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白露,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五个节气,秋季的第三个节气,气温下降,天气初肃。 如果说立秋天气仍是热浪汹涌,白露则是缓缓迈入仲秋,夜晚很有些凉意,草木上开始有白白的露水。 有人用“百里挑一”打一节气词语,谜底嘛,是“白露”。“百”挑去上面一横,“露”出来的就是“白”了。但这只是露白,而非白露。白露勿露身,赤膊不可再打了,以免着凉,尤其是在夜晚。 秋天带着落叶的声音来了,早晨像露珠一样新鲜。古人于四季中增添一季“长夏”,以五时配五行,秋属金,金色白,故以白形容秋露,而露珠的确是白耀亮眼的。 有《白露》诗云:“衰荷滚玉闪晶光,一夜西风一夜凉。”早起时,草叶尖上满是晶亮的露珠。夏天早晨也有露水,但没有秋天这般重。昼热夜凉,温差大,悬于空气中的细小水滴就会在近地的草丛、树叶或花朵上凝聚,闪烁。如果它们一直飘悬空中,那就是雾了,雾和露是亲戚。所谓白露横江,就是白茫茫的雾气横贯在江面上。 初秋头上,蒸发量大,要是再遇上干旱,农作物被晒得蔫头搭脑,卷缩发干,只有夜间得了露水滋润,叶子才又恢复原状。这样的露,自然就被称作“甘露”了。露水愈重,则晚稻收成愈好。 露珠闪闪的早晨,无人的林子里,远处淙淙的水声仿若空谷足音。鸭跖草从叶腋下静静抽出长柄小蓝花,三片花瓣,两大一小,上方两片颜色深蓝,像刚从染缸里浸出来,下方花瓣浅白,花蕊金黄,还顶着小巧十字状黄药粉……总的来说,幽蓝的花都见不得阳光,早上的花,其实都是从暗夜里戴露开过来的。晨间去菜地里或田埂上走一趟,露湿的裤脚会滴出水,那些藏着掖着的肥厚的毛芋的叶子更像是水洗过一样。 就像有些心事,只有自己能懂,却不能吐露一样,该遮掩还须遮掩。一连好多个“半截天”,早晨日出晴好,然后大半个上午仿佛蒙了层厚布幔,到中午太阳一准露面,光照触底反弹,炽热依旧。半截阴半截晴,被称做“秋半天”。 下晚时要早点收衣,再无人在户外晾东西过夜了。夜晚行路行到更深,往头上摸一把,湿漉漉的,有人便喊“下露了,下露了”。待到日出后,温度升高,露就蒸发了。一段情缘一颗露,缘起而聚,缘尽而散……白露含秋,晶莹珠露内心剔透,折射出诗意的韵味。 黄昏后,孤傲的大火星渐渐往偏西方向退去,老天早已在退烧。清风袭来,身上每个毛孔都纳入凉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遍渚芦先白,沾篱菊自黄”……有一个叫刘翰的宋朝人写下一首诗:“乳鸦啼散玉屏空,一枕新凉一扇风。睡起秋色无觅处,满阶梧桐月明中。”吟诵起这样的诗句,人也有了草木的性情。 对凉意最为敏感的是梧桐,秋天稍往深处去一点,它便开始落叶,“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地里的芝麻低着花白的头,大阵的鸟群在炊烟里聚拢,似要讨论如何上路的事。稻田里再耘过一次,薅草刮子就要退出季节,挂上墙头了。“处暑种荞,白露看苗”,打宕点籽,依时而行……白露以后的物事,似乎变得经久练达,变得滋味悠长。 秋风起,蓼花红,蓼子穗头无数细小花苞聚在一起,红中带白,似花,又似染色的小米粒。老辈子训诫晚辈勤劳耕作常挂嘴边一句话,便是“楝树开花你不做,蓼子开花把脚跺”。楝树初夏开出紫蓝细碎的花,正是点瓜种豆、插秧耘田的好档口,要是那时偷懒,你误地一时,地误你一年……到眼下这蓼花红遍时节,只有跺脚喊皇天的份了。 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不期而至,轻轻挥舞薄如蝉翼的衣袖,温柔细腻地触摸着秋的肌肤。没有多少刻意,却是特别体贴,一点点把日子拽向深处。 板栗开始成熟了,爆裂开就掉了满地,女人提了篮筐在下面捡拾。捡完了,就坐在树荫下手捏半块瓦片刮一堆生姜,刮完一小堆,听着叭啦叭啦掉落声就再去捡,捡过一遍仍回来坐下刮生姜。生姜刚从地里挖来,已在水中洗洗得白嫩白嫩的,像孩子和姑娘的手指,所以又称“芽姜”。