后来在这个城市里寄居,一直忙着搬家,从东到西,去菜场,都是就近。又后来,总算安定,隔了十数年再去葑门,嚯,那叫一个拥挤。这时候的葑门小街已经改造过了,宽了,还是特别拥挤,百业兴旺。 因为人们走得很急,虽然慢,所以每次都叫我行色匆匆。有时候坐200路到葑门东,从东到西;有时候坐53路,到葑门西街,从西走到东。从西到东,可以从草鞋湾穿过。这个名字也特别世俗有趣,巷子有一点点曲折,像鞋底。 也曾见过几个外地痞子在弄堂里暗算路人,大约是摸了一下新出土的古董,非逼着买下来。有个小姐姐斜倚在门边,不屑地说了声“都是骗子!”听口音,她也是外地人。 从草鞋湾折向西,竟然有家花店。嗯,葑门街上没有买不到的生活用品。这家花店生意也不错,门脸不大,但是品种不少。再往西,每到初秋,就是卖鸡头米的天下啦。 我喜欢看到这样的生活图景,各安天命,海晏河清。 3. 上次我跟小栗说,每个星期都来,我们竟然没有细细逛过,实在不像样子,今天好好逛逛罢。就从东走到西,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东看西顾,好像也没买什么,最后去靠近西街的那个汤团店,每人吃了一个汤团,分了一碗馄饨。这个汤圆店的对面,是一家有名的面馆,好像有枫镇大肉,门前也做生煎。食客盈门。我因早上没有吃面的习惯,一直不曾光顾。和街里的拥挤比起来,他们家临河而居,门面也是古色古香,有老苏州的腔调。 有很多吃食,在葑门算是有牌子的,青团子、熏鱼、牛肉、面、豆腐、大饼、糕团……各有品名,都是招牌,多到我记不住。有家专做黄酒生意的,坛坛罐罐,有条有理地摆出来,那叫一个辉煌霸气,还有个不能忘记的店名:百老泉!数月前,还无意中找到一家做苏北豆腐的,有香干和老豆腐。店主是一个中年女人,我老乡。她肤白且胖,略显富态,眉眼细窄,见人三分笑。她家的东西贵得理直气壮,因每天只做那么多。可能是整个葑门菜场最贵的豆腐店,天不热的辰光,我常在那里买香干,是我老家的味道,可以生吃。 两个月前,在这家豆腐店的里面一点,对面,新开了一个夫妻档的熟食店,卖烤鸭、猪肚、猪头肉、猪耳朵、凤爪烧鹅。大约因为他们家的烤鸭便宜,顾客多。其实他们家最牛的是熏烧猪头肉:我有二十几年不吃它,这个世界上实在没有人比我妈妈做得更好。结果在他家破例,一尝之下,感觉很是不错。五香熏烧猪头肉,出锅后一小时,色香味,最好。所以每次都要趁早。也希望他们家的名气不要越来越响。 我去买菜,常喜欢看摊主面相。长得太离奇或者面相较恶的,我一般都敬而远之。这是别人教我的,后来事实也验证了这一点。短秤骗钱或者常与顾客生龃龉的,大多是这类摊主。有些外地摊主的菜,不能挑,不准摸,恶形恶状,偏偏苏州上年纪的人买菜大多爱挑挑拣拣,因此见过很多回吵架。卖青货的,都要半夜起床,在摊点前站大半天,面对形形色色的顾客,风雨冷热都要承受,遇到挑剔的顾客,一时火起,想想也可理解。 偶尔,觉得生活欺骗了我,我会去葑门。买菜,顺便看看按摩修脚治寒凉的,就看看他们缓缓绽开的笑脸,嗯,生活对我也不太过分。 偶尔,觉得生活又欺骗了我,我就再去一次。 但这样的安慰,似乎止于那年夏天,因为开始整治了,沿街临时摆出来的摊点都被清光了。我没办法说这样的做法好与坏,可是最近再去,越走越不是味道。是因为天热的缘故吗? 4. 仿佛弹指一挥间,我对菜场菜价的熟悉程度远甚于新出版的著作。有天下午我坐在厨房煲出一锅令自己垂涎的膏汤,听着冷雨敲窗,心里真是几分酸楚几许悲凉,所有的伟大志向无一实现,现在的志向已然变成了咕咕作响的这锅汤了:浓淡适中、甜咸适中、分量适中,大丈夫小市民当如是。 少年时候我在街上混,乡镇小街上出风头的少年,一般不是品学兼优之辈,总是吆五喝六的假痞子。我有一同学,读书本来不错,后来拜一老痞子学拳击,结果他没当成拳击手,变成了菜贩子。 记得少年时候难得有那么一两回和心仪的女孩子谈青春谈理想,都是纸上谈兵。在我们这一辈,口头表达宏大志向是令人羞涩的,而且基本属于大明大白吹牛皮的范畴。我曾在信纸上写下无数宏愿,没有半个字涉及到厨房美食。做一个可耻的胖子,不可能成为一个少年的理想。 我后来看人,看到胖子就想到他可能是个美食家、厨艺高手。因为很多的胖子不是饭店的油水喂肥的,而是自己把自己服侍得膘肥体壮。在一行浸淫日久,难免就变成了内行。脂肪不是风刮来的,胖子爱厨房,或许也爱横街这样的地方,十有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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