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远征的骑士卸下沉重的盔甲，推开蛛网绵封的小屋。平静的生活如同尘埃埋没战场的喧嚣。他坐在转椅上，转过身，从身后掏出一瓶酒。威士忌金黄的水域在玻璃里动荡，冰块在纷繁的漩涡中钝重碰壁。 七年后重读《漫长的告别》，才明白七年前的肤浅。看书不一定懂人世，但不懂人世看不懂书。（作者）钱德勒一生酗酒，爱上一个比他大十八岁的女人。在女人去世后五年，因酗酒并发肺炎去世。葬至贫困人士的墓场，送行人只有十七个。他（在本书中）塑造的侦探马洛，潦倒孤独却有感情，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世俗的观念里，坚守自我如一匹孤狼。 《漫长的告别》蕴含了男人的之间的友情。嫌疑人特里是一条“落水狗”，根据第一章的描述。他彬彬有礼却寄生于豪门，他有故事、有教养，他委生于现实却潜意识反抗。他没有与现实公然决裂过，像无可奈何的承受，承受到最后一刻，干脆背负一切对错，远走他乡，以死缄默。马洛是一个洞察的人，虽然仅是酒店门口的萍水之交，但他看到普通人的无力、善意，被伤害到最后一刻仍试图用生命保全伤害他的人。 这背后，是浮华世界的讥讽与空虚。 有一个段子，说孩子们致信给老师，女孩说晚餐是我做的，但为什么妈妈把最好吃的给了弟弟。为什么能叫喊的人得到最多？为什么好人没有优先的待遇。老师遇到过很多类似的问题，他焦灼着如何回答，他不能给出武断的解释。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有一个牧师在主持婚礼时将新婚夫妇的戒指错戴在右手上，但牧师给出了扬升的答案：上帝已经给你们在左手戴上了戒指，右手的戒指是额外的奖赏。于是老师受到启发，给了孩子们一个经典的答案：也许你没有感受到额外的奖励，但作为好人本身，已经上帝的奖赏。 心灵上的慰藉，能理解。但冗长的生活总是嘲笑着鸡汤。也许是希冀得太多，也许本应满足，也许这世界的善与恶，有不同的运行方式。 马洛是懂的，他作为退出的警察，他说警察就是这样，总是不知道哪个人抓了会得罪既得利益，因此不得不深受掣肘。他知道体制运行的方式，富人、议员、地方检察官、警察局长、律师、警官、潜规则。他退出一切，冷眼旁观，他是一个潦倒的侦探，做着警察背后的事，从丢失宠物、丢失人口、暗访通奸等一地鸡毛中挑选他认为有价值的事，包括把一位老实犹太人的妻子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包括他内心深处对特里的责任和承诺。 对于作家罗杰也是。钱德勒写道，他就是要让我与他产生关系，所以让我感觉我对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马洛尽管逃避世事，但他终究担负起他身边遇到的人。基于他对身边人的古道热肠，基于他对人性善恶的认定。他说他单枪匹马，没有什么财产，生意清淡，挣不到钱，但他冷漠的外表下掩藏着真诚，甚至不屑于表达，感情无用。他帮素未平生的人出生入死、千回百转。他喝着酒，他不在乎一切，他透过宿醉看人生影影重重。 像个孤胆英雄，能挑战一切，也能被一切压制。面对暴徒或强权，他自卫反击或无奈忍受，但他总有自己的办法。如果出发点是正义，险阻背后必有真相。哪怕身陷囹圄、悬崖峭壁，追寻本身就是意义。 他对压制他的警察说，像我这样的人，这样的职业，哪一天随便死在一个巷子角落里也是平常，不会激起任何浪花，也不会有任何人因此而生活崩析。是的，他独身，没有家，他看似放弃了自己。他反而纯粹、坚持。 向死而生的正义会得到伸张。得道多助。在一条艰难凶险的路上，他笔下出现了有职业操守的警察，他说这个警察有三个孩子，无非想本分做事而已。有良知的黑社会老大，尽管浮夸腹黑信口雌黄，但竟然为了兄弟暗度陈仓。老道持重的检察官，原来默默布局帮助清白。甚至连凶手本身也服药自尽，犯尽罪孽后留下入心的自白。有人说特里在英国战斗时，把德国人扔过来的炸弹接起抛出，救了一战壕的兄弟，自己被半空炸裂地雷毁了半边脸，留下神经疾病、一身白头和半脸伤疤，他一辈子就做了这一件好事，但也足够了。 善良之间的报答，以及对正义的担当，特里也许软弱不争、随波逐流，但马洛带着这个世界回应了他，钱德勒以上帝的视角写着这世界的混乱、腐败不堪，他说警察痛恨犯罪，但犯罪不是病，只是症状，是这个世界发病的症状，但他最后还是给了好人一个圆满的回答。也许是他对这世界寄予的希望。 马洛仍然我行我素，贫穷淡漠，经过一番折腾，两人重见，却继而是彻底的告别。他说法国人经常说一些混蛋的话，但他们总说对了，告别就是死亡一点点。 美国人很喜欢马洛，这部小说获得了爱伦坡奖。在钱德勒去世后，马洛仍然被民意评委侦探小说中最受欢迎的主角。马洛，钱德勒，暗黑小说，就是这么克制而汹涌、彰显而蔑视，这样颓废一生却一生所求。 钱德勒和马洛，看似漫不经心、洒脱疏离，但为了成就整个故事，为一个好人刨根问地，置生死于度外，却击中了人心。他们内心有一团炽热，压抑却渴望。活着总要有个理由，也许是钱、也许是权、也许是妥协。 也许是追随内心。硬汉的情怀。 我被钱德勒的文字所痴迷，成为几十年来追随他全球粉丝的一员，我被他弥散着黑洞与清醒的场域所吸引。我最终会死去，我在小说中体会那非凡一生，我同样面对着无力。像一个勇士去吧，一匹孤狼，去捍卫内心所想，哪怕死亡也在所不惜。 得到是为了失去，相遇是为了别离。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