待把外面那层红红白白的表皮刮尽,放入糖醋水中浸泡,不出十天半月就能品尝了,晨间佐茶吃上几片,尤能令人身心为之一快。若是时日延后再老成一些的姜,打弄干净,晒干瘪了放盐腌,或丢进腌辣椒坛里泡出来,虽多些筋筋拽拽,却是极能开胃下饭的好东西。 早些年,凡建有禹王宫的地方,白露这天是要举办活动的。不知从何时起,又把一个叫张渤的人奉为治水英雄,再升级成“水路菩萨”,每年清明、白露两祭。唱大戏做庙会酬神也酬人,热闹非凡,年长者围坐一起喝白露酒,吃白露茶。民间的习俗尤其多,还要连带酬祭一下土地菩萨、花神、蚕花娘娘,看起来就像是顺水人情。要是中秋节位置大提前,与白露巧相逢,那就要一连唱好多天大戏。 戏台多数搭在村口老槐树下或一片旷野里,要是搭在水面上,看戏的站累了就坐在埂坡上看。戏台两边吊着煞亮的汽灯,水里也映亮一大片,戏台上人物就像在仙境里飘来飘去。距离戏台稍远的暖亮的马灯光影里,都是卖小吃的,炸腰子饼的,卖麻饼、杠子糖和麻花馓子的。下汤圆的担子一头是炉子和锅,一头则装着汤圆粉和酒酿钵子以及一摞蓝花小瓷碗。有人只吃两个装了芝麻猪油馅的大汤圆,汤圆入水,翻两滚后挖一勺酒酿放入,再放“水子”——一种比黄豆稍大的粉团,即“汤圆酒酿”。馄饨多是现包现下,包馄饨手法极快,左手托皮子,右手小竹棒挑点肉糜往上一抹,手指捏着一窝,扔到一旁。再看这边锅里,水滚馄饨浮上,反复几次,能看到馅心的一面朝上,几分钟光景,一大碗热气腾腾、汤波荡漾的馄饨就下好了。这种皮子薄到透明的小馄饨,只须嘬吸,入口即化,不仅用来充饥更是助兴的。 不光是看戏的,唱戏的人也会带妆过来垫一垫肚子,吃东西时都嘬着口,翘起兰花指,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妆容。有时,正本大戏唱完,夜已深,人们还不肯离去,一齐叫喊“再来一本”,“再来一本”。唱戏的人不好拂了盛情,于是推出“侧戏”,什么《夫妻观灯》《打猪草》《讨学钱》等。虽是小菜一碟,却也情趣横生,引得众人一阵阵叫好,又过了一把戏瘾。 有意思的是,这还是个古人的放鸟日。因“白露”谐音”白鹭”,可知放飞的就是鹭鸟。文人性雅,做事出格,特别是那类满腹经纶的山林遁世之士,尤喜驯养身姿卓白的大鸟。这一天带到野外,先搞一个仪式,然后放飞。有的鸟在空中兜几圈,仍旧回到主人身边,有的鸟则一声唳鸣振翅飞往天尽头……到底飞哪里去了,只有天晓得。 古人眼里,“鹭”“鹤”难分,鹤多见于北方,而“漠漠水田飞白鹭”则是经典的江南图景。太多的牛背鹭永远是这里的土著,它们时而盘旋在水田湿地上方,或停落在沼泽草丛里,时而又结队飞入树林,翩跹起舞,悠然自得。到了这个季节,秋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塘边好觅食。 沼泽里长满高过人头的茭瓜(茭白)草,它们和稻麦一家亲,都归属禾本科,根系在水底错纵纠缠,颇有浮力,称“茭瓜墩子”,那正是白鹭歇脚的好地方。到了中秋边,茭瓜一支接一支孕成,叶鞘和叶片的交接点露出带状白斑,称为“茭瓜眼”。根据其膨胀程度,可知老嫩内幕,是值得立即生吃哩,还是带回家红焖烧肉或做一盘茭瓜毛豆肉丁辣酱? 村前村后,每一口水塘都挤满了菱角菜,像是铺了碧油油绿毯子,上面跳动着许多小绿蛙,还有水蜻蜓、水蜘蛛,正好做了鹭鸟们的点心。一塘菱角菜,都是根茎相连,只要挪来一棵,就能将一大块菱菜缓悠悠拖到面前。菱角对生,抓起菱盘,摘下一菱,对应的那边一定还有两到三个。要是碰到一塘上好品种水红菱,尽管吃个够,还可以摘下头上草帽装满带回去慢慢享受。当然,挑的都是花一般红艳的嫩菱,水灵甜润壳又好剥,入口几乎无渣。采菱的姑娘坐在窄窄腰子盆里,边采边唱:“姐姐家在菱塘旁,满塘菱角放清香;菱角本是姐家种,任哥摘来任哥尝……” 傍晚,家家都飘出焖菱角的香味。腾腾热气中,揭去盖在菱锅上的大荷叶,一家人——有时也有串门的邻人,一片咔嚓、咔嚓声响,便开始了菱角代饭的晚餐。上年纪人牙口不好,就拿菜刀剖开剔出两半白仁……吃饱了,站起来拍打拍打衣襟上粉末,客人拉开门走进溶溶月色里,家里女人则忙着打扫满地的菱壳。 圩乡叫莲的女孩多,叫菱的女孩也多,红菱、秋菱、香菱……喊起来声音相近,有时你分不清哪一声是“莲”哪一声是“菱”。 |
